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于随即垂手将枪头顶在地上,使劲压弯枪身。
杨冲悬空,双手抓住红缨枪,身体借力旋转。只见红缨枪随着杨冲横转几圈势头变得更为迅猛,朝邓奇砸下来。
邓奇两手握剑柄,横剑格挡在脑袋上方,四溅的火星瞬间被雨点打灭。
“我的乖乖……两个煞星共用一把枪,抵得上百人编的枪队。”熊壮的赤头郎嘀咕着,不自觉又退了几步。
邓奇好不容易止住了退势,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小兄弟身手不错,得罪了。”杨冲先入为主地把邓奇的身法和武功画上了等号,也算变相承认了他。
雨点越下越密,一如过去的上百个雨夜那般。
邓奇的神色开始焦急,脑袋左右不停地转动,和觅食的鸟儿一样。
一块木牌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邓奇的脑袋,惊得他挥剑乱舞,样子很是奇怪。
这时,一只手搭在邓奇的肩膀上:“可以了,你能挡下那一击,已是入了他们的眼。”薛瑞弯腰捡起地上的木腰牌,系在邓奇的腰带上。
“小奇子,没想到你的身手那么好!”郑苑清心有余悸,又是惊喜地摸了摸邓奇的头。
薛瑞把郑苑清拉到自己身后,低声说:“跟紧了,要出发了。”
邓奇伸手抓了抓头发,沉默地戴上了斗笠。
雨夜,五个赤头郎带着各自的跟班,沿着主街朝河西的深处狂奔。
狱庭桥上,长枪平静地立在两人中间,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杨于正了正斗笠,右手虎口上的一丝鲜血蹭红了斗笠的边沿。
“那小子的真气劲道还算浑厚。”
“真不知道越州竟有这样一号人。”
“大哥,我总觉得最后几下他像个瞎子一样,乱舞着剑。”
“一个毫无目力的人能挡下我们那一击?”
岭南街街尾的破败寺庙里,一个老盲客盘腿坐在一尊残破歪斜的佛像边,手里拿着一根不粗不细的竹杖随意拨弄着火堆。
他的耳朵突然抽动几下,火焰陡地蹿高了。
本已架在火堆上烤得金黄的一条鱼和一只兔子一下子烧成了焦黑色。
垂涎欲滴等待良久的花姑见状一愣,随即一脸怒容,嗔怪道:“爷爷!”
老盲客神情无奈,尴尬地笑了笑,略带讨饶地解释道:“哈哈,刚才也不知怎么的,感觉有人在骂爷爷……”
驿站的地下室里,冷惊神情凝重地读着一封信。
信是骠骑大将军程元振写的,大意是:魏博大军十几日便达浙东道,在那之前哪怕把越州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陌刀队。同时,天师府的一个老盲客去了越州,他为朝廷效力之前先要找到一个人。如若需要,可寻机会加以利用。
冷惊缓缓叹出一口气,仰头靠在石椅上,盯着屋顶出神。
“混账!就知道跑出去瞎折腾。”节帅府里,脑袋圆润,身形微胖,挂着三撇山羊胡的浙东道节度使薛兼训一手摸着额角上的一块陈年疤痕,另一手恶狠狠地将一封书信摔在地上,连带着头发垂落几缕,随着他恼怒的心绪一并颤抖。
一个比薛瑞矮些、黑些也瘦小些的少年弯着腰,恭敬地站在一旁,为薛瑞求情道:“大哥天资聪颖,落下些文书也不妨事,阿爷莫要着恼。”
“落下些文书?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该成家不成家,雨夜如此危险,不知又去哪里胡闹。这要是被监军院的人知道了,参我一本,我还有何颜面上奏请求,将节度使之位传给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薛兼训拿出一块白色方叠手帕,反复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他如一个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恼恨着儿子的不成器,哪里还有浙东道第一号人物、江南地界的封疆大吏该有的沉稳。
“孩儿每日钻研圣贤之道,将来定会好好辅佐大哥,还请阿爷宽心。”
薛兼训神情稍有缓和,有些欣慰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薛安平。
“还有一事。”
“何事?”
“父亲可还记得一年前来到越州的冷惊?”
“嗯,也不知朝廷派他来干什么……说起来,此人来越州的时间倒是和杀人恶鬼初现的时日相近。”
“父亲怀疑他是……”
“拿捏不准,怎么了?”
“前几日,有青羽营的斥候看见一黑衣死士骑着宫里特有的宝马给他送了一封信,随后就死了,看样子应是在路途中遭人袭击,带着箭伤连奔三日。”
“信中内容?”
“无从得知,是否调动青羽卫司尉叶飘?”
“暂且别动,先查清冷惊背后的主子。”
“陌刀队此去长安的接头人可有线索了?如此庞大的队伍和特殊配备,儿怕再藏于此地会被有心之人发现。”
“无妨,我们等着便是。长安那边……比我们更急。”
从气派的节帅府出门笔直走到第三个街口,向右拐便能看见八百步外的缘来桥。径直穿过缘来桥,朝西路过十间破瓦房、二十间草房、三十间烂木头顶起来的红土房,再朝南走上一百步左右,便是岭南街的尾端,一间长六丈宽八丈、无人问津的破庙——元化寺。
元化寺中,花姑摸着瘪下去的肚皮,一副没有商量的样子,不依不饶地念叨着老盲客:“你再去给我抓只兔子,抓条鱼。”
老盲客无奈地咳了咳,清了清嗓子:“爷爷一会儿就去,一会儿就去……”
盘坐的老盲客正要起身,随即停下,盯着寺庙门口方向。
“谁?”老盲客缓缓开口。
与元化寺相隔十几间漏风破屋的东南方,十人为伍的赤头郎们奔行在一条宽窄巷里。
“下这么大的雨,恶鬼一定会出现。”一男子拿下斗笠,双手握着陌刀。
“七号,你带个帮手是想要独吞功劳?”熊壮男子问道。
“七号,大家一起行动,否则碰着了不会有好下场。”矮子开口。
“分开行动,有情况先拉磷弹。”
七号与自己带来的帮手前后手握同一根绳子,在屋檐上保持固定的距离腾挪离开。
一号一撑长棍,跃了起来;五号进了阴暗的巷子,不见踪迹;戴着宽大斗笠的矮子九号拖着一根长枪,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两人在黑夜和大雨中潜行而去;熊一样的八号沿着主街大摇大摆地离开,走前还不忘嘲讽邓奇:“小子,别死太快。”
“先跟我来。”薛瑞带着两人七拐八绕,来到一处隐蔽的屋檐下。
“你带我们来这吃夜食的地方干什么?”
“当然是吃口夜食啊。”
“不去抓杀人恶鬼了?”郑苑清问道。
“放心,再过一会儿恶鬼就会在岭南街附近出现。”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会算命?”邓奇只当是富家少爷为了在苑清姐面前显摆,信口胡来罢了。
薛瑞不在意地笑了笑。他不会跟邓奇解释,就算解释了,邓奇也根本想象不出,一个节帅府手底下有多少斥候探子。
杀人恶鬼会在今夜子时出现在岭南街附近的陋巷中,这一情报是自己的弟弟薛安平给自己的。薛安平协助父亲处理斥候探子方面的事情已经有好些年了,这一情报来源绝对可靠。
想到此,临事有些紧张的薛瑞心下安稳了许多。他也不多做解释,只道一句:“先吃着,等磷弹。这小子在大雨里也不顶用。”便自顾自坐了下来,盯着夜食摊上的食物。
“谁说我在雨里不顶用?”邓奇虽然嘴上不甘在心仪之人面前示弱,屁股却乖乖地坐了下来。
薛瑞会心一笑,也不点破,当即喊道:“老板,来三碗牛肉汤饼。”
三人坐在简陋的摊上,邓奇倒是对薛瑞少了一丝反感,他没想到大富大贵之家,偏偏不嫌弃来河西吃小食摊。
三个身份各异的人在一张桌上喝着酒,吃着汤饼,看似毫无戒备地聊着天,主题就是庆贺邓奇考上官籍赤头郎。
一壶酒很快下肚,薛瑞先是瞟了一眼邓奇,随后看似随意地问道:“苑清,你就打算在酒馆里待上一辈子?”
郑苑清喝得小脸绯红,脑袋也微微发晕,用不甘又带着些许娇羞的语气回答道:“我要带着我阿爹住上高阁,当人上人!”
“小奇子你呢?什么打算?”薛瑞对邓奇抛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抓住杀人恶鬼,然后攒很多钱财去南边。”
“去南边干什么?”
“听个过路客说,那里的苗族村落有办法医治我的眼睛。”
“对了,还不知你师承何处?”薛瑞问出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
“你想认识我师傅吧?他叫邓不漏,一个卖油伞的糟老头罢了,河西好多人都知道。”
“教你武功的师傅也是他?”
“嗯,也是他教的。”
“他身手一定很好吧?”
“嗯,他原来是马匪,后来从了良,成了流民,带着我流浪到这里。”邓奇皱眉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最近老有人打听自己师傅的事情。
“我看你武功不错,想必你师傅也不是庸手。”
“我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耳力好,反应也快些。”
两个人一问一答,听得郑苑清有些没头没脑。
“抓到杀人恶鬼以后,我让阿爷找最好的郎中给你医治眼睛。”
“真……真的?”邓奇有些不敢相信。
“目力恢复之后,不如跟着我,在帅府谋个一官半职。”
“治好眼睛以后,我要去收一笔账。”邓奇嘴唇紧闭,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挂在脖子上的牙形吊坠跟着晃悠了几下,似乎感受到了邓奇的愤怒。
夜晚的雾气弥漫开后,就很难分清雨水和雾珠。
在岭南街附近,一颗红色的磷弹朝天飞去,在空中闪烁了几下渐渐消失。
薛瑞起身,在桌上留下一枚铜子。“老板,这鱼绳借我一用。”
“不行不行,鱼绳借……借给你,万一你不还,我肯定要……要挨婆娘骂。”
“说个数!”今日薛瑞偷摸出来走得着急,没带什么钱两。
“三钱。”
“你!”身为节帅府大公子,从小养尊处优,对小额的钱两根本没概念,以为自己随身带一钱银子肯定够用了。
“瑞公子,不如我将这玉佩暂且押给他?”郑苑清很善解人意地问道。
“苑清不可,这是我的心意!”
薛瑞一咬牙,突然抄起鱼绳,缠住邓奇的手腕,又拉上郑苑清的手,带着两人飞快地逃离夜食摊,在雨中奔走。
“你这少爷看……看着有钱,怎么还赖……赖账!”店家急道。
邓奇因为薛瑞这个赖账的举动,心情愉悦了几分。“这样赖账的人,苑清姐一定会讨厌的。”他心想。
被薛瑞抓住手,郑苑清只觉面颊发烫。她看着眼前这个连赖账都赖得那么干脆潇洒、风度翩翩的身影,还有那一句“苑清不可,这是我的心意”,只觉一颗心不受自己的控制,完全融化开来。
“什么人?”杨冲单手执枪,长枪横在雨中,枪尖指着油伞下的中年男子。
“两位杨爷,我,汤磕……磕巴。刚有一个少年郎看着像是富家公子,带着两人在我夜食摊吃白食,还抢……抢我的鱼绳。这下我怎……怎么敢……敢回家?”
“你害怕你家婆娘,找我们做何?”看着一脸苦相的中年人,杨冲哭笑不得地说道。
一旁,杨于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一枚铜子,“可……可我在钱上发……发现了这个印字。”
“印字?什么印字?你夫人的巴掌印?”杨于嘲笑道。
杨冲瞥了瞥铜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铜子给我。”
汤磕巴犹豫一会儿,把铜子抛了过去:“看……看完还我。”杨冲接过铜子,稍一辨认道:“是节帅府的造印!”
“那小子偏挑着雨夜来河西胡闹?”杨于也笑不出来了。
“去节帅府找人吧。”
“来不及了,黑夜雨大,万一碰上杀人恶鬼……得赶快把他找回来。”
杨冲朝桥底下吹了一声尖哨,两艘乌篷船漂了过来,暂时替两人把守桥道。
杨于抓起红缨枪,跟着杨冲朝河西疾驰而去。
汤磕巴不甘地捡起地上的铜子,满脸苦瓜相:“剩下的钱……钱找谁要啊?”
四下寂静,除了哗啦啦的雨点声,没有谁再来回应倒霉的汤磕巴。
双杨校尉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在最激烈的捕杀行动发生前,找到薛瑞,将他安全地带回节帅府。
在靠近岭南街最近的一条巷子里,有三人率先赶到了发射磷弹的方位,只见地上两具尸体,一具躺着,一具趴着,刻着数字“柒”的木牌掉在洼地里,被泥水没过一半。
在河东,升平坊四层楼的窗户全部开着。坊内的每一张方桌圆桌上都摆满了酒肉菜肴。离窗户最近的一张梨木椅子上,一个锦衣宾客突然放下酒杯,激动地指着天上的红光磷弹说:“有磷弹!赤头郎发现杀人恶鬼的踪迹了!”
锦衣宾客的呼喊引得享乐客们纷纷快步走到窗边,拥在窗沿上,朝河西看去。
“开赌局!我瞧着今晚这些个赤头郎抓不着杀人恶鬼。”锦衣宾客高举一张银票喊道。
“周兄,这种赌约有什么意思,不如赌一赌今晚会死几个赤头郎。”“赤头郎?怎么也得死上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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