五条悟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片刻,得出结论:小源同学一闭上眼睛,就变回小孩子。
修身衬衫皱巴巴的,头发乱,侧着睡挤到脸颊肉,看起来一点也不聪明,像正在学走路的小羊,四只脚各走各的,十分笨拙。
无良教师立刻拿出手机拍照,咔嚓咔嚓的声音被电视机音量掩盖,居然还是没吵醒他。五条悟欣赏了一会自己拍的照片,完全能想到明天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小源同学看时,对方从难以置信、略感尴尬然后被调笑得恼羞成怒的全过程。
稍微想象一下,愉快得笑起来。
于是趁着对方昏睡,继续肆无忌惮地打量,接着发现小源同学的大腿处有点奇怪的东西,随着他蜷缩的动作,烟管裤外侧,拓出隐约的半个环——六眼为他收集更多信息,很快,五条悟认出来,是衬衫夹,用于防止衬衣起皱。
皮质衬衫夹,一侧夹着衬衫下摆,另一侧环在大腿上,啪嗒一声扣起来,勒出一圈软肉。
等待晚上摘下来,大腿根印着一环淡粉色,像被人用指腹用力摩挲过。
“……”
会对和他学生同龄的小源同学诞生这种想法,怎么想,都过于糟糕了。
是人渣挚友半夜托梦给他一拳都不好意思还手的程度。
五条悟替他盖了条薄毯,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间。
十一月底,东京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十二月九日,学生们替他准备的生日惊喜PARTY,经过一周的努力,闪亮登场。
“五条老师生日快乐~”
虽然保密水平漏洞百出,从一开始就没瞒住,但五条悟依然配合地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说老师好感动,谢谢可爱的学生们。
一起唱了跑调的生日歌,七海建人也赏光来了,并无情地表示,下班团建属于加班,我会打加班工资申请,届时请给我通过。大家笑啊闹啊玩到很晚,眼见着时间差不多,颇为遗憾地离开,说明天有任务明天见。
伏黑惠陪同期们去附近的车站,他们两个人留下来,负责收拾乱糟糟的客厅,散漫地闲聊,莫名其妙就到了‘用六眼测试真心话’的游戏环节。
“我特别喜欢总监部,那里烂橘子又多,说话又好听。”
“不用六眼也知道是假的哦。”
“其实上周是我偷吃了那块柠檬蛋糕。”
“真的。……欸?还以为是悠仁?”
“但我不喜欢吃甜的。”
“真的。”
“……”
“真的。”
“我和伏黑……”
“咦?居然也是真心话……你和小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无论说什么都能被一眼看穿,场面僵持不下。
最后,他说:“……其实我喜欢你。”
成年人的游刃有余终于维持不住了,沉默几秒钟,有些无奈、十分苦恼地笑起来:“小源同学,你怎么可以这么狡猾。”
——是发现了吗?
“看不出来。”
——连六眼也没办法百分百断定。
“老师认输了哦。”
——认输了哦。这句也是真心话。
游戏结束,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
蛋糕还剩下残缺的一角,烧过的蜡烛放在透明塑料盒子里,一个‘2’,一个‘9’。
十年匆匆一瞥,昨天才领过高专的结业证书,今天就成了二十九岁的高专教师,占据他生命尺度的三分之一,放在小源同学身上则是一半。
互相比较,一道很简单的数学题,一笔呵成的大于符号,生命显然不能单单以时间衡量,这十年的磋磨与浮沉,教他领受过太多,而另一个人却还站在起跑线上,等待枪响。
这是什么?这是仗势欺人。
‘我喜欢的’下一句是什么?
是‘那就交往吧。’
五条悟心里有正确答案,不过,他给出了备选的另一个:它通常被称为‘公平’。
——等东京再下几场雪,等你目睹蓊郁森林化为焦土,等你看见焦土上盛开生机勃勃的新蕊,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
没关系,还有很多时间。
一步一步,慢慢长大。
他想:“幸好……”
五条悟关上阳台门,夜风送来凉凉的水汽。
他单手按住胸口,隔着制服衣料,隔着肋骨,心脏正在喧哗——罪魁祸首是那句玩笑般的“其实我喜欢你”。
咚咚、咚咚。规律而有力。
咚咚、咚咚,震耳欲聋。
成年人最擅长粉饰太平,再紧张也能隐藏得很好,至少在小源同学面前,滴水不漏。
幸好是二十九岁。
第133章 (营养液加更)
而在同一时间, 源柊月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滴——】
沉寂许久的系统,忽然开口:【存档成功!主线任务即将开启。】
除了没什么用处的术式和咒力,系统从没有为源柊月提供过额外的帮助, 也没明说所谓的‘主线任务’是什么,今晚又一次大发慈悲地重复了废话:主线是‘偏移轨道’。
而它在这一时间点放下了一个锚, 在失败后,可以像游戏读档一样反复回到今晚, 重新开始。
很快, 源柊月明白了它的意思。
羂索策划着复活两面宿傩,以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随着他的死亡,计划被搁置了,然而,这只是死缓。
里梅接手他的计划,两面宿傩再度复活。
接下来是噩梦。
他的朋友们, 接连死在宿傩及其同党的手中。
钉崎被特级咒灵·真人毁了脸,漂亮的褐红眼球掉在地上,沾了尘;辅助监督伊地知,发完最后一条消息, 无声无息地倒下;七海建人那样体面的前辈, 半边身体烧得焦红, 最终死于真人的折磨……接着轮到了五条悟。
在五条悟之后, 还有更多白白送命的咒术师。
涩谷是宿傩的屠杀乐园。
他肆意地剥夺人命,以换取微薄的快乐。
从始至终, 源柊月能做的, 只有旁观与重来。
他目睹同伴的死亡,目睹敌人的, 也目睹那位诅咒之王张狂而不屑的笑容;他一次次重来,回到那个十二月九日的夜晚,希望赶在一切发生之前拯救所有人,他使出了全力:跑着去、赶着去、快一点再快一点,去阻止那些人,跑得精疲力竭、双腿失去直觉,喉咙灼烧起来——
然而通通是徒劳。
命运之所以为命运,是因为它无法改变。
像行驶在固定线路上的列车,千万条道路通向一个终点:咒术师为宿傩所灭,接着秩序失衡崩溃,宿傩与世界一同湮灭归零。
【这正是召唤你的目的。】系统告诉源柊月,【请你务必竭尽全力,改变这一切。】
一开始是焦头烂额。
到后来的崩溃万分,看见血色大脑一片空白,闻到铁锈味忍不住的反胃,冷汗直冒,浑身颤抖。
咒术高专被毁掉了,曾经的学校沦为废墟,他见过的、想见而没见过的一切,全都没有了,全部被毁掉了。
他开始耳鸣,大脑中像是有尖锐的报警器一直在尖叫,发作起来晕得站不住,‘咚’得一下磕到墙壁倒地,迷迷糊糊的,有人呼唤他:小源。
小源。是伏黑惠平稳冷淡的声音。
小源。虎杖还是那么精神充沛。
源同学。钉崎和七海会那样叫他。
小源同学~!嗯,是五条悟专属的称呼。
源柊月艰难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看见朋友们在列车上对他挥手,兴高采烈地说:“快来呀,就等你了。”
即将关门开车的黄光闪了两下,他立刻挤上车,五条悟说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说:“坐这里。”
他坐下了,恍惚间想,这是哪里?
大家都还在吗?
“要去哪?”他问。
他们说,去未来。
第一站,钉崎先下了车。
第二站,七海下车。
第三站,夜蛾校长。
第四站,五条悟。
每一次停靠,每一次自动门的开关,就有一个人离开,车厢逐渐变得空荡荡。最后走的是虎杖,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心慌无比,迈开腿,也想跟着虎杖一起下车——
自动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一门之隔,虎杖对他挥手,露出八颗牙齿,笑得阳光灿烂。
虎杖的身边,人影一个个浮现:伏黑惠、钉崎野蔷薇、七海建人、五条悟……
他们站在月台上,隔着透明的玻璃窗,隔着轨道与门扉,望着源柊月,微笑着为他送别。
“再见。”
鸣笛一声,列车继续前进。
“让我下车……!”
源柊月用力拍着车窗,砰砰、砰砰砰!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着,愤怒、威胁、破坏、哀嚎、乞求,“让我下车!——我要过去!”
也许是他挣扎得太厉害,头发散开,红色发带飘落到地上。
低头一看——
这根发带,断了。
源柊月呼吸一顿,呆呆地望着它,蹲下,将它捡起来,攥在手心捏着,似乎这样就能用掌心的温度将它融化了黏回去。
他又开始冒冷汗了,腿软得站不起来,捉着发带的右手颤抖得半点止不住,他只好用另一只手撑着车座,以手肘为支点,艰难地撑起身体,摔到座位上。
“怎么就断了。”他像偷偷教训玩偶熊一样,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训斥它,轻得仿佛一丛即将熄灭的星火,“你怎么可以断,太过分了,好过分……”
发带倒是听话,没有和那些人一样,擅自下车离开。
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
源柊月沉默片刻,又觉得自己方才语气太凶,对它说:“其实也没有特别怪你。……既然你回来的话,就原谅你。”
“我会把你修好的。”他小声向发带承诺,“我很厉害,真的。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夸我,他们说,我很聪明,我是天才,学什么都特别快,所以连穿越这种事都能轮到我。真的,我会做到的。”
“我会把你修好……”
“在那以后,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
头还是晕,依旧耳鸣,视野依旧模糊一片,源柊月说着说着,在有关未来的幻想中,幸福地笑起来。
车门微丝不动,载着他和断掉的发带,在既定的路线上,一圈一圈绕行,它的运行周期宛如变化的四季,他阖目躺在列车长椅上,恍惚间阳光拂过,然后,列车载着他,驶入冰冷的冬夜。
无限循环的冰冷冬夜。
数不清多少次。计算也是无用。
没有受过丝毫致命伤,一直遭受着精神凌迟。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还是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对不起。他痛苦地想。对不起。
如果能以死谢罪就太好了。
但他甚至不敢死。
还得留着这条命,回到那一晚,再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
……
在杀死绝大部分咒术师后,诅咒之王的空前强大,碾碎规则与秩序,一切归于虚无。
他逐渐察觉真相。
‘系统’是被设计出来的辅助矫正工具,一款位面级的自我保护程序。
它察觉到危险,自动运行:挑选匹配合适的人选,投入平行世界实景推演,以避免虚无与毁灭的终局。
千千万万个平行世界当然不止源柊月一个,系统养蛊一样任由他们自由选择发展,不停地筛选可能成功的存在。
【难道没有‘世界意识’这样的存在?你就是最高等级的操控者?】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确实有,很遗憾,祂正在沉睡。】
【祂的意识都要伴随着存在本身毁灭了,为什么还不醒?】
【两面宿傩的复活,误差在计算标准氛围内。秩序并未严重失衡,祂不会轻易醒来。】
在这个有咒灵的高危世界,最重要的规则,是咒灵与咒术师双方的力量形成动态平衡。
人们常说,‘六眼’的诞生使得咒灵数量激增;又或者说,人口增加,人心中的怨愤滋生更多咒灵,‘六眼’为此而生。
千年前,咒术师穷尽力量,艰难封印诅咒之王,于是令‘祂’认定,两面宿傩是可控因素。
而千年的光阴变化,不知是哪种因素的膨胀与泛滥,不知是否有一只无形的手暗中改变轨道,使得诅咒之王的实力提升到一个咒术师完全无法处理的层面,导致全员灭亡的死循环不断发生,系统也无法定位原因。
源柊月思考了很久。
【如果,我是说如果,再诞生一个两面宿傩级别的超强咒灵呢?——会触及那条警报线,使祂醒来,重新调度秩序吗?】
系统斩钉截铁:【会。】
源柊月说:【我知道了。】
一个新的想法,逐渐成型。
……
新的十二月九日。
笃笃、笃笃。
笃笃。
五条悟的房门被敲响。
六眼立刻告诉他,站在门口的是源柊月,他的小源同学。
所以立刻下床,开了门,问:“怎么了呢?”
源柊月抬头看着他,双手别在背后,嘴唇紧紧抿着,只言不发。
不知道多少次的重来,已经能够娴熟地收拾好情绪,不叫那双神赐的苍蓝瞳眸看出端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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