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渟说:“修士说得不错,金带围花期大约在三月,所以这株花送来时是用阵法供养起来的。它盆中有个阵法,将它隔离出一方小天地,永久停留在三月盛放之时。”
谈话间有人来请叶长岐:“叶公子,居士请你过去。”
叶长岐难得困惑对方知晓自己的姓氏,并且还只请他一人:“还请转告居士,我与我的两位师弟一道……”
对方打断他:“居士说了,只见你一人。”
叶长岐无奈答应,朝许无涯与路和风点点头,跟着传唤的小厮前去见南桥居士。没想到对方直接将他带到东厨,东厨炊烟袅袅,有人正在生火做饭。
叶长岐满腔疑惑,面上不显,只叩门进了东厨。厨房中有一位老人,正立在蒸屉前焦急等候,听见有人进来,只说了声:“快给我葱苗!”
叶长岐左右看了眼,在入门左手边的簸箕中发现了新鲜葱苗,当即用清洁术洗净,凝剑气切成细碎小段,又取了一只碗端给他。
“怎么还没拿来!快啊,这刀鱼可耽误不得!”
老人话音刚落,切好的葱苗便递到他手边,他愣了愣,见端碗的那只手修长有力,不属于院中任何一人,于是偏头看了眼。
身侧的剑修面目明朗温和,老人眯起眼审视他片刻,忽然亲切地笑起来:“是你啊。”
叶长岐也认出了他,点头说:“居士,别来无恙。”
蒸屉中盛有三鲜刀鱼,蜜酒香气未散,灶火前不离人,俩人便立在蒸屉叙旧。
南桥居士说:“兰渟说有个姓叶的小子带着三鲜刀鱼来拜访我,我还纳闷是哪个姓叶的小子呢!没想到是你。”
叶长岐说:“长岐也没想到那位渔人就是居士。”
南桥居士捋着长髯,十分感触:“谁能想到,当年江中捕鱼的山野少年居然是罗浮山宗首徒转世。”
“你后来如何了?”
大约四年前,南桥居士又过梁州楚江,那时的他早已习惯意识遍布九州,所以少有情绪失控,暴跳如雷的时候。
少有,但不是完全没有。偶尔遇到怒不可遏的事,南桥居士自然也会动怒。
那日,他见江岸停有一艘凡间的飞鱼舟,渔夫是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年纪轻轻便外出做工,于是招人询问,得知少年名唤叶柒。南桥居士于是给了对方几枚铜板,叫叶柒去给他打几条鱼尝鲜。
叶柒知晓楚江中三鲜刀鱼最为鲜美,于是下网捕鱼、抛竿垂钓,一番折腾,终于得了数条刀鱼。
三鲜刀鱼保存极难,出水后需要一个时辰内加以制作,不然鱼肉僵直、鲜味流失。
南桥居士于是提议,到叶柒家中做清蒸刀鱼。叶柒欣然答应,归家后不仅做了清蒸刀鱼,还制作了一道刀鱼馄饨,俩人大快朵颐。
至于剩下的刀鱼,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便引来满屋银环毒蛇,于是一老一少风风火火将鱼抛回江中。
二人也算共患难,南桥居士便大笑着送少年叶柒一句箴言。
他日,若你有难,可登上罗浮山最深处的山头,那有贵人能协助你渡过难关。
见对方提问,长岐便将转世得病身死,自己作为剑灵重生的事同他大致讲了一遍。
南桥居士初听闻时尚有闲心点头,后来沉默下来,似在思索,待叶柒说完,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说你记忆有缺?缺了哪些?可还记得你师父?”
东厨之上,晴天滚出隆隆的一道雷声,叶长岐惊诧地望着他。
南桥居士居然能说出“你师父”三字,是叶长岐重生以来,唯一一位能当他面提起“那个人”的修士。
“不记得。”叶长岐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抚着喉间滚烫的疤痕,低声说,“居士,我的师弟们无法和我提起那人,你是唯一一位能将他名字说出口的人。”
南桥居士闻言气愤难平:“你,称呼他为那个人!他可是你师父,是你师父啊!你居然称他为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你,真气煞我也!”
他每提起一遍“你师父”,东厨之上便响起一声比一声更沉闷的滚雷,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似乎将要劈落到东厨。
南桥居士气得负手在东厨来回踱步,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怒意,深呼一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
叶长岐顿时只觉脑中有尖锐的针扎,似要贯穿他的大脑,他面不改色,只垂眸请求:“还请居士告知,我师父是何人。”
南桥居士一字一顿:“他,名为冷开枢。”
“是九州闻名的开枢星君。”
电光火石间,将倾剑嗡鸣出鞘!
登时,天雷滚滚,成人粗壮的雷霆劈裂了东厨的一角,落石飞溅,秋风如啸!苍穹之上黑云压城,翻涌着更凶险的天雷!
许无涯与路和风提着剑飞来。
“大师兄!”
在惊雷中,他们瞧见叶长岐那原本遮盖喉间疤痕的衣领被无端烧裂,疤痕鲜红如血,四周漆黑的裂纹如同枝丫爬上叶长岐光洁的下颚,逐渐爬上他的半张面容!
叶长岐五指扣住自己的咽喉,面露痛苦之色,抿紧双唇不肯发出声响,一手死死地抓着嗡鸣不止的将倾剑!
南桥居士大惊失色,立即抓住他掐自己脖颈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叶长岐衣襟撕裂,露出那狰狞恐怖的疤痕。
黑纹居然已遍布胸膛!
密密麻麻、交错纵横,极似蛛网!并且还在扩散!
路和风怒不可遏,拔剑出鞘,裹挟着剑气劈了过去:“你对他做了什么!”
许无涯掠至叶长岐身前,就要
分开俩人,但南桥居士没有松手,许无涯反手从袖里乾坤抽出龙庭重剑!
宽余两尺的重剑无锋,但是威力骇人!
如同飓风过境,重剑沉沉地劈向南桥居士抓握叶长岐的那只手!如果对方不松手,铁定被劈断手掌!
南桥居士立即松手,甚至灵巧地退后躲避了剑招,身手矫健,丝毫看不出耄耋之年的迟缓,但他还未开口解释,又见路和风迎头劈来,当即手掌一翻,从衣袖中抽出一支狼毫笔!
正是“一枝春”!
南桥居士笔墨一挥,怒意冲冲地吼道:“再打下去!你师兄会活活疼死!”
“一枝春”无墨的一笔挥出,顷刻间,东厨动荡,虚空扭曲!
天地纵向浮出百余道字纹,如有实物般上下迅速流动,浮光跃金,路和风被连人带剑困在字缚阵中,剑意澎湃的一剑打到阵上,便如同月影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路和风余光瞥见东厨青石板的地面也变成了卷轴模样,上面百川河海应有尽有,且皆为青金色。
“和风!”许无涯抱着叶长岐,心中焦急。
万幸字缚阵只是捆住路和风,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路和风只说:“别管我!你看着大师兄!”
南桥居士无奈:“你这小子!怎么不听劝!我不会害你大师兄!”
“和风……”叶长岐在疼痛中还不忘制止路和风,他声音沙哑,已被喉间伤疤烧坏了咽喉,“别冲动……他是南桥居士……”
“居士,和风师弟只是,”他皱着眉吞下滚到唇边的闷哼,五指抠紧将倾的剑鞘,指腹因为太过用力变形泛白,掌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叶长岐顿了顿,努力温和地说,“只是太过担忧我,请居士勿恼,是我想知晓……”
“是我……想知晓开枢星君的事。”
“是我,想知道他是谁。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面请求南桥居士,一面解释给两位师弟听。许无涯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微抖,目露不忍:“大师兄……”
“是我,好奇。”
好奇那个人是谁,和他的疤痕有什么关系。好奇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当他面提起对方的名字。
好奇,他太好奇了。
就像是在瞻九重刚醒来时,他抱着剑站在主室窗前,他问,从这望出去,能望见谁?那时候他脑中浮现了一个画面。
是两个白袍修士,一左一右分坐在主室的蒲团上,面朝着云湖天池。他看见两人中间放着两把剑,一把奇古玄黑,一把通体青黛,双剑交叠,密不可分。
有一人的云冠上插着鹤庐秋汀长簪,正是之前所说由他亲手打造,送给忘记之人的法器。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修士偏过头,在与身边修士交谈时,叶长岐看见对方耳垂上挂着悬清法器。
叶长岐沉默地想——
或许开枢星君并不是厌弃他,也不是不愿见他。相反,开枢星君在世前,他们师徒或许关系不错?
甚至能共坐在瞻九重眺望罗浮山宗,而自己望向对方时也眉目舒展,眼中温和。
叶长岐说:“居士,可以请你画一幅他的画像吗?”
天雷落下了。
第十三章
奇怪的是,水桶粗壮的天雷电光迸裂,却被人挡了下来。
叶长岐挡在许无涯身前,金色的巨剑在抵挡天雷后寸寸开裂,烟尘过后,只剩下一把玄黑的将倾横握在叶长岐掌中。
叶长岐转头问许无涯:“师弟,没事吧?”
许无涯没想到大师兄居然推开他主动接了那道声势浩大的天雷,他见叶长岐面色苍白,立即攥着叶长岐手腕,将灵力递过去。
南桥居士大怒,挥袖扇开烟尘:“你小子不要命了!非要接那天雷!”
叶长岐咳嗽了一声:“居士的东厨我会照价赔偿。居士,我刚才说的话你可答应?”
南桥居士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去去去!就你们剑修那几个灵石,还没我一卷书稿的灵石多!不要!不要!不就是一幅画吗!给你画就是!”
叶长岐心满意足。
路和风困在字缚阵中并未受到天雷波及,现在已经冷静下来,眉拧如川,瞧着叶长岐与许无涯:“可有什么问题?”
许无涯大致扫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外伤:“没有外伤,就是灵力空虚,需要静养。”
路和风才放松下来。
叶长岐已经缓过劲,还有闲心安慰师弟:“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疼。”
如果他没有顶着半张脸黑纹说这话可能更有信服力。路和风还记得刚刚南桥居士所说,你师兄会活活疼死,于是沉默不语。
之后南桥居士以收拾残局为由将人赶至前厅,自己则心疼地掀开那蒸屉,蒸屉被天雷劈毁了大半,他从里面翻出一条尚且完整的刀鱼,将其余刀鱼销毁。
名贵的花堆往案几四周推开,南桥居士将宣纸铺在案几上,用一枝春在纸上缓缓地勾勒,他边画边问:“你们有什么想问我的,现在可以问了。”
叶长岐已换了一身衣物,脖颈缠着一圈绷带,面颊上的黑纹还未褪去。一半脸光洁俊朗,另一半带着诡异的美感,他坐在位上,手里还按着将倾,防止长剑突然暴动。
“第一个问题,自然是居士为何能提起那位。”
这个问题是由兰渟解答的:“其实居士在今日之前,已经许久不曾碰一枝春了。”
“一枝春作为居士入道的法器,十分受器修追捧。但自从分散出万千意识后,居士总是喜怒无常,情绪激动,所以他一怒之下弃了一枝春,也就是你们听说的那个传闻——居士将一枝春卖了,不过却不是拍卖,是掌柜的将一枝春放在拍卖会上出售,有人拍了去,结果拍下的人是居士的追随者,当即又将一枝春送了回来。”
“一枝春入手情绪更加难以自控,居士不得已与一枝春斩断联系,发誓再不拾笔。弃笔后他的情况逐渐好转,不再喜怒无常。而这时,居士又发现,因为他之前不经意散布的万千意识,导致天道降下意识停在他身上,但天道没有对他施加惩罚,这些年更是逐渐助他屏蔽了万千小意识。”
叶长岐若有所思:“所以,你是说天道有意识在居士身上,所以居士才能轻易说出他的名字。”
南桥居士实在听不得他唤自己师尊那么陌生,提起笔抬起头瞅他,又见叶长岐面上的黑纹还在,脖颈的绷带光洁如新——刚刚才缠好——于是哼了一声,没再提起开枢星君,只说:“你师尊若是知晓你这么喊他,估计郁闷得上雍州剑宗去将所有道修、剑修通通挑战一遍!”
雍州与梁州毗邻,钟山剑宗与罗浮山宗是九州最大的两个剑修宗门。
叶长岐心头一动:“他曾这么做过?”
南桥居士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眼中精光闪烁,抚着长髯摇头晃脑地说:“哼哼!你忘了!我可记得。那是他带你来雍州找我的时候,你刚被罗浮山天地剑骨孕育出来,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抱起来约莫这么高。”
南桥居士用手掌比了比自己的下巴:“我一看,好家伙,开枢星君单手抱着个孩子,冷着一张脸,手里提着剑,一副回答不出来就砍我一刀的模样问我:居士,你可知长岐为何哭闹不止,我说,我就一老头,又没老婆孩子,我怎么知道!”
剑修面色冷峻,周身寒气逼人,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器修大能。
怀中的长岐拽着他垂下的一缕长发,昂着头看他,浑圆的双眼中带着泪光,欲哭不哭。
剑修面不改色,用诛杀妖魔时冷漠的语气问。
可还有人知晓如何让他不哭?
居士嗫嚅了一下唇,很想告诉剑修不要这么凶,又或者把剑放下再说话,但是又看那孩童脊骨散发着青金色的光芒,不由得心中好奇,他便伸手去抱长岐,说,不知道!你让我看看这孩子!
剑修提着剑挡住南桥居士伸过来的手,古拙的长剑冰冷锋利——如同剑修的目光一般冷冽。
居士咋舌,不准就不准,拔剑是不是过分了?
他听剑修垂眸说,长岐是罗浮山天地灵气孕育出的一脉剑骨,如今修成人形,与我有缘,我欲收他为徒,待他及冠再行拜师典礼。可他一直流泪不止,我不懂抚养孩童,所以来问你。
这恐怕是南桥居士认识对方以来听到的最
长一段话,他瞠目结舌,连啧了好几声,惊奇地说,想不到你开枢星君也有这么多话的时候,还是因为一道剑骨,果然剑修就是爱剑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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