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情这个词太老土了,而且被赋予的定义褒贬不一。说得矫情些,便是命中注定,于千万人之中相遇,偏偏朝你看对眼;说得直白些,便是见色起意,你一出现,春风就沉醉,显得喜欢这件事非常肤浅。
“是么?”陆斯明对这里没什么印象,他经常来操场,有时候是打球,有时候是上课。
他眼底蕴着笑意,“我以为,还是领带那件事让你印象深刻。”
“少幸灾乐祸了。”直到今天,季佑溪仍记得很清楚,“就...高三有次放学,你背着书包从这儿,”
他比划了一下,由自己身旁指向对面的主席台,“跑过去了,别人都是往外冲,就你往回跑。”
......
附中这周双休,周五放学,校园里的气氛格外热涨,学生们各个兴奋得像个猴,脸上的笑容比过年还喜庆,见到满桌的试卷也不愁了,过路的每一个老师都和蔼可亲。
季佑溪最后一节上的是体育课,司机还没有到,校门口现在人挤人,他干脆找了个凉快的树荫底下坐着偷玩手机。
“喂?斯明,我大概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今晚要去老师家里上课,你的练习册和试卷记得带齐。”路上有点堵,樊清漪在电话里嘱咐道。
“嗯。”
陆斯明敷衍地应着,挂断电话后才忽然想起来,有本练习题被他扔在主席台上了。
今早又开年级大会,他上场发言前的一秒还在赶作业。补课老师额外给他布置了一大堆,陆斯明拿到后就随手丢犄角旮旯里了。幸亏昨晚翻抽屉找废纸打草稿的时候看到,否则直接忘了这一茬。
但是他人现在已经走了到校门口,从门口再折回操场,麻烦。
陆斯明瞟了眼腕表,这个补课老师爱告小状,每次都会把他的课堂记录一字不落报给樊清漪,哪项作业没完成,哪几分钟开小差,那段时间态度不耐烦,统统事无巨细。
更麻烦。
在受累和受叨扰之间犹豫两秒,他还是决定让自己的耳朵少遭点罪。
樊清漪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陆斯明摁下静音键。他强忍着心里隐约拱火的烦躁,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我操——梁小胖你他妈会不会守塔啊?被偷家了还赶着往上送人头,你脑子给泉水洗没了?”
不出所料,三秒后,我方水晶被打爆,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非常碍眼的英文“Defeat”。
“靠!”季佑溪气得把手机往书包里重重一丢,每次上分局都会碰到猪队友,带不动啊带不动,他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抱歉抱歉,溪哥,上把英雄没选对,要不再来一局?这次保证carry全场。”梁小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发育都萎靡,还carry全场,倒是做梦来得快。
季佑溪在心里冷嘲,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不玩,我有点事。”
“哦哦,好的,那我们下次约。”
约个鬼。
季佑溪挂断通话,嫌烦,拿手机切了首歌。
“快看快看!那是不是你的暗恋对象?”
两个女生手挽手从面前走过,忽然她们停住,指着某个方向激动讨论。
“还真是!”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疯了?人家都不认识我,这种帅哥只可远观!”
“也对,不过...陆斯明跑什么呢?他好像很赶的样子。”
等等!谁?
陆斯明...?之前抓他不系领带的死书呆子?!
无意偷听他人讲话的季佑溪兀自头脑风暴,正打字的手略微停顿。
所谓冤家路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噌”一下从石阶上站起来,昂首挺胸,风范十足,目光轻飘飘地往前探,然后不出两秒,眼中簇簇浮跃的火焰就逐渐熄灭了。
面前之景,几乎没人能做到不为所动吧。
少年身影飞扬,将落日余晖远抛在后。人群攘攘向前,独他奔向逆流。
满地金灿是倾幕下的聚光灯,他从杂乱背景中踩出一条路,黑色书包带子嵌成摇曳星河。
季佑溪站住不动了,耳机里有自己万钧如沸的心跳声,音乐唱到:
“Cause love is blind”
只是几步之隔,那边比天地卓绝,这边像淋了一身风月。
……..
“就因为这个?”陆斯明的浪漫细胞匮乏,他很难相信季佑溪是通过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场面对自己印象深刻。
“昂。就因为这个。”
季佑溪嫌他的思维模式太直男。他点到为止,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多了反而失去了味道。
微风和煦,冬日可爱。
他们沿着跑道一路走到宽敞的露天看台,工作以后就很少再有这样闲暇的时间。
季佑溪拉着陆斯明上到最高处,可惜就可惜在六年前他们并没有尝试过今天这样的甜头。
“那你呢?”他问道。
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季佑溪在念念叨叨,他想听听陆斯明会说什么。
陆斯明双肘抵在护栏上看景,突然听他这么问,目光滞顿了些许。
“你想听什么?”他问。
季佑溪想了想,其实是想听很多东西的,如果换做当时十七岁,他一定会想出一千零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些问题字字句句离不开爱与不爱。
可是他现在二十四岁,没有太多的质疑和歇斯底里,因为语言只是表达的介质,他和陆斯明翻译过来都通向彼此。
“嗯——”季佑溪拖拉着声音,“什么都行,比如说,你当初有没有偷偷在心里喜欢过我?”
怎么能用“偷偷”这个词来形容呢,陆斯明心想。
“你可真笨。”
陆斯明有点牙痒痒的,他自上而下打量着季佑溪那张纯净到天真的脸。
午后的阳光映照出那人工笔画般的眉梢,线条柔和,轮廓由深到浅,又不乏利落的回锋。
为这样的人举棋不定、与自己短兵相接。刹那间陆斯明荒唐地想到一个热词:恋爱脑。
他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季佑溪莫名挨骂,显得分外无辜。他板正地检举对方的行为,“你不文明,你随便骂人。”
陆斯明被气笑了。
这些年,他身边的朋友常说他眼光独天高,未来的另一半绝对是四千年难遇的超级大美女。
他想,自己还真是这样品味独特。
人人都喜欢窄腰长腿肤白高挑的大美女,他偏被眼前这个又笨又纯还偶尔有点小脾气的作精牵着鼻子走。
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陆斯明思绪满当,脸上却毫无异状,他顺手捏了捏季佑溪的下巴,“这个问题,之前答应过下次告诉你,还记得吧?”
“嗯。”
当然记得,陆斯明搪塞相亲对象的理由——“一直有喜欢的人,不打算移情别恋,那个人从高中就开始喜欢了。”
季佑溪胸膛里咚咚响,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紧张。
“我的回答是...”
陆斯明忍耐得够久了,从前犹豫不决,下场是得到了一段长达六年的惩罚。他在痛苦里找答案,现在明明白白地回答:
“我一直有喜欢的人,从来没想过移情别恋。那个人从高中就开始喜欢了,谈过恋爱,但因为一些问题,中间分开过,幸运的是我在六年后又遇到了他,并且还与他心意相通。”
“所以,季佑溪你听明白了吗?”
交错的电缆线把头顶的天空一格格切割,日幕七零八碎,像被遗失了很久的情节片段。陆斯明立在季佑溪身边,不仅说给对方听,更说给自己听:
“我一直都喜欢你,我爱上你了,无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我的心意一分都不比你少。”
相当赤诚的一段告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季佑溪心尖用力一撞,撞得他神思发颤,浑身电击般酥麻又含着酸。
“你....你说你高中就喜欢我了?”他闷在鼻腔里的声音全变了调,霎时间有种复杂的情绪上涌,堵得喉咙口发呛。
陆斯明点点头,“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季佑溪抬高了一点音量,他整个人如在发酵的酸水里浸泡过,眼底洇开一些愠怒,“为什么当初你从来都不肯承认喜欢我?为什么提分手的时候你一句话也没说?”
季佑溪不明白,或者说是不甘。他想立刻就揪住陆斯明的衣领把人摁到墙上狠狠揍一顿:
“因为你不相信我!陆斯明,你那个时候根本不相信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你多聪明,多理智啊,总是先入为主,理所应当认为我对你的感情是一时兴起。”
他的情绪正快速上涨,与此同时他曾经口口声声的早已释怀和既往不咎,统统被刺激得无处遁形。
一阵零碎的风从头顶吹过,缠在校道旁的香樟枝头窸窸窣窣,紧跟着地上两个人影也婆娑了。
“抱歉。”陆斯明态度诚挚地低声认错。
他预料到了季佑溪的反应,对方没有动手揍人,情况还算乐观。
“抱歉有什么用?”季佑溪凉凉地看着他,一双精秀的眉目缀着湿冷寒意,“陆斯明,你才是笨蛋,你他妈笨死了!”
重拾旧忆,却折了因果,在新视角中再探陈年伤疤,窥见的是两份痛楚。
奇怪的是,似乎从前最期盼的事都在一一上演,桩桩件件完满得像复刻品,但迟到了六年后就叫人始料未及。
这时,季佑溪的心脏沉得有千斤重,上面布满被铁锈侵蚀的斑驳密网,动辄刺痛布控全身。
六年前,他能轻易接受陆斯明不喜欢自己这件事。他把这个认知一针一线缝入骨髓里,以为自己多伟大,甚至可以爱上少年时自己的低卑。
怎料时岁荒唐,现在有人反过来告诉他相爱也会走散。
季佑溪憾恨到咬牙切齿,空洞到如同被剜了血肉,堪当剧痛。
“别,别哭。”
见势不好,陆斯明连忙向前几步把人圈到怀里哄,他用力揉了揉季佑溪泛红的眼角,一颗心柔软得可以捏出形状,“宝贝,这次就原谅我好不好?”
“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六年,我保证,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站在看台上,季佑溪整个人被回忆鞭挞成一片一片的,他想毫无保留地融进陆斯明的身体里,就像给灵魂的伤口敷上药一样。
于是他便真的这么做了,季佑溪伸出手用力环抱住陆斯明的肩。
“陆斯明……”他小幅度地抬起头,露出两个水润又黝黑的眼睛,“你亲我一下,我们就和好了。”
陆斯明箍在他腰间的手加重了力道,俩人的身体紧紧相贴,不留缝隙。
数秒后,一个旖旎缱绻的亲吻落在嘴唇上。
香樟枝头掉落几片枯叶,斑鸫惊醒,是心跳在走漏风声。
两道体温相交碰撞,滚烫的气息缠绕难解,就像一滴水珠掉进池塘里,涟漪荡漾。
非要说遗憾吗?
他们十七岁在一起,十八岁分离,二十五岁又相遇。
分开的六年里,一个人像海洋,远远地,孤僻地低鸣,而另一个人作港湾,里面装满了震耳欲聋的回响。
长绵的交吻声淡化在湿润空气中,像一支轻柔情歌迤逦穿破光阴山海。
良久,陆斯明稍稍错开季佑溪的唇峰,呼吸微乱,他眼中氤氲出水雾连天的潮汐。
齿间酥麻甜软,他贴着对方的嘴角,一字一顿:
“我、爱、你。”
顷刻间,一支沾满香蜜的箭镞射中季佑溪的心脏。
世界在褪色,周遭的所有像被摁了回放键的老旧电影。瓷阶白墙是幕布,汹涌回忆是剧情,风声疾驰作配音,可快速在倒带的只有他们,没有花光树影,也没有日月星云。
终于,经过回环轮转后,时间定格在了六年前。
季佑溪的睫毛一张一合,凝视着陆斯明瞳孔中的自己。
这次他后知后觉地看清了,风过无痕,浓墨重彩的,是困住他的青春。
相爱不间断,分秒又走了很久,直至彼此间的伤怀统统消逝,季佑溪把手从陆斯明的肩上撤开,转而握住了对方的掌心。
他与他的恋人相视一笑。
陆斯明,往后我们去寻找不再踽踽独行的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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