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不愿再收留莺娘与孩子,只送了一条飞鱼舟打发她。莺娘没了恩客,便没钱治病,也无力抚养幼子。这时有一位好心客人提出,可以将孩子藏在飞鱼舟的甲板之下。
飞鱼舟为凡间的一种小舟,船身为梭形,张开木条制成的方形两翼,船舱狭窄,只容一人屈身坐立。甲板之下藏一个两岁孩童绰绰有余。
莺娘白日接客唱歌时将两岁孩童藏在狭窄的甲板下,嘱咐孩子不能哭闹。她原本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那孩子真与普通两岁孩童不同,不哭不闹,反而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莺娘,然后乖巧地笑起来。
莺娘在甲板上开了一道缝,方便观察孩子情况,等客人一走,连忙将孩子从甲板下抱出来喂食。
就这么过了两年,孩童一如既往藏在甲板下,忽然又来了一群乐修,说莺娘是难得的音修,要将人带走。
孩童见自己母亲要被带走,连忙从甲板下钻出来,乐修们一惊。又见这小孩别的不说,就是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尤其灵动,焦急说话时,声音虽然还有些奶声奶气,听了却叫人清心静气,原来也是位音修。
于是便将莺娘与孩子一同带走。之后乐修说要教授孩子发音修炼,于是将两人分开关押。
白日里让孩子在黑屋中唱歌,若是唱不好便用竹条抽手背,若是发音不准,便抽孩子的喉咙。隔了几月,乐修们说孩子无法唱歌,不是音修的料,于是将人送走了。
却没将人送回画舫,原是手下的人将孩子梳洗打扮后,发现这孩童模样粉雕玉琢,宛若仙童,于是转手将人卖了。
再然后,那孩子逃了出来。
他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剑修。剑修原本正在同身边的少年说话,被撞了还愣了愣,诧异地望向孩子,见这幼小的孩子蓬头垢面,身上无一不是伤痕,如今瑟瑟发抖着,似乎怕自己出手打人,于是蹲下身,轻声问,你怎么了?
追孩子的家丁冲了过来,就要当着剑修抢人。那孩子剧烈挣扎,朝着剑修喊了一声,救我!
声嘶力竭,如同鬼哭狼嚎。
孩子的嗓子已毁。
但是却在喊,求求你,救救我!
剑修面色一沉,抽出剑,同抓人的家丁说,他不愿意同你们走。请你们放开他。
家丁恶狠狠地说,你是谁!少管闲事!这小孩是个杀人犯!杀了我们家主,我们要将他送去陪葬!
剑修只答,我是罗浮山宗大师兄叶长岐。这孩子撞到了我,我需要让他赔偿我的衣物。
对方哪管这么多,一个巴掌打得孩子没了声。
剑修将长剑一横,眸露冷色,说,这人,归我,他的事,我偏要管。
“我现在还记得大师兄你说的那句话呢。”许无涯歪着头打趣他。
叶长岐没有答话,当年他将许无涯捡回宗后,许无涯便发了烧,烧得很厉害,他连忙去请开枢星君救治,没想到开枢星君花费了整整三日,才将人救回来。
许无涯醒来后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戒备地打量着每一个人。这种情况是六师弟路和风入宗后才有所好转,只是叶长岐再问许无涯当年的身世,对方仍然不肯告诉他,偶尔还会笑吟吟地说,自己烧糊涂忘记了。
许无涯没忘,从没忘过。
许无涯说:“大师兄还记得我八岁那年失踪吗?我一个人去了徐州,我去找了那条画舫,没人知晓莺娘这个人,也没人知晓她还有个孩子。”
过往在岁月中消失,悄无声息,了无踪迹,许无涯兜兜转转,发现自己无处可归。
他茫然地走到徐州海边,被从移山填海术中赶来的冷面剑尊拦住,对方说,你的师兄们很担心你,正到处找你。
许无涯,你要不要和我回宗?
许无涯惊诧地望着对方。
剑尊缓和了语气,又问了一遍,许无涯,你可愿随为师回去?
回哪?
罗浮山宗。
为什么?
因为,你的师兄弟们在等你。
因为,你是我徒弟。
“因为还有人在找你,在等你回去,因为我是他徒弟。那位,便是同我这般说的。”许无涯说。
叶长岐还没回话,房门被砰的推开,夜风涌进室内,许无涯打了个冷颤,两人向外望去。
路和风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白云边,他周身都是凉的,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路和风脸色有些苍白,更多的是冰冷,像是一块风雪中的枯木。
他说:“大师兄,你出去。”
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还挺平稳。
叶长岐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路和风便走进屋内,先是稳重地走了两步,忽然将那坛酒一丢,酒坛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醇香的酒液迸溅,流淌了一地。
路和风快步冲到许无涯的面前,一拳打在他脑袋旁的椅背上。
他的眼中带着汹涌的、让许无涯心悸的怒火,咬牙切齿地说:“许无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无涯被他吓了一跳,惊讶问道:“你能听见了?”
路和风带血的手揪住他的衣领,气势汹汹地说:“你当年和我说,你出门迷了路!你骗我!”
许无涯哑了声,想握
他的手腕,却又不敢招惹怒火中的路和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路和风又问了一遍。
许无涯无奈地说:“我告诉你什么?”
“你的身世,你是音修,你被他们打、被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无涯原本想说,因为告诉你也没用啊。但烛火猛地一窜,他看见昏黄的火光中路和风的脸,冷若冰霜的脸带着怒火,眼中含着泪。
他就说不出口了。
路和风将他视作亲师兄,是真的在乎他的。
许无涯心头一涨,五指攥成拳,苦涩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腕:“怎么告诉你,是该告诉你那甲板下很黑,莺娘的歌声很美,还是竹条抽咽喉时很疼,说不出话时我很难过?我该怎么告诉你,和风?”
他轻轻地问,像是叹息:“我该怎么告诉你啊,师弟。”
第十七章
难道是叫他将那些日子再回忆一遍,告诉自己最小的师弟,说,我过去不好,遇到很多讨厌的人。说,路和风,我可能哪天发了狂就做个恶人。
就像当年杀了那个家主——告诉路和风他从小就是手染鲜血的畜生。
许无涯不愿意。
他将阴暗的过往埋藏在心底,以冷漠对待世人,只想着就这么一辈子。
……
有一日,瞻九重中多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
那孩子先在瞻九重主室的梁柱后歪着头偷看他一阵,怀里抱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木剑,然后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他。
你是我第几个师兄?
许无涯不搭理对方,小孩就嗒嗒地跑过来,费劲地勾到许无涯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
哥哥,你是不是受了伤?
小小的师弟昂起头问。
哥哥,你疼不疼?
那声音很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和属于幼童的温柔。
许无涯或许没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又或者是没人问过他疼不疼,所以没有甩袖推开对方,只阴沉地盯着他,思考着这古怪的孩子从哪来的。
“大师兄说,伤口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凑近许无涯那张带着伤痕的脸,轻轻地吹了吹。
许无涯面上变化,正犹豫着推开他。
这时叶长岐从瞻九重外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花香——估计路过瞻九重外的花雨时染上了淡雅的香。
叶长岐的身边还立着开枢星君,这位世人敬仰的仙尊面若寒冰,目光中却透露出一点纵容。
叶长岐路过小孩时笑着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小孩眯着眼,咯咯地笑出声,露出两排碎玉似的乳牙,短短的手去抓大师兄叶长岐的手腕,糯糯地喊:“大师兄!”
叶长岐应了一声:“欸!和风今日有没有认真练剑?”
路和风兴奋地比画,点点头:“有!”
叶长岐于是笑出声,伸手捏了捏耳垂上的悬清法器,从里面取出一本书,递给路和风:“这是《杂闻名器谱》。”
叶长岐蹲着身,给路和风指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是师尊专门请居士绘制的孩童版,和风你不是喜欢剑器吗?这上面九州闻名的剑器都有画哦。”
路和风爱不释手,捧着木剑,还要抱着书,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灿烂地说:“谢谢大师兄!”
随后叶长岐走到许无涯边上,许无涯冷漠地与他对视。
叶长岐做了一个令许无涯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双手穿过许无涯的腋下,一把将他举起来!
那么高——甚至比开枢星君还高少许!
许无涯一愣,当即面红耳赤,不安地摆了摆悬在空中的两条腿,手捏着对方的手掌,声音沙哑地喊他:“放我下去!”
许无涯在叶长岐怀里挣扎。
这时良云生同燕似虞捧着书卷过来了,这两人: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冠绝出尘,站在一块叫人赏心悦目。
瞻九重楼上有幽幽的箫声响起。那箫声如名泉飞溅,玲琅若玉。
良云生说:“栖山师弟在吹箫呢。”
他话音刚落,箫声停了,瞻九重之上传出一道凤鸣,随后主室的轩窗外一只遮天蔽日的金红色凤凰缓缓飞过,掠过万顷天池,最后停在了云湖天池台上。
叶长岐调侃他:“云生师弟,你就不该说出来,你瞧,被人听到了吧。”
他还抱着许无涯,于是走到开枢星君边上:“师尊,你将我法器里的礼物取出来。”
良云生闻言有些好奇,放下了书卷:“师尊与大师兄,今日又买了些什么?”
开枢星君垂首,拨开叶长岐鬓角的长发,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枚悬清法器。
随后各色各样的礼物铺了主室一地,路和风被数量繁多的东西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茫然失措。
下一刻,路和风周身一轻,双脚离地,就这么飘了起来。他飘到开枢星君面前,仙尊稳稳地接住:“和风,还想要什么器物?”
另一边,叶长岐也找到了要送给许无涯的礼物。
那是一幅画,同样出自南桥居士之手。
画上有三个人。
郎君一手抱着琴,一手揽着身边的妻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莺娘笑意明媚,正轻声歌唱。她的怀里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婴孩。
“师尊救治你时,用闻人之术看见你的过往,于是请南桥居士画了这幅画。”
叶长岐抱着许无涯,良云生与燕似虞也凑过来欣赏那幅画卷,他们听见莺娘清越的歌声,当真美好如梦。
叶长岐说:“无涯师弟,纵使别人忘却了,可仍然有你记得。不光是你,从今以后,我们罗浮山宗之人也会记得——徐州云顶城中曾有一条画舫,舫上有过莺娘与许郎,他们孕育了一子,名唤许无涯。”
“而许无涯,如今正是我们罗浮山宗的五师弟。”
许无涯怔忪着,注视着画卷,不确定地想。
是不是,从今往后,他也能把罗浮山宗当成新的家?
有一滴泪落到了许无涯手背上,路和风说:“那好,许无涯,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不准骗我。”
许无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
“许无涯,”路和风拽着他衣领,把他提起来,他俩离得很近,似乎下一刻就能埋到对方身上去,“那个时候,你疼不疼?”
他想要听的,无非是一句真话。
许无涯微微拧了下眉,又舒展了身体,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可疼了,师弟。不过,你给我吹一吹后,就全好了。”
许无涯早就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往事随风,黑暗的、疼痛的、漂泊不定的日子都过去,他很庆幸自己当年一头撞上了罗浮山宗的大师兄,很庆幸当年在徐州海边开枢星君拦住他,很庆幸有个孩子扯着他的衣袖轻声问一句,哥哥你疼不疼。
不幸中的万幸,有人把他这个小畜生带回了人间。
“我这不是害怕你担心么,和风弟弟,别哭了,你一哭,等会儿大师兄见了又说我欺负你。”许无涯给他抹了泪,对方还是凶巴巴地望着他,“平日里凶得见人就揍,怎么这会儿这么爱哭?可怜见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六师弟其实是位六师妹。”
路和风当即气得改拽衣袖为按许无涯咽喉,泪就如同凝固住了,红着一双眼,眉头一拧,神色变化,深呼了一口。
路和风直了直身体,忽然说:“抽咽喉疼还是抽掌心疼?”
许无涯猜不准他的用意,试探地说:“抽咽喉更疼。抽掌心我都习惯了。”
路和风于是按了按他的喉结。
许无涯面色一变。
当即喊:“大师兄!”
叶长岐原本就在门外没离开,只觉得路和风今日气性大,以防俩人打起来不知轻重,还得在边上看着。于是许无涯一喊,叶长岐就进去了。
他疑惑地看着路和风按许无涯的喉结。
那模样说是愤怒算不上,说是开窍也提不上。
叶长岐拿不准:“你们……这是怎么了?”
许无涯说:“大师兄,你让他从我身上下去。”
“和风。”叶长岐点头,喊了一声。
二十四年前,路和风就十分听开枢星君与叶长岐的话,如今叶长岐喊了他一声,路和风也只是刮了许无涯一眼,随后松开了手。
叶长岐见路和风双目微红,知晓他哭过了,也不好开口,只得去问许无涯:“你又闹他?”
许无涯捂着自己咽喉,试图证明清
白:“这次真没有!”
与其说他闹路和风,不如说这木头调戏他!不,或许路和风脑里没有“调戏”这个词,单纯只是怒意上头挑衅许无涯,却不知他的五师兄的喉咙比一般人敏感。
许无涯要疯了。
他不知怎么说:“大师兄,你先把他带走。此事,明日我们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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