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岐喉间苦涩,艰难发问:“我师弟的手臂,当真……”
“云鹤宗主!你要的伤药!”有医修将药箱递给付云鹤。
付云鹤道:“我先止住他的血,只能等他清醒过来再说。”
他竟然是药宗宗主。
“九州地动,我派宗内弟子出世救人,正巧听闻妖族举族赶赴徐州。我从神鸟精卫口中得知,徐州海啸,所以带着一批医修弟子前来云顶城。”付云鹤一面处理许无涯的伤势,一面同他解释,“石阴山也有医修弟子去了,你不必担忧。”
付云鹤看出他心中牵挂:“有我在此,你有什么事需要去做,就去吧。”
叶长岐朝他拱手,又匆匆望了一眼许无涯,随后开了阵法回云顶仙宫。
在遥远的石阴山,腰间悬挂着织锦挎包的医修们手中提着一盏长形扎染灯,出现在山腰,他们手中的纸灯绘着绚丽的图纹,幽幽的灯火在黑夜中好似海上灯塔,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安抚人心能力。
人群渐渐止住喧哗,观察着这群暮中引路人,当药宗弟子温柔地蹲下身时,他们仿佛看见了一只只温和而亲人的孔雀。
随后,有乐修奏响了引魂曲。
那曲音带着治愈人心的力量,抚慰着每一位失意者,叫他们在迷茫与痛苦中沉沉睡去,陷入一个个平静的梦境,在梦中,他们看见自己重建起新的家园,日落云顶城中。
石阴山上的引魂曲回荡往复,越过深不见底的崖壁,音浪辐散到云顶城中。
在云顶城边,一个阵法开启,一个人戴着斗篷出现在阵法中,他脚下是厚重的淤泥与各种杂物,无数冤魂从他身侧涌过,可在距离他半米时,冤魂们纷纷避让开他。
那人仿佛湍急河流中的一块卵石。
当海风吹过,他的帽兜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戴了半截面具的脸,一小段星宿纹露在面具下方——自从离开天宫院去了人间后
,他再也没在人前取下过这张面具。
司空长卿。
被派往人间的司空长卿竟然也来到了徐州云顶城。
他抬起头,看见了云顶仙宫上方聚集的雷云,知晓那是冷开枢的剑意,九头相柳盘踞在云顶仙宫旁的河道中,正在躲避那骇人的雷暴。
一只冤魂惊声尖叫着冲向他,司空长卿偏了偏头,身侧亮起一个乳白色的阵法,上面星宿大盛,那只冤魂在撞到阵法上,瞬间化为灰烬!
可这时,一道紫黑色的雾气从他身侧掠过,这道雾气与寻常冤魂不同。司空长卿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于是偏过头打量对方,随后伸手探向黑雾,竟然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雾气中,面上淌血的魔修转过头,阴郁地盯着他。
那一瞬间,好似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继续。”司空长卿道,“燕似虞,你可曾后悔过?”
燕似虞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再也不笑,眼中也凝聚不出酸涩的泪,喉间的伤口没有愈合,斑驳的血水往下渗透,他发出一种难听的、压抑的嘶嘶声。
司空长卿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掌中的手腕血肉化作黑雾,他拽着一截白骨,最终松开了手。
司空长卿知晓自己留不住魔修。
他朝着燕似虞的反方向,施展了几个阵法,将冤魂圈禁起来,随后阵法喷射出乳白色的光芒,将冤魂模糊不清的身躯穿透!
从远方被抛投过来一只冤魂,精准地落进阵法中,是浮屠门的体修将它丢过来的!
身侧传来凛然的刀气,一个刀修从司空长卿头顶腾跃而过。
紧接着,是一群黑鸦追赶着冤魂,将它们逼回东海,空中全是肃杀的尖叫与鸟啸声,当十个冤魂被追辇到东海附近,一头青黑色的夔妖从海浪中高高跃起,张开巨口,将冤魂吞入口中!
司空长卿转过身时,与叶长岐迎面撞上。
叶长岐十分惊讶:“是你!你不是被云生派去人间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司空长卿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具,意思是他看见了徐州生变,所以前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叶长岐还未说话, 云顶仙宫方向再次传来爆炸声,一道热浪卷过,狂乱的罡风在四周墙壁上切割出斑驳的剑痕, 叶长岐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人同时仰头。
只见云顶仙宫最高的宫殿坍毁, 九头相柳四面围聚着修士, 因为人数过多,叶长岐没能第一时间看见冷开枢。
他也顾不上司空长卿,脚下灵力运转,朝着那面而去, 却在快要接近云顶仙宫时, 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召唤——这次终于不再是燕似虞——叶长岐终于寻到了雷暴与翻涌的云海中的剑尊。
与此同时, 还有万千风雪。
徐州临海,少有隆冬飞雪之时, 可现在云雾弥漫, 如同玉屑的冰雪肆虐,快速朝着四方云顶城蔓延。城中积雪堆积, 逐渐形成密密麻麻的冰笋,如同利剑直插云霄。雷霆劈中冰塔,冰雪飞溅。
远方出现了一抹亮色,逐渐变换着色彩, 青白色出现在深蓝的夜幕中,北斗星宿时隐时现。
一片薄雪落到了付云鹤的面颊上, 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救治许无涯,倒是一旁的医修惊呼:“下雪了!”
医修弟子们脱下衣袍, 盖在许无涯的上方,临时避雪。灵泉制琴中的百姓感受到刺骨寒意, 被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抱团取暖。
玄生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正在诵经,袈裟上面是污泥,一片飞雪落到他的指尖,他睁开眼,叹息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脱下来,披在就近的老人身上。其余佛修纷纷效仿,脱下身上的衣袍,披在身形单薄的孩童与妇女身上。
石阴山颠,无数人看见了那如同牢笼的雷霆与飞落的风雪,乐修们停下引魂曲的奏乐,药宗弟子们穿梭在人群中。
有幼童跳起来,用双手抓飞雪,见那片晶莹剔透的雪在手中并没有融化,于是天真发问:“阿妈!雪!下雪啦!”
她从未见过大雪,所以十分雀跃。倒是周围百姓传来隐隐哭声,阿妈将她揽入怀中,小声道:“别怕,仙人会救我们的。”
他们口中的仙人,不外乎风雪中心的剑尊。
不过百米距离,叶长岐来到他附近,他发现冷开枢面若寒霜,整个人好似一把濯血的剑器,锋芒毕露,又沉静如水,当风雪从他身侧掠过,仿佛月色从乌云中遗落下柔光,将他的银发镀染成一望无际的冰川。
他比叶长岐更像一把剑。
冷峻、森寒、锋锐。
“冷开枢,”参宿道,“我们既然已经得到镇海印,自然会离开,你何必使出剑招,不顾城中百姓死活,毁了云顶城。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冷开枢没有回答他,也未停下剑招。
将倾剑在冷开枢手中,叶长岐无剑可使,他想起悬清法器中断折的沧海剑,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汇入将倾剑中,原本沉寂的剑器顿时闪烁起光芒,剑锋上的金色纹路重新出现,如同海浪般层叠往复。
冷开枢察觉到了他,虚空中的风雪短暂停滞。
参宿也不得不捧起御兽天琴,在他身后,九头相柳的五颗脑袋如同鞭子砸向东海,爆炸开的海水在奔腾的琴声中形成潮头,无数鱼鳞闪烁的海鱼倾堆在一起,形成一条身躯蜿蜒的水龙,盘踞在东海上。
云顶城中还未退尽的海水被水龙抽走,满地冰雪承受不住这样的吸力,碎裂成块,最后崩成雪雾。
实力不济的修士极速退出百米。风流在剑尊身侧分流两侧,他方圆寂静,妄念成空。水龙咆哮着冲向剑尊,当长剑插入龙首,整条长龙从头至尾快速凝结成冰,雷霆闪烁,将冰封的水龙炸裂!
参宿并不觉得水龙能抵挡剑修,只是拖延时间,他掏出镇海印抛给带着斗篷的神秘人:“大人,用镇海印!”
那人伸出手,手掌上同样带着手套,轻抚过镇海印上的镇海兽,只听一声呼啸,两人身侧升起一个乳白色的阵法,隔绝住外面如刀绞般的剑意。
没想到,剑尊更快!
隔着千百道剑意,剑尊突破了水幕,来到他身前,一剑刺穿还未成型的结界!
参宿在一瞬间举起御兽天琴,他听见琴身传来崩裂的声音,冷开枢用剑意压着他的双臂,狠狠地将他的天琴按压下去!
参宿眸中暗光涌动,与此同时,天琴的裂口逐渐扩大,剑意从琴身上穿透到他的手掌上。
“冷开枢,”参宿此时终于有了怒意,“你这个疯子!”
冷开枢不言不语,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将倾剑发出一声嗡鸣,金光喷涌而出,数十条细小的金光如刺插在护卫参宿的结界上,碎裂声逐渐明显,参宿听见剑灵风清朗月的声音,自信而又坚定:“破界。”
下一刻,天琴从正中断裂,参宿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到了东海水幕中!
神秘人在风雪中好似一道幽灵,转头投来目光,剑尊本想追杀过去,可转瞬间,神秘人的衣袍一掀,退到了百米之外。
神秘人笑起来。
声音极其古怪,仿佛在深水中说话,叫人听不清。
“……结……束了。”
神秘人的话音落下,云顶城上方的冤魂似乎受到感召,在一瞬间全部爆炸,魂飞魄散!鸠鸟摆脱妖族纠缠,朝着东海深处飞去,九头相柳甩开妖兽沉入浪潮中,魔修的黑雾也一头扎进了海水中。
神秘人看了一眼参宿留下的涎玉风雷琴,高高举起,随后松开了手,那盏琴剑边从百米高空疾速坠下!
叶长岐当即从将倾剑中出来,扑向涎玉风雷琴。
当他一离开,神秘人竟然主动撤走了镇海印的结界,任凭剑意将自己杀死,随后大笑着,从高处落下,最后吞没在一道巨浪中!
神秘人死
了?
不,一定没有。
但冷开枢此刻却顾不得去找对方,许无涯重伤,云顶城受损,无数百姓无家可归,他垂下头,见叶长岐已经接到了涎玉风雷琴,正在同他招手。
灵泉制琴。
许无涯状态不好,云鹤宗主只能将他的伤势缓住,但他仍旧昏迷不醒。叶长岐见他面白如纸,忍不住又输送了灵里给他,却听见许无涯口中喃喃细语。
“无涯怎么样?”冷开枢和司空长卿走了进来,他们刚刚去查看了云顶城损坏情况。
“口中念着和风,但是迟迟不醒。”叶长岐道,“我担心和风出了事。”
司空长卿的目光落到许无涯的胳膊上,冷漠地提醒道:“他手臂会废。怎么不试试移宫换羽。”
孙凌风转过头,担忧地望着许无涯:“移宫换羽是什么?”
叶长岐回答她:“天宫院的一种阵法,能将无涯的伤势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叶长岐已经施展过移宫换羽,所以他肯定不能将许无涯的伤势移到自己身上,但与此同时,他察觉到一种微妙感。
冷开枢是推算出许无涯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所以提早命他使用了禁术?
叶长岐的思维坠下去,仿佛被囚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他有太多不理解。
从冷开枢刚才看见许无涯受伤的反应而言,剑尊应该不知道会发生此事才对。可为什么冷开枢要引诱着他,将移宫换羽由他施展,叫叶长岐此生无法再施展这个禁术?难道只是单纯不愿他受伤?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冷开枢,似乎对他有所隐瞒。
“这是禁术,不得随意使用,”剑尊道,“司空长卿,你那可还有联络天宫院的办法,叫司空朔送一株优钵华罗过来。”
司空长卿应了一声,同时他侧了一下身体,对着叶长岐道:“你跟我出来。”
两人来到一处开阔的地界,司空长卿抬手在虚空绘阵,观星手套上有细碎的五色石光芒,他手掌一摊,物华天宝的斗牛星宿竖直出现在他掌心,星宿呈现金红色,司空长卿没有说话,只是捏碎掌中星宿,粉末如同萤火升空,快速消失在两人眼前。
司空长卿道:“等回应吧。叶长岐,在那之前,我有事问你。”
“叶长岐,我看见那个魔修的今生,”司空长卿转而道,“你可以用闻人之术进我的识海里去看他的记忆,不过我有要求。”
叶长岐沉默片刻,终于对他点头:“请讲。”
“我想知道你心目中的九州是什么。”
叶长岐略感诧异,他还以为对方会问一些关于良云生的事情,可他又想了想,司空长卿既然算出良云生的过往,多半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
“你只告诉我,是什么就好。”
他虽然去人间走了一遭,气质沉稳不少,可到底还是以前那位司空长卿,叶长岐虽然做不到对他笑脸相迎,可至少能心平气和地聊几句。
叶长岐转过身,手按剑柄,晨风吹得他长发飞扬,衣袍猎猎,他的目光落到远方。
海啸后的云顶城满目疮痍,草木含悲。妖族百鸟徘徊在沧海之巅,一轮金乌劈开海天,海上霞光万丈,浩荡的东风迎面而来。
山行海宿,前路迢迢。
叶长岐觉得自己便是一股风,会乘着长风去往九州大地。
“九州在我眼中,是一柄剑。”
司空长卿若有所思:“为何?”
他迎着日光横握长剑,将剑平举到海天相接的高度。
“俯首天地,以剑问心。山川河岳,为剑之脊。天地分上下,长剑有两刃。”叶长岐道,“若剑如人,我又如何不能视九州为剑。铸剑,如天地始开。淬剑,似烽火连年。出剑时,九州动乱。入鞘,海清河晏。”
“我此生为求剑道,必定护掌中剑不折,相同的,若我在世为人,也当护卫九州盛世。倾之、护之、怜之。”
司空长卿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抛出一个叶长岐熟悉的问题:“那你为了护卫九州太平,会做到何种地步?”
叶长岐最先回想起来的,是燕似虞曾问他。
叶长岐,天之骄子啊,世人倾羡的天生剑骨啊,你能为了他们做什么?
不会只是怒意横生,把我这个魔修锁起来,想尽办法杀了吧?
燕似虞该杀吗?该。就凭他为了一己私欲直接或间接伤害了这么多修士,他早就罪大恶极,成百上千次偿命都不足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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