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沈万霄伸手轻碰他的肩,捋顺狐狸身上炸起的毛,“善恶终有报,他们总归会付出代价。”
耘峥点头附和:“我瞧司命那老头都拿本子记着呢,放心吧,那些人迟早自食恶果。”
即便知道会遭报应,但松晏还是生气,连小白做鬼脸哄他他都没搭理。
姬如的哭声撕心裂肺。而应空青的脸色也渐渐变得狰狞可憎,她抓起一把葡萄,毫不留情地塞进姬如嘴里,像对待畜生一般心狠手辣:“我让你哭!让你哭!”
葡萄滚进喉咙,姬如被噎得失声。他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无力地挣扎着去抓应空青的手,但瘦小的身体被轻易制住。他流着泪,求救地望向一旁伺候应空青的婢女。
可侍女麻木不仁,仿佛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只在一盘葡萄被浪费干净后毕恭毕敬地递上另一盘。
松晏咬着腮帮子,暗暗捏紧拳头。
耘峥抱着手看了一阵,忍不住也皱起眉:“这可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子,应空青怎么这么恶毒?嘶,不行,我得给她点教训。”
话音未落,一条火蛇遽然咬上应空青衣角。
一旁的侍女尖叫起来。应空青动作一顿,回身瞧见着火的衣摆,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再顾不上姬如:“水!快去找水!”
寝殿内顿时乱成一锅粥。姬如趁机从应空青手里挣脱开,他一边干呕一边跌跌撞撞地朝殿外跑。
这火烧的莫名其妙,松晏不由得愣住。
耘峥打了个响指,嬉皮笑脸地凑到沈万霄面前:“哥,你这招厉害啊,用九天业火烧人,这可够她喝上一壶的了。”
松晏抬头望向沈万霄,后者的视线匆匆从他脸上掠过:“业火烧魂,身上不会留下伤痕,但会痛上几日。”
出了这口恶气,松晏身心畅快,转眼间就将愤怒抛到脑后,朝着沈万霄笑弯了眼:“谢谢。”
沈万霄不看他,抬脚去追姬如。
殊不知,慌乱之中姬如完全顾不上辨认方向,踉跄着左拐右拐,最后一脚踏空跌进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松晏听见他的尖叫声,脸色陡然一变:“出事了。”
三人急匆匆顺着姬如方才逃跑的方向找去,不多时,眼前赫然出现一间茅草屋。
它突兀地立在那儿,在周遭高大恢弘的宫殿中是那么格格不入。茅草屋破败,屋顶甚至空了一大块,滚滚黑烟从豁口里一涌而出,一张又一张模糊的面容在浓烟中显形,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门口三人。
“是他,是他呀。”
“他来干什么?他旁边的人又是谁?”
“唔,我认识左边那个,小五。”
“我想起来了,是他呀,他怎么也来了?”
......
松晏茫然不解,仰头望向空中那一朵朵黑云,云上的人脸千奇百怪——有的没有眼睛,有的长着五只眼睛,有的嘴巴裂成了峡谷,有的半张脸都溃烂......
他稍稍退步,不巧正撞上身后的沈万霄。他犹豫片刻,装作并未察觉,紧紧挨着沈万霄,并未起开,然后开口问:“这些是什么?”
沈万霄垂眸,见松晏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在眼下照出一片的阴影,便打消了将他推开的念头。
耘峥并未留意两人。他专心盯着头顶漂浮成云的人脸,笑道:“诶,你说你认识我,那你是谁啊?”
“我是谁?你问我,我是谁?”
“我是谁啊,我问谁去......我是谁?我是......”
人脸神神叨叨。
耘峥挑眉,冲沈万霄和松晏一笑:“这些是祭品。”
松晏藏下那点雀跃的小心思:“祭品?”
“嗯。”耘峥大步上前,抬脚踹开房门,震落满屋子的灰尘。
他掩着鼻子走进去,闷声道:“把人杀了装进罐子里,让雪虫咬干净他们身上的肉,三日后再砍下他们的头颅,将头骨拆下酿酒,然后用骨酒祭祀蛇王。”
松晏跟在他身后进屋,入目即是满地或完整或破烂的酒罐子,上千根白骨凌乱地铺在地上。屋中酒香四溢,若非眼前景象骇人,只怕会被当成藏酒的窑子。
耘峥捡起一根白骨,上下掂弄几下,环视四周道:“这是上古时用的法子,一般是皇帝求蛇王保佑自己长生不老的。”
松晏被酒气熏得直犯恶心,深感以后不会再那么喜欢吃酒。他捂住口鼻,皱紧眉头:“你是说大周的天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这邪术求自己长生不老?”
“不是他。”耘峥摇头,“我和他相识已久,他每天都巴不得早点下黄泉,绝不会干这种蠢事求长生。”
松晏呆了呆:“你还认识皇上啊?”
耘峥得意洋洋:“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单舟横,二十香单家的公子。他打小就是在单家长大的,我和他熟一点那不很正常嘛!”
松晏被他逗笑,还想说些什么,沈万霄先道:“姬如跌进了幽冥界。”
第48章 止戈
幽冥界地处阴阳两隔之境,往上为繁华热闹的人间,往下则是阴寒寂寥的死界,即众人皆知的阴曹地府。传闻之中,幽冥界是魔族的居处。
千年前神魔一战,神族与魔族两败俱伤,神族在天道庇佑下得以在九重天休养生息,而魔族不受天道青睐,妖与人亦不愿与之为伍,他们便只好躲进幽冥界,蛰伏在这片虚无的黑暗之中,等待着魔骨重现于世。
耘峥踢开脚边碍事的酒罐子,三两步跳上祭坛:“奇怪,姬如他一个凡人,照理说应当是打不开幽冥界的入口啊。”
松晏也觉得奇怪,环视四周,却无异样。
这地方除却简陋了些,其他地方与古书上所说的祭坛别无二致——屋子正中相比于四周要高出一截,不难看出是一个刻意打造的圆台。台子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不知名的符文,花纹凹凸不平,凹槽之中尚有未干涸的鲜血。圆台周围,堆满了装着人骨的瓦罐,罐子之上几条脏兮兮的破布悬在屋顶之上,无风自动,交织成惨白、猩红的图景。
满室弥漫的黑气之中邪灵鬼魅或哭或笑,虎视眈眈地盯着松晏,但又碍于他身边的两位天神,不敢贸然上前。
“这不是人血,”松晏蹲下身,双指沾起些凹槽之中艳红的血,放到鼻前细细嗅了嗅,“是妖血。”
闻言,耘峥也皱着眉轻碰那些血:“确实是妖血,人血没有这么重的腥气。”
松晏在衣裳上蹭干净手上的血,低下头琢磨起那些繁杂的花纹图样:“一般来说,如果要祭祀蛇王,那这祭坛上刻的图文应该是蛇族的文字,但这些......”
并不是蛇族的文字,也不是蛇首人身的蛇王图式。
他正出神地想着,遽然,脚下长出无数蓝色的花朵。
耘峥脸色骤变:“停云花。”
松晏回神一愣。
停云花是幻术之一,能让时间停滞不前。因其有违天理,所以早在百年前便被列为禁术,如今世上会这幻术的人并不多。
松晏来不及细想,一道紫光骤然劈开摇摇欲坠的茅草房。
“嘶......”他躲闪不及,胳膊被紫气划开,鲜血霎时四溅。
沈万霄一把将他拽到身边,抬脚踹开刹那间砸下的屋顶,脸色阴沉。
耘峥侧身避开坍塌的茅草顶,也变了脸色,袖中彩绸挥舞而出,同一把紫气萦绕的三叉戟打在一处,震开的气浪直将人逼退数十步远。
松晏捂住胳膊,温热的鲜血渗出指缝,滴落在脏污狼藉的地板上。他仰起头,见来人着一袭朴素的白衣,墨发高绾,面容俊秀,若非手中握着号称天下第一戟的破日,只怕会叫人以为是上京赶考的书生。
看清来人后,耘峥垮起脸,偷偷打量沈万霄。后者却似是不认识眼前的人一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五哥,”止戈收起三叉戟,“父王派人到人间找你,但一直没找到。原来你是和大哥一起跑到无妄界中来了。”
松晏神情微滞,轻轻扯了下沈万霄衣袖,悄声问:“这又是你哪位弟弟?”
沈万霄斜乜止戈一眼。
松晏硬是从他的神情中琢磨出一丝不情愿来,而后听见他冷冷道:“第七子止戈。”
止戈......松晏恍然大悟,难怪沈万霄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天帝第七子止戈生性狡猾,善妒,但九个儿子中天帝偏爱的除了观御便是他,只因为他娘亲是海神之女,八荒九州公认的美人,更是天帝的心上人。
世人皆知,嫡子观御与第七子止戈不合。在九重天时,沈万霄曾多次与止戈大打出手。
而这两人打起来时大有不将对方弄死誓不罢休的架势,吓得一众神仙纷纷躲回居处,想尽法子不去天宫,连上天朝见都不敢。
耘峥显是也不喜欢这个弟弟,他懒得迂回,张口便问:“你不在九重天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止戈脸上挂着轻浅的笑,眼中却冷冰冰的,一丝感情也无:“父王听说大哥在弑春崖下受了伤,便差我来看看。”
“噢,那现在你也看到了,大哥一切都好,”耘峥点着头,语气不善,“你可以回去了。”
“是吗?”止戈看向松晏,那目光好比尖锐的刀子,轻易将人刺穿。
松晏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沈万霄却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说:“别看止戈眼睛。”
“唉,我说你这小子,干吗呢?”耘峥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指着止戈鼻子指责道,“对一个没法术的人使看魂术,你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
止戈不怒反笑,眸色在刹那间改变,墨色褪去,只剩下骇人的白。
他抬脚如乘风,眨眼间已至三人身前,笑道:“大哥,五哥,我还真是好奇,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值得你们这般相护?”
沈万霄稍向前些,挡在松晏身前。
耘峥见了,微微挑眉,扭头便收起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提高嗓门朝着止戈喊道:“关你屁事!”
松晏哑然。心说这兄弟几个不相敬如宾便也罢了,竟是一见面就要吵要打......看来天帝虽然能治三界,却治不了家。
“五哥,别这么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止戈依旧浅浅的笑着,只是笑意莫名有些渗人。
耘峥扶额。平日里他与止戈相交甚少,顶多是路上会碰见几次,没想到这人竟这么难缠,跟个笑面虎似的,笑里藏刀。偏偏还像是听不懂旁人的斥责,无论你说什么他都笑眯眯的,难免让人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得劲,反而更让自己生气,占不到什么便宜。
沈万霄冷眼注视着止戈,问道:“天帝想要如何?”
松晏茫然地抬头,不解话题怎么扯到了天帝身上。他转头一看,耘峥亦是满脸写着“不解”。
止戈话未挑明,只道:“父王想做什么,大哥你最清楚不过。我今日来,只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切勿再让父王失望。”
他一边说着,一边退身往后,身影渐渐消失于云雾之中:“魔骨在幽冥界,你若是不想这三界受难,最好照父王说的去做。”
满地蓝色的停云花开始枯萎凋零,凝滞的时间随着止戈的离去开始流动。
“来人!快来人!”茅草房的崩塌引来皇宫中的人。
耘峥连啧两声,身手敏捷地跳上房梁:“走!”
贸然在无妄界中施法,稍有不慎便会改变既定的轨迹,现实与此界相悖之下,黑白颠倒,于三界之中任何一人都是劫难。
沈万霄攥住松晏胳膊,正欲随耘峥一道离开,松晏忽然皱紧眉倒抽一口凉气——祭坛之上,竟已长满了血红的刺藤!
刺藤紧紧缠绕住松晏双脚,尖利的倒刺深深扎进血肉,眨眼间长靴便已被血染透。
沈万霄动作一顿,承妄剑于手中显形,斩向血藤,却无济于事,反而刺激得藤蔓更加用力缠住松晏。
“鬼枝!?”耘峥骇然,折身正欲下去帮忙,一支羽箭先射在了他的脚下。
宫中匆匆赶来的人茅草屋围了个水泄不通。耘峥不好施法,便只好不断躲避着如雨水一般倾注而下的长箭,扭头喊道:“哥,快走!”
“松晏,忍一忍。”沈万霄死死攥住松晏胳膊,声音有些发抖,焦急地挥砍着鬼枝。
可鬼枝并不是三界之中的东西,即使是能弑神的承妄剑,也不能将它斩断。
情急之下,沈万霄掌心凝起烈火,但烈火尚未来得及烧上鬼枝,耘峥便一扑而下按住他的胳膊,语速飞快:“业火烧世间一切污浊,连无妄界都会因此崩塌,无妄界一塌,人间便也完了!哥,此事万万不可!”
沈万霄定定地望向松晏,向来不见情绪的眸子里映出遍体鳞伤的人,竟生出悲痛之意。
鬼枝疯长,几乎将松晏淹没。他的血如同细碎的红雪,溅上沈万霄衣裳。
松晏在他的眼神中微微怔住,死死咬住唇,将呼痛的声音咽回去。眼看着血藤顺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即将缠上沈万霄胳膊,他毫不迟疑地反手推开沈万霄的手,眼圈已然通红:“不行,斩不断的,你们快走。”
“松晏——”
鬼枝遮去眼前最后一丝光亮,松晏听见沈万霄声嘶力竭地呼喊。他本想回应一声,但细细密密的疼挑断他的神经,让他昏昏沉沉地陷入黑暗之中。
遥遥地,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睡,涟绛,求你了,别睡......”
“哥!”沈万霄捂住心口轰然倒下,耘峥急忙扶住他,摸到满手的血,顿时惊骇不已:“哥!?”
血红的裂纹爬上沈万霄脖颈。见状,耘峥身子一僵,呆呆望着那些裂纹以极快地速度爬上他的脸颊,开成狰狞可怖的红莲。
“相思骨......”耘峥慌乱无章,满眼错愕,“相思骨,怎么会有相思骨?怎么会是相思骨!?不、不可能,不可能......父王不可能这么狠心,不可能......”
应空青乘着歩撵匆匆赶来,瞧见耘峥时目光一顿,抬手制止众人放箭的动作,自言自语道:“单舟横......他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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