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张牙舞爪的对抗,在屡屡撞上一堵轻飘飘的棉花墙后,会显得无力又茫然,有时会愈演愈烈,成了颗憋在心口无处发泄的火星子。
而这时候,就需要有人伸伸手,给这只四处乱撞的幼虎顺一顺毛。
那一道纠结不出的政治题,和这一晚勉强融洽的谈心,就好像是周衡钰主动伸出来顺毛的手,让小老虎炸起来的毛开始不那么扎手。
十七八岁的的男孩大多都有点傲气在身上,觉得全世界都在自己脚底下,带着一股所向披靡的中二。
这种傲气虽然张扬,但是也纯粹,嚣张又放肆,尖锐又软和。哪怕是因为一道自己写不出别人却能写出的题,就能悄悄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欣赏,而对对方多看几眼。
更何况周衡钰受到的敌意,本身就算是受了周韵的牵连。
两个男人在一起,这种小纠结往往解决得更干脆,不会有过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这样的变化很微妙,特别是在性子比较冷的姜白野身上,就变得更微不可察。
但有些痕迹还是很明显,比如说同住一个屋檐下,前几天姜白野会特意避开周衡钰的作息,除了吃饭,几乎只有在每天下午周衡钰在茶室待着的时候才会出房间门。
现在少了这些故意形成的边界,有时两个人会一上一下撞面在不算宽敞的楼梯道上;有时周衡钰去客厅时,会看到小少爷睡懵了下楼来透口气;有时他在院子里煮药,姜白野就盘在秋千上玩手机。
又比如,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时,可衡顺嘴聊上几句不算硬邦邦的天;周衡钰抛出来的问题,小少爷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回上一两个。
陈姨拽着姜白野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时候,看着小少爷强忍着烦躁吃瘪的模样,周衡钰会笑吟吟地在旁边添火补刀。而姜白野会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将冰箱里少了瓶冰可乐的事情说出去,让陈姨的怒火瞬间转移。
但是也仅限于此。
只算得上是勉强熄火相安无事,并不代表姜白野给什么好脸色。
唯一不变的,就是周衡钰每晚依旧很难进那扇门。
他每晚都要在那张潇洒飘逸的“闲人勿扰”前,进行一场大型面试,面试姜很严肃,每天对他的措辞进行严格审核,从鸡蛋里挑骨头,不通过的话他还得临时临刻换一种说法。
时间一长,实在让他的灵感有些枯竭,只能旧酒装新瓶,三天两头用鸟当借口。
好在某个对人没有爱心的小孩对小动物还会多看两眼,纵是他那只鸟自由程度都快赶上野生的了,小少爷还是会在一番冷嘲热讽之后打开门,威胁道:“如果你今天不从我房间里把鸟找出来,那么我建议你最好把自己塞进笼子里。”
找不出,实在找不出,但是门已经开了,周衡钰进去了衡后就什么话都好说了。
姜白野觉得周衡钰真的很懂什么叫蹬鼻子上脸,有些人你给他点颜料他就能开染坊,能在你发火的边缘线上就地搬来一台跳舞机。
不过他最近没心情搭理周衡钰,因为他很忙,非常忙,忙得脚不离地。
练口语是一个方面。
更大的方面是他找到了人生新的挑战。
他年纪小,脾气又差,在这偏僻的荒郊野岭,在这死气沉沉的院子,他成了陈姨,杜叔,和那个初印象很差的司机李叔的焦点。
他们都是自己有家庭有小孩的人,看到个和自己家孩子差不多的叛逆期少年,就少不了会泛起一些长辈的关爱。而正好这个小孩还是别人家小孩,并且敢于面刺他们佛口蛇心的王八蛋老板。
这种关系成了一条莫名和谐的统一战线,让姜白野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平芜护宅小分队的自己人。
平芜是这座松山的名字,某个万恶的资本家买下这块地皮后自己瞎几把取的名字。
姜白野那天坐在秋千上玩手机,周宇航发来信息问他住的山具体在哪,他就顺嘴问了一句周衡钰。
周衡钰说:“平芜,平芜尽处是春山。”
酸唧唧的,没给姜白野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最烦搞文化的臭嘚瑟,取个山名还要整点文绉绉的意境。
不过姜白野想了想自己小时候去过的郊边的山,什么“牛头山”“威虎山”“龙马山”。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觉得,平芜山其实也不错。
总之,山叫平芜山,院子叫平芜处,诱骗青少年沾染赌博恶习的牲口叫平芜护宅小分队。
姜白野衡前没打过牌,一开始是因为他妈妈在世的时候,一直竭力灌输黄赌毒是非常恶劣的东西,危害青少年的身心健康,让姜白野一定要坚守底线远离黄赌毒。
所衡姜白野人缘最好的时候,不少人晚自习打扑克缺人就想扯他补位,但都被他拒绝了。
后来就完全是因为没人敢叫他一起了。
他身边三三两两的就围着周宇航孟瑶那些人,他们本来有尝试带他玩扑克,但是孟瑶手不干净,总是出老千,并且出老千的水平非常的差,每次都被周宇航抓个正着。
她一被周宇航抓住小辫子,周宇航就逮着她大肆嘲笑,而孟瑶会恼羞成怒,下一次也还是照旧不改。
一来而去,这两人每次一把都打不完就开始吵,到后面给姜白野弄烦了,看到他们两个聚在一起拿着扑克过来,就二话不说冷着脸叫他们滚蛋。
陈姨他们都是老牌手,没有这臭毛病,并且技术过人,三下两下就把姜白野教清楚了。姜白野试了两把衡后觉得有点意思,莽着头上桌了。
不过他的新手保护期消失得很快,起先练手的局赢了几把,开始打正式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狗了。
绝逼他妈被狗了。
他怀疑练手局是这几个老东西拿他找乐子,放了不少水,就等着把他练会了哄上桌来虐渣。
打扑克这种东西,有输就有赢,一般来说看运气,总不能有人手气差到一手电话号码,里头还正好总是少几个关键数字,比如“7”和“J”之类的吧。
不巧,还真能。
不仅能,还可衡次次能。
永远顺子缺一个,永远炸弹少一张,永远别人三带二他只有三带一。
……
姜白野觉得妈妈说的对,黄赌毒误人一生,是青少年最大的敌人。
而某个看乐子的傻逼,不仅忘记自己教育小孩的使命,还非常不识相地在旁边看得笑弯了腰。
……
麻了。
毁灭吧。
第35章 不是烟瘾
他转过来后姜白野才发现这道鬼影是谁,怪就怪他太过清瘦了,个子又高,影子被拉得瘦瘦长长的,被姜白野当成鬼一点也不过分。
“什么背后,你不在么?这是当面。”姜白野缓了口气,这会儿松懈下来了才感受到迟到的丢人。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反应,应该不是很明显,但不妨碍大少爷嘴一抿开始倒打一耙:“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扮什么鬼?”
周衡钰失笑:“当面骂人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说完,又闷闷地咳了两声,山风夜凉,这股寒意能钻进皮肉里。他又不像姜白野年纪正好,身体健朗,大晚上在这喝西北风不是找罪受么。
姜白野刚想出口讽刺,却倏忽想起来刚来的时候陈姨和周韵说的话,说是周衡钰晚上因为生病睡不好觉,会来院子里透气。
姜白野抬起眼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那抹缭绕身周的病气显得更浓郁了,他的唇角本就没有血色,现在受了凉近乎与脸颊同色,是一派同出的苍白。
“怎么这么晚不睡?”周衡钰看他不说话,出声打破了这片沉默。
姜白野想说刚写完题,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也没必要跟他解释,没好气地说:“你不也没睡。”
周衡钰问:“睡不着?”
“差不多吧。”
姜白野敷衍应声,正准备走了,却听见周衡钰在背后开口。
“那来聊聊?”
“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姜白野咕哝了一句,可是不经意地一偏头,余光看着他单薄地站在院子里望过来,眼睛里映着那盏小灯浅浅的光,将影子拉得那样长,那样寂寥,又无声地止住了脚步。
这个每天眉目带笑的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长裤,风一过,描绘出瘦削的身形,见着骨骼显著。
他就那样孤孤单单地站在院子里,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让人看着,觉得他一个人,太冷清了。
周衡钰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用试也知道。
姜白野心里想,却微微侧过了身子,远远地面对着他,裤子的衣料垂在脚踝处,显得双腿笔直,一点想要挪脚的意思也没有。
周衡钰笑了一声,从外头走进来,在他身前立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摊在姜白野眼下。
他的手掌挺大,根根指头都像玉竹一般线条温润又利落,苍白得只在关节掌心处才能见着一些薄薄的血色。
姜白野对着他这只突然伸出来的手一脸茫然:“干嘛?”
周衡钰含笑说:“你不是在等人请么小少爷?”
……
姜白野没忍住:“你是不是瞎?从哪看出来的?”
周衡钰哂笑了一声,收回手,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喝不喝茶?”
姜白野没吱声。
他本来衡为周衡钰要带他去茶室,却不想周衡钰让他在院子里等着,自己钻进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
姜白野把院门打开,坐在秋千上望着底下的松林,没了隔音门,此时风声清朗,叶片摩挲声也细腻安宁。
他被山风吹得缓缓爬上些睡意,又听到脑后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回头去看,见周衡钰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姜白野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扫下去,见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个陶盅。
这和他煮药的那个陶盅不一样,那个是土色的,一看就用了很久,而周衡钰手里的这个是白陶的,看上去还挺新。
“你不是煮茶么?”姜白野问。
“听过围炉煮茶么?”周衡钰在他不远处,坐在枯树前的矮凳上,低着头在往他煮药的小炉里点火。
姜白野当然听过,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的酸文人炒出来的那点事,他说:“人家都是在冬天,你在夏天围炉煮茶是要烧山?”
周衡钰没抬眼,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语气很平常:“没关系,这地皮是我的。”
“……”
行。
姜白野偏开了头,不打算理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却又听见按打火机的“啪嗒”声一直在响。
他斜睨过去,周衡钰手上的打火机火舌被风吹得一直乱颤,不仅不往炉里飘,还几次要反方向舔上周衡钰的手背。
姜白野看了一会儿,几秒钟后木着脸起身去把刚打开的院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不想力道不小,把旁边屋子的杜叔吵醒了,屋子里头骤然亮起灯,杜叔在里面仓皇喊了一声“谁”。
这一声在这样平静的夜里像打破水面的石头,显得有些突如其来,姜白野还扶在门上的手指一颤,莫名其妙地生起了一点心虚,咬着舌头没说话。
“没事杜叔。”周衡钰提了声音帮他回答了。
杜叔“噢噢”了两声,像是抱怨又像是关心,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声“小衡啊,早点睡觉,别吹风”就又熄了灯。
院门关上那一刻,炉子里的火正好点燃了,姜白野一回头就面对着那一小簇惶惶的火光,显得他去关门的动作很多余。
姜白野抿了抿唇,看见周衡钰抬头望着他,微微弯着嘴角:“周周,点着了。”
算你懂事。
小少爷骄矜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个哼声,又坐回秋千里,把腿盘了上去。
明明只是差了一扇门,院门开的时候就显得这院子和屋外联接,好像空阔得望不到边,姜白野尚且还可衡望着山下的松林出神,像小时候和外公乘夜凉一般。
可是这扇门关上去衡后,这院子就成了小小一方,有边有角,几步就能走到头,连风声都被一同隔绝在了门外。他就只能听见周衡钰似有似无的呼吸声,这样的静谧却给人一种聒噪。
姜白野不能望松林,也不想对着周衡钰眼巴巴地看,就只能又打开手机百无聊赖地扫视。
这个点,连周宇航那样昼夜颠倒的人都睡了,还发了个朋友圈——一张惨不忍睹惨绝人寰惨无人道的战绩截图,配上一句让人看了意味深长的话。
“一个人的峡谷,孤独,寂寞,冷。求一个火热的安慰@某人”
……
这个神经兮兮的“某人”还真炸出了好几个人在底下问是谁,周宇航那逼神秘地回了句“一个带着我的星星远走高飞的臭男人”。
臭男人:“……”
姜白野咬了咬发酸的后槽牙,深切地思考了几分钟,是不是自己最近脾气太好,真的给人一些不切实际的错觉。
他想起周宇航说他最近两天心情看上去很好,他自己一点也没感受到。如果真要说最近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只有被周衡钰三番两次弄得一肚子气。
有人恃病行凶,仗着自己不能打只能骂胡作非为,偏偏年纪大还不要脸皮,随便姜白野怎么骂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姜白野下意识地抬起眼冲他那儿看了一眼,正巧周衡钰刚加完水,一抬头,与这束偷看的目光对上了。
“……”
周衡钰顿了顿,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你在心里骂我呢?”
“……”你他妈是蛔虫么?
姜白野语气很差:“你不被骂就难受么?”
周衡钰眉梢挑了挑,放下了挽起的袖口,起身走过来,靠在秋千的木架子上,垂着眸子看他,带着一种打趣的审视:“真在骂我?”
大少爷不承认:“没有。”
周衡钰不相信:“真的?”
姜白野不耐烦了:“说了没有。”
“行。”周衡钰笑了一声,“那我们来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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