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岐知晓他是因为失手将人丢到过去,仍旧心中发怵,不好再说什么,只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同冷开枢商议开阵去云顶仙宫。
期间他望见神色复杂的路和风,和冷开枢确认过后,招呼路和风:“师弟,不如你去雍州朱仙镇一趟,我总觉得凌风仙君此时递来消息有些古怪。”
路和风点点头:“师尊,大师兄,你们路上小心。”
“师弟,你也是,你一人我总归不放心。”叶长岐便叮嘱他,“若是遇到棘手之事,你可小心思量,不要冲动。只是去朱仙镇看一眼,若有变故,便用我给你的那把灵剑告诉我们。”
路和风想起袖里乾坤中的那把灵气化作的花剑,郑重点头,随即朝着众人抱拳辞别,乘上流光疾速朝着雍州方向而去。
……
徐州云顶城。
河中飘着无数雪白的河灯,灯中点着凄清的烛火。往日歌舞升平的云顶河边分外寂静,唯有浪涛声阵阵,这时,隐隐有哭声从远方飘来。
一艘画舫停在湖心岛外,岛上大批森竹倒伏,纵横如网,被削掉的竹海上风声似啸。一个披麻戴孝的修士立在凉亭外,亭中放置着一口玉石棺材。
“许无涯!”
孙凌风换了一身素色衣裙,前来唤他,许无涯抬起头,那张俊美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疲倦的笑,只是双目通红,叫人看了着实心疼:“仙君。您来了。”
他背负着那盏涎玉风雷琴,体量庞大的琴盏衬托得许无涯整个人挺拔瘦削,孙凌风一眼便看出他因夜见城的事已经瘦削脱骨。
虽然许无涯与夜见城相认不过一月,可这一月却足够一位修士变了模样。
许无涯问:“接棺的人来了吗?”
孙凌风点头,目光移向凉亭中的棺材,虽然一直知晓夜见城相思成疾,郁郁寡欢,可她实在难以想象,前月还在听传音的人,如今已躺在玉石棺中。
“好端端……怎么突然就……”
夜见城为情所伤,恐怕早早随许莺娘而去才是夜见城最期望的结局。
许无涯垂下头:“他患了病,优钵华罗也治不好,在我来之时,他已经自己断了药,”他的声音很低,夹杂在竹海沙沙的风声中,似真似幻,“再加上一直将自己的灵力用来供养优钵华罗……”
夜见城,好似就为了靠近他的爱人,终于不再留恋世间,潇洒而去。
孙凌风道:“但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以为有你在,他会
再坚持一阵……”
“他是说过我来了,所以会坚持着陪我一阵,可……病来如山倒。”
病来如山倒。
九州修士这辈子都在求仙问道,可求到最后,敌不过求情而亡的人的决心,敌不过生老病死,敌不过天人相隔的绝望。
许无涯没有进入凉亭,只是站在亭外凭吊,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听竹海的啸声:“仙君,地动将她的墓地毁了,我想将他俩合葬。”
那么大一片花海,在夜见城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化为白烟。许无涯甚至没来得及用灵力接替养那些娇弱的优钵华罗。
孙凌风实在无法见好友尸首,掩住面长长地深呼了一口:“好。”
接棺的人有序而来,他们将玉石棺移到马车上,最后运到画舫上。按照云顶仙宫历来宫规,这口玉石棺将会被画舫运到徐州东海边,举行了海葬后,再继续举办延迟的海祭。
但夜见城既然已经神陨,海祭便换人主持,孙凌风原本想支持许无涯主持海祭,许无涯摇了摇头:“我不愿搅和进云顶仙宫的私事……”
孙凌风不平:“那可是你父亲一手打理起来的宗门,如何算是别宗之事!”她一锤定音,“我以蓬莱仙阁阁主的名义担保,蓬莱仙阁全体上下必定推举你为云顶仙宫代理宗主,夜见城的海葬必须由你主持,六月延迟的海祭,也必须由你掌管!”
许无涯露出多日以来唯一的一个笑容,淡淡的,却足以叫人心神摇动:“多谢仙君鼎力相助。感激之情,无涯无以言表,唯有铭记于心。啊对了,这是家父离世前,托我转交给仙君的。”
他取出那株孙凌风送与他的优钵华罗,在交接时,一封信笺从许无涯的袖里乾坤中飘落出来。
孙凌风捡拾起来,却闻到一股雅致的香气,信笺已经拆封,上面留有夜见城的字迹,她心中疑惑,询问许无涯:“我能打开看看吗?”
许无涯点头。
孙凌风取出薄薄的信纸,见上面写着长而密的字迹,有斑斑的血迹遗落在书信纸页上,想来写信之人,已经是病入膏肓。
第一百零二章
吾妻阿莺, 携春入梦。
昨日见遣兴,玉树临风,满心欢喜。闻其名唤无涯, 生也无涯信有涯,剑尊惜弟子才德, 待兴如己出, 吾心甚慰。且兴携仙草,聊赠春意,拜于阿莺前,情谊不改。千言万语, 欲说还休, 遂作此信, 遥寄相思。
…
自云城一别,煌月入冥, 鸟弄桐花, 牵丝回魂,恍如隔世。形骸假、像容真, 身不由己、魂不守舍,登楼观星,戚骇世事,几欲撒手而去, 唯有友言:听风者,握世为友。世难以为友, 唯妻历历在目。遂恸哭不止。
日暮萧然,文思涸仄, 忽觉颈项曲折,意难随笔, 身坠深渊,病鹤长悲。九野钧天,六腑三焦,风虐雪饕,肝胆俱裂。欲寻阿莺玉轴,聊以慰藉,翻箱倒柜,不见断愁金卷,忐忑不定,茫然若失。念旧时狂言,勿失勿念,既得勿焦,原是天意不至人间。
吾妻阿莺,吾妻阿莺,若不群之鹤,衔吾冰心往人间,徒留城孑然一身,伶仃飘摇,日日心似刀绞。今分离数十载,城不负所期,幸染顽疾,日夜枕墓而眠,唯望梦中相会。黄泉路远,悬悬而望,恐妻责城姗姗来迟,携数里时花而至,翘首企足,盼阿莺绽妍矣。
至于遣兴,叹往事不堪,愧怍于兴,旦此残身,无以弥补,唯望九泉之下,佑其道途坦荡,缘盖围花。月自难全,世有断肠,聚散离合,天意难违。相逢恨晚。
夜见城绝笔。
…
“相逢恨晚、相逢恨晚……”孙凌风已是泪流满面,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只觉重达千金,她望向许无涯,有些担忧,“这封信,你看过了?”
这哪是什么书信,分明是夜见城早已准备好的遗书!
以他的身份若是自我了断,对不起云顶城千万百姓,但他心如死灰,所以选择了病死这一更为温和的理由。
夜见城早已知晓自己身患恶疾,所以拒绝寻医问药,只为了去九泉之下追寻许莺娘!
许无涯点了下头:“不仅看了,还因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孙凌风心中一震,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将书信小心翼翼地折回信笺中,封存起来,还给许无涯。
她见许无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目送玉石棺被抬上画舫。孙凌风无法想象她内心几经波折,只能期望罗浮山宗的人早些从大孤山秘境赶来。
“我听罗桥生传音,说是你的师兄弟从大孤山秘境出来了,正往徐州而来。”
许无涯偏了下头:“他们可无事?”
“进入大孤山的几人没事,只是从妖族传来消息,妖族凤凰出了问题,神鸟毕方开了万鸦壶,险些同罗浮山宗开战……”孙凌风说到此处有些忧愁地拧起眉,“还有一事……燕似虞逃了。”
许无涯若有所思:“他能逃走,我并不意外。之前的参宿在天宫院来去自如,我便能猜到他能从秘境带走燕似虞。”
他顿了一下。
“仙君,可能听到我那六师弟的消息?大师兄有师尊看护着,我反而不担心,只是他……”许无涯转过身,涎玉风雷琴上的琴穗摇晃不止,“不瞒仙君,我近日眼皮直跳,心神不宁,有些担忧……”
孙凌风摇了摇头:“你的六师弟,是叫路和风吧,他的事我倒没怎么听居士谈起,消息大约是来自妖族的。”
许无涯嗯了一声:“那仙君,凤凰发生何事了?妖族又为何同罗浮山宗开战?”
“说是,凤凰失了涅槃之能,与梧桐树融为一体,无法飞翔,无法行走。”孙凌风的声音越发沉重,“虽然还活着,可也……”
半死不活。
等同于废了。
许无涯猛地转回头,眼前白光浮现,他握紧了拳头,想起良云生进入天宫院前所言——九州之下,隐隐有不祥之兆。
忍不住追问:“妖族,怎么说?”
“尚在商议,商议结果不知何时传回九州,总归叫人心神不宁,许无涯,或者,现在该唤你许遣兴了。”
许无涯似乎反应了一下:“仙君,您还是唤我许无涯吧,遣兴虽好,可听着不大适应,我总觉得您唤的另有其人。”
孙凌风应允了:“眼下还是将夜见城的葬礼举行了,其余之事,待剑尊抵达后再说不迟,有罗浮山的人在场,你接管云顶仙宫也方便一些。只是你的涎玉风雷琴,学得如何了?”
许无涯摇头:“恶钩追音,拨搭横死。想比过参宿,难。”
……
叶长岐与冷开枢抵达徐州云顶城,从移山填海中出来时,便是云顶城海边,涛涛白浪拍打在云顶城墙上,叶长岐愣了一下:“我还以为移山填海阵能抵达云顶城中。”
冷开枢道:“为师许多年没来过云顶仙宫,上一次,还是带许无涯回宗,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移山填海术的裂缝才开到了云顶城海边,而不是城中。”
叶长岐走到城墙边往下张望了一眼,坚固的高墙,高约数十米,海浪涌动,潮音阵阵,白浪拍打着岸边礁石,撞出细碎的白色浪花,他往后退了一步,一个高浪凶狠地打到了城墙上,浪花四溅,沾湿了他的衣物,随后才逐层退去。
许无涯当年想跳海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
两人正打算折身前往云顶城,却见城墙边有一条江河连接东海,而河床之上,一艘围簇着鲜花的画舫缓慢驶来,画舫上声乐低迷,与印象中的乐坊欢歌相去甚远。
只是船头却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师尊,你看船头的那人,像不像无涯?”
“去看看。”
两人掠上画舫,叶长岐终于确认那人是许无涯,他穿着一身麻布丧服,头围白布,面容清隽,挺拔疏朗。他腰间未佩剑,背负着那盏涎玉风雷琴。
叶长岐大声喊他:“
师弟!”
许无涯诧异地转过头,见到两人,眸中闪过明亮的光,一时间看上去生动了许多:“啊,我还古怪声音怎么这般耳熟,觉得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原来真是大师兄!”
他又朝着开枢星君行礼,眉目间带着淡雅的笑意:“师尊!”
“和风呢?”
叶长岐忍不住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臂:“你小子,就知道和风和风,他还在路上,我和师尊听说了云顶仙宫的事,担心你,所以先过来了,师弟,你没事吧?”
许无涯虽然失落,却也笑着摇了摇头,领着两人进入画舫会客厅。
“大师兄,我已无事,只是云顶仙宫中对于谁担任代理宗主一事莫衷一是,吵得我有些心烦。”
叶长岐点头:“凌风仙君怎么说?”
“仙君想让我担任代理宗主,她会命蓬莱仙阁全体上下舞修支持我,”许无涯顿了顿,望向两人,“师尊,大师兄,你们怎么看?”
叶长岐同冷开枢对视一眼:“师弟,我们的建议自然是希望由你接管云顶仙宫。不过,这都建立在你心甘情愿的前提上,若你不愿意接管云顶仙宫的烂摊子,我与师尊,定然也不会多说半个不字。”
罗浮山宗向来尊重每个人的抉择,除了放弃自己性命。
这是许无涯最为动容的一点。
也正是因为这种传统,叫过去流离失所的许无涯有了新的归宿。
“我明白的,大师兄。”许无涯手抚过涎玉风雷琴,察觉到画舫逐渐停缓下来,站起身,“大约是抵达海葬的地方了。”
“海葬?”
许无涯道:“这是云顶仙宫的历来风俗,将已故宗主归于玉石棺中,接入一艘停靠在东海边的画舫上,画舫上堆满鲜花与火药,随后任凭画舫随波逐流,等画舫漂流至东海中央,云顶仙宫乐修便会和着潮声奏响古曲,百姓在岸边歌唱,下一任宗主,便会点燃画舫。”
画舫与鲜花会在火中化为灰烬,唯有那口玉石棺不受烈火侵袭,从画舫上沉入东海,玉石棺密不透风,不受海水腐蚀,云顶仙宫已故宗主会在东海中沉眠。
“这便是云顶仙宫的传闻之一,东海沉舟。”
几人来到画舫的船舷边,见海岸上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云顶城中百姓早已接到沉舟消息,驻守在潮岸边。
人人皆穿白衣,好似一线白浪弯曲着悬停在岸边,云顶仙宫抱着乐器的乐修们立在人群中倒不甚明显。
东海海浪浩浩荡荡,潮声如同金鼓雷霆,漫天铺地,有横扫千军之势。人潮与海浪,在天地之间分庭抗礼,宛如两道潮汐交汇,又随着大浪退去而拨浪见日。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沉重的金鸣。
随后是编钟踏浪而响——
有人声带着灵力,大声唱礼:“起棺——”
玉石棺已经抬出画舫,身为海葬主持的许无涯必须随行,他来不及再同两人叙旧,只匆匆说了一句:“师尊,大师兄,我去了。”
随后背上琴剑,汇入了运棺队伍中。
孙凌风在运棺队伍的另一面,与两人匆匆一照面,便跟着队伍下了岸。
叶长岐绕道画舫另一面船舷,见东海之上,停着另一艘画舫,比他现在身处的画舫要小上许多,只是船上到处堆满了时花,馥郁的花香随着海风吹到了岸上。
冷开枢走到他身边:“夜见城深受云顶城百姓爱戴,且不论他与莺娘的过往,单就这一点而言,他是位好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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