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身站在倾盆暴雨中,好似一截枯木,又或者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只是冷眼旁观这场大火。
火光将他的脸照出一明一暗的阴阳边界,燕似虞深色的瞳孔中,火焰愈演愈烈。
“听说,昨夜镇边住的那个寡妇家中走了水。”
“昨晚不是下好大的雨吗?”
“对呀!怪就怪在,有人看见火光,等早上天亮,跑过去却发现泥石流早把屋子掩埋了!”
“屋里的人呢?”
“没见跑出来呀!没了吧?”
燕似虞从人群身侧缓慢走过,他眼下无家可归,所以回了那条巷道。
“你不是燕行雪,我也不是你的似玉,”燕似虞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从今以后,你要叫我燕似虞。”
“为什么呀?”
燕似虞若有所思:“因为你死了,死人的话,我从来不听。”
“可是,似玉,我现在在你的识海里呀?”
燕似虞慢悠悠地仰起头,仰望冬日里会挂冰棱的屋檐,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着上方漆黑的房檐。
“你在我脑子里,又如何?”他说,“难道你还能操控我的身体?”
燕似虞似乎把自己说笑。
“燕行雪,没想到你死后还是蠢得无可救药,让我……”
燕似虞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瞳孔涣散,靠在墙根处,身体抽搐了一下,好似被突然抽走了全身力气,泄了气,后脑勺猛地砸到了墙面。
“你怎么了?”识海中有人焦急询问他。
燕似虞嗫嚅了一下唇瓣,察觉到脊背隐隐作痛。
口腔中弥漫开苦涩的味道,眼前有大块大块的丹蔻花盛开,红得像血,燕似虞迷茫地攥紧了手掌,五指掐进掌心,用混乱的思维想着。
发生了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飘起来,头重脚轻,歪头栽倒在地,燕似虞觉得
自己很疲倦,寂寞地缩在墙根,他余光瞥见一些薄而透明的光从身体里溢散出去,于是试图抬手抓住星光,可那些狡猾的点点光芒从掌心溜开,燕似虞眼睁睁看它们擦着房檐掠走。
燕行雪在耳畔惊惶地呼唤他。
“似玉,别睡!似玉?你怎么了?似玉,你看看我!”
燕似虞短促地啊了一声,瞳孔缓慢地上翻,紧接着身体抽搐,瞳孔回落,面上大汗淋漓。他偏过脑袋,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他够到了一块碎石。
“似玉你怎么了!你别吓姐姐!”
燕似虞没有力气回应他,只是用石头在地面反复划拉出痕迹。
一遍又一遍。
直到大致能看出是个字。
燕似虞的双唇张了张,瞪大了眼,盯着上方的房檐,停止了呼吸。
几乎是一瞬间,在他身体里的叶长岐也被窒息感掐住了咽喉,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不得不张大嘴,快速呼吸。
随后,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怒吼,隐隐约约与识海中燕行雪的哭喊声重叠。
“燕似虞!”
好似有人将燕似虞从溺亡的河流中猛地提起来,他周身痉挛,双目回神,竟然开始猛烈咳嗽,并伸手捂住口舌,将腥甜味咽回腹中。
“似玉,你没事了?似玉,你吓死我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这样?似玉,以后别吓姐姐了好不好?”
燕似虞狐疑地观察四周,却没有见到哭泣的女人,但女人的声音喋喋不休,终于,他察觉到对方只是自己脑子里的臆想。
与此同时,燕似虞还看见地上的字迹,被人反复划拉出痕迹,像是临死前用血写下的遗书:萧。
燕似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叶长岐知晓,这个时候,燕似虞道骨里的灵力被天地归元阵抽走了。他与燕似虞燕似虞都是天地孕育,出生时便是五六岁孩童模样,无需修炼也自带一部分灵力,所以比凡人孩童更加聪慧,而燕似虞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等待萧家出现的几年间,燕似虞也终于探听到燕行雪的死因。
燕似虞在野外昏迷的那几日,燕行雪吓得六神无主,到处找不到他,不得已上萧家找朱仙,祈求朱仙帮她寻人。
朱仙便派人帮她寻找弟弟,可又烦她提起婚事,自称修道之人,早已断绝情爱,但如果燕行雪答应他照顾好萧令云,那他可以考虑。
如何照顾?
他要燕行雪做萧令云的婢女。
她要无时无刻守着身体虚弱的小少爷,燕行雪自然应允,于是任劳任怨地照顾了小少爷三日,终于好转。
朱仙便寻她夜谈,觉得她辛苦了,想叫她回去,又说可惜她的弟弟没找到。
没想到燕行雪离开萧家后便没了音讯。
燕似虞就去问识海里的燕行雪。
燕行雪在他的逼问下,终于断断续续地说:“我离开萧家后,追出来两位家丁,他们说小少爷又犯了疟疾,只有我能治好小少爷,萧老爷和朱仙希望我以后就住在萧家,我就想先回来找似玉你,再去照顾小少爷,他们不肯,就把我捂住口舌,套在麻袋里……”
“可去的却不是萧家,家丁们把我带进了深山,”燕行雪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恍惚,“那片林子好安静,我只能听见乌鸦在叫,回荡在树林里——那根本不是去萧家的路——我很害怕,就问他们,家丁说,朱仙需要我身上的一样宝贝,能医治好小少爷。”
“是什么?”
燕行雪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燕似虞地识海中回荡。
“我的脊背骨。”
朱仙说,我身体里的骨头异于常人,有修士那样的灵力,在他眼中看起来是雪白无暇的。
后来,家丁锯开了燕行雪的脖颈。
根本没有异于常人的脊背骨。
因为,灵力不是来自萧行雪,而是她收养的燕似虞。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能复活她。
那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的提议浮现在他脑海中。
燕似虞呼出一口气,双目潮红,却无法落泪,他仿佛已经忘记如何哭泣,终于在又一个隆冬飞雪天,他接下了萧家递给自己的馒头。
他被带去给萧令云挡灾,随后被关在萧家最偏僻的宅院中。
他缠绵病榻,在昏沉之际,听见燕行雪担忧的哭声,可等他睁开眼,燕行雪便止了哭泣,温柔地关心他。
十岁那年,燕似虞生了一场大病,可古怪的是,他居然又在脑子里瞧见了燕行雪,这次对方有了完整的容貌,穿着初见的棉衣,手指上染着丹蔻,笑起来时,仿佛温润的月光照耀黑夜。
嘴皮开裂,燕似虞抬起手,咬下去。苦涩的液体爆发在口腔中,他努力睁开双眼,去追逐燕行雪模糊的身影。
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可燕似虞是打不死的老鼠,又活了下来。
后来,他爬上老树时,听见燕行雪说。
“噢,似玉,萧令云,那个小少爷。”
后来,他钻进萧令云的房屋时,听见燕行雪说。
“似玉,那个娃娃,在枕头下面。”
他点起火,又从火中取出烧不毁的傀儡娃娃,就算燕行雪担心地劝他,他也只是笑了笑。
在脑海中同燕行雪轻轻地说:“燕行雪,你变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萧令云的脸上,心中升起无限恶意,如同涌动的黑潮将他吞没,他对自己说:“我也变了。”
再后来,燕似虞的道骨暴露了。
——傻孩子,是因为你脊背上的东西啊。
——萧家想要我身上的东西,说是有灵力,会让萧令云康健起来。
——他的道骨影响了燕行雪。
又一个人,因他而死了。
为什么道骨会出现在他身上?
又是什么东西将他的道骨暴露出来?
是天地归元阵与风行九部乐。
他如同破烂躺在血泊中,头顶是漆黑的房顶,燕似虞突然怀念起原来的那条巷道,至少他抬起头看时,还能看见房檐外四季变化的天空。
一只冰凉的手拂到了他的脸庞上,燕似虞却觉得那只手比他的身体要暖上太多,果不其然,他寻到了燕行雪那张惨白但柔和的面容。
她从燕似虞的识海中出来了。
也是因为道骨充盈的灵力,叫她化成梦魇的身体,虽然燕似虞的道骨很快就被剥走。
她趴在燕似虞身上,轻柔地拍打他的胸膛,像是在哄睡幼童。
如果她能说话,她肯定会对燕似虞说。
“似玉,别害怕。行雪姐姐在。”
她哄着燕似虞入睡——其实是因为燕似虞失血过多昏迷——随后燕行雪站起身,去了萧令云的房屋。
而燕似虞在昏睡中也不得安宁。
他看见万鬼从阴暗的屋外爬进来,他看见早年吃了糖葫芦而死的幼童,看见瘸了腿一边走一边咳血的老人,他看见手持柴刀的屠夫,鬓发乱蓬蓬的吊丧女人……
他看见好多人,从他的身体上碾过、踏过,又撕扯着他的四肢,想将他剁碎。他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鬼魂掰折他的骨头好似撇断一根筷子那么轻而易举。
最后那些声音都全然消失。
就连重重鬼影也消散了。
耳畔又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落到了他身上,燕行雪回来了,趴在他身上,正小心翼翼地安抚他。
“似虞,”这次她终于没有再念似玉了,“你的东西……”
“姐姐帮你拿回来了。”
他听见一声清越的,估计是兵器的嗡鸣声。
随后是长箭破空的声音。
燕行雪的声音也消失了。
燕似虞,也就是叶长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这次,叶长岐看见了自己。
他也是第一次从燕似虞的视角看见自己的模样——青金色的,一柄剑骨,在黑白的天地间,唯有剑骨有光。
他知道了那箭的主人是谁。
燕似虞捏着那枚凤凰羽,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从窗棂望出去时,他瞧见那些茂密火红的凤凰木,和丹蔻花一般惹人注目。
金红色的凤凰落到林间,他幻化出的那张九曜巨弓也出现在吴栖山手中。
吴栖山。
他追出去。
却被吴栖山拉到空中。
燕似虞想着,他会不会也用那张弓击杀自己,可吴栖山只是松开了手。
叶长岐拉住他时,燕似虞恍惚间误以为,是燕行雪拉住了他。
可只是一瞬间,他惊醒过来。
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过燕行雪的声音了。
他抓住白孔雀时,捏着孔雀纤细的脖颈,看它挣扎,扑腾着华美的翅膀,鲜血从燕似虞的指尖流下来,弄脏了宛如雪的羽毛。
燕似虞松开了手。
心道,都是骗子。
燕行雪是骗子,那个神秘人也是骗子。
最后谁
都不会理会他,他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小丑。是死是活,是疯,还是做个正常人,都不会有人在乎。
所以当那个人终于再一次出现在燕似虞面前。
他换了条件。
第一百一十九章
终于, 一切结束了。
叶长岐的脑海中掠过一句话,想死的人一直苟活,想活的人因他而亡。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转世后为何会想要挖坑埋葬自己, 他与燕似虞都是天地孕育,所以能感觉到大地温热, 长风和睦。
所以幕天席地, 四海为家。
过去他不理解对方。时至今日,他恍然大悟。
燕似虞说的话向来真真假假,只有对燕行雪说的那句“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了”和“不想活了”是真话。
他一出生就面临“恶”,看不见善是什么, 所以就算对上善良的燕行雪也会觉得那是另一种恶, 用三件事去印证燕似虞和他是不是同一类人, 但燕行雪原本就和他不是一路人,可那三件事阴差阳错完成了, 于是他与“善”呆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 他又是矛盾的。
他可以当燕行雪眼中的替代品,因为他不爱自己, 不把自己当人。但是他不会将魇鬼当做燕行雪的替代品。
他清楚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
可却追寻着复活重生的逆天之法。
燕似虞此生都在印证自己说的一句话。
认为一己之能便可救人一命,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是谎言吗?
燕似虞活在世上如同一道居无定所的亡魂。他自幼只能看见“恶”,所以能看见乱葬岗中死人生出的冤魂。
后来他一把火烧了燕行雪家, 让燕行雪成为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鬼。
他说燕行雪变了,是觉得燕行雪终于成了他一样的存在。他说自己变了, 是因为他见到燕行雪成了这副鬼样子自己却感受不到雀跃。
他用谎言构建了一场梦魇,深陷其中。
叶长岐觉得脑子里很乱, 缓慢睁开了眼,在某一瞬间, 他受燕似虞的影响,居然觉得当年救他的自己才是那个“恶人”,不自觉想起当年在罗浮山宗的重重,过往的记忆便如同破镜逐一碎裂。
这不是因果,是宿命。
“你没事吧?”司空长卿问。
叶长岐抬眸,迎着日出,双眸映射出淡金色的光芒,他恍惚地眯起眼,目光直直落向东海深处,好半晌才将视线移回司空长卿身上。
“我要去归墟。”
要抵达归墟,必须穿过结界。
“司空长卿,除了镇海印,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穿过东海上的结界?”
“咳咳,大师兄,我知道。”
两人同时转过头,见院门被推开,毕方扶着路和风走了进来,冷开枢落后他们一步,也走进院中。吴桐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头。
“和风!”
叶长岐快步过去,拉住路和风,路和风忍不住嘶了一声,叶长岐掀起他的衣袖,见他手腕上有一处淤伤,不光手臂上有,身上多处都有淤青,叶长岐心疼极了。
91/106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