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和大人探讨不出来什么,不如另辟蹊径,看看小孩子有什么想法。说不定小孩子不曾僵化的思想,能够给他一些启发。
不行也没关系,他有个极端的想法,假若无法解决,就先暂停科举,重新采用荐举制试试。
正好,他那大女儿的驸马不是支持办书院吗,等新人培养起来再开科举说不定就可以了。
*
文武百官不知道老皇帝脑子里有那么危险的想法,但还是被老皇帝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你是真不把他们当小孩看啊!
科举这个问题,你看我们之前讨论了一两个月,有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老皇帝不管,他只是拍拍手,让人烧上一炷香。
不用说,就是给这些小神童一炷香的思考时间。
——当然,你如果提前想出来了,直接抢答也可以。
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没有一个神童提前说话。事关前途,他们都在抓紧时间整理自己的思路。
香燃尽。
神童试第五名,新任工部尚书儿子,邴琰率先走出来,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陛下,臣有想法了。”
他没紧张,他爹倒是先紧张起来了,整个人绷得死死的。
他旁边的刑部尚书低声说:“平常心。”
邴晖很自责:“要是我平时多和琰儿聊聊朝政就好了,现在他说不定可以更有底气一些。”
——平常心,不存在的。
刑部尚书想了想,说:“没事,从你儿子自己能去办转学,自学律法还能自己找到恶棍来试验看,他可能早就关注朝政了,他比你会做准备。”
邴晖:“……”
好了,现在不用平常心了,改扎心了。
*
邴琰确实做足了准备:“臣于太学及国子监上学,曾见学子有优劣之分。优者可自学成才,劣者只能照本宣科,历来优者少而劣者多。然而人所学四书五经,无法让其在做官时照本宣科,臣认为,只要能多添几‘本’,哪怕士人思想僵化,也有路径可循。”
说着,他又举例,比如《孙子兵法》,不是所有人看了《孙子兵法》就能学会打仗,但是,看了《纪效新书》的,至少能打呆仗。
因为《纪效新书》里详细教导了读书的人怎么选士兵,怎么编成行伍,阵法横多少人竖多少人,和敌人接战时的注意事项有什么,管理野营时应该遵循什么教令……
“如果六部部门事务,地方官事务,能有这么一本书,前期便可让他们更快地度过生涩期,更好的上手事务。”
很多事情,练着练着,就熟能生巧地练会了。到时候便不需要书了。
许烟杪发出感慨:【新出厂的脑袋瓜儿就是灵光。】
老皇帝也点了点头:“这个办法可行,却很呆。”
邴琰仰头,认真道:“打仗也最怕对手安安分分安营扎寨打呆仗。”
邴尚书为儿子捏了一把冷汗,老皇帝听完却是哈哈一笑:“不错!任何兵法都是用险,用险就容易被速破,只有打呆仗,才很难让对手觅见破绽。好,你过了。”
邴琰听了这话,眼神一亮,退到旁边时,鬼使神差侧头看了一眼颜令徽小郡主,投去一个自得的眼神。
颜令徽和他对视之后,身体里的血液都好像岩浆那样沸腾。便也迅速出列,抛出自己的想法:“陛下!臣请科举重考君子六艺的数科!”
“臣来京时,曾经听到一句话——”
其实是从许烟杪那里流传出去的。
“人被逼急了什么都会,但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颜令徽大声说:“策论可以有程文,但数学没有,数学题目一变,对于有些脑子呆板的人,便搞不清楚该怎么算了。科举考数学,便能过滤掉那些思想僵硬的人!”
作者有话说:
关于神童试直接授官,参考:
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
——《三字经》
【说实话,神童真的很多,七岁六岁还算能接受的,还有个三岁的,蔡伯俙,也是直接授官,“七闽山水多才俊,三岁奇童出盛时。”这首诗就是说他的。】
*
还有个朱虎臣,饶州人,十岁就能排兵布阵,赵构给他赐了个武职,“承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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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凡九家
——《前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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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逼急了什么都会,但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网络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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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欢迎数学加入科举大家庭
这话,颜令徽并不是随便说说。
她有认真思考过为什么君子六艺,只恢复“数”这一科,而不是全盘照搬。
——这次离家出走,三千里路,她看到了很多东西,是以前在公主府里看不到的。
百姓很贫穷,士绅很富裕。而贫穷的百姓,光是供家里人读书就已经耗费全部家产与心力了,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马、买车、学音乐、学射箭……
一旦六艺全上,百姓的孩子就彻底没有机会争过士绅富豪的孩子了。
*
话说完了,但现场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驸马颜淳听到女儿这么说,哪儿还能站得住啊,就想要走出来为她解围。
‘傻闺女!满朝公卿不是傻子,你猜为什么一两个月了,没人站出来让陛下改革科举,使科举重开数科。’
太子哪能看姊夫踩雷——主要是,对方才刚因为给他爹贩卖焦虑的事情,上了他爹的小本本,现在再出去,那不是直接撞他爹火铳口上吗!
立刻先一步站出来,往亲爹身边凑:“陛下!臣觉得这小孩儿说的方法可行。而且臣还觉得,多开一科数科,并不会妨碍寻常学子去学习四书五经。”
颜令徽愣了愣神。
她的确是天资聪颖的,但年纪太小了,人情世故方面难以补足,此刻只能隐约感觉太子话里有话,似乎在帮她扫尾,却始终想不通自己的提议失策在哪里。
不过没关系。
颜令徽面上坦荡荡。
她有爹!她可以回去问她爹!
女驸马颜淳却是收回脚步,垂着眼,遮掩了瞳孔中的感激。
女儿还小,不懂,但她却是懂了是怎么回事。
——科举不再考君子六艺,其实是许多朝代皇帝默许的发展。
皇帝从来就不怕民间书院多,或者说,他们其实是天底下最希望百姓全都能念书识字的人。因为他们有一套完整的洗脑步骤,全藏在经史典籍里。
书念的越多,就越容易被灌输忠君爱国思想。
反而是读书少或者完全不读书的人,遇到不公,遇到欺压,遇到昏君奸臣,才会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大多数读书人会觉得“皇帝是好的,全怪奸臣蒙蔽,把奸臣除了这个国家就能蒸蒸日上”。
皇帝巴不得百姓多读书。
但前提是,只读书,而不是还有空学什么君子六艺。人的一天就十二个时辰,刨除日常生活,余下的念书时间本来就不多,还要再分一部分去学习君子六艺,洗脑功效大减,绝对不行!
——这才是皇帝眼中的愚民之策。
而颜令徽提出科举重开数科,完全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
好在,太子这头壮年老虎对此表示了支持。
“陛下,臣做过这样一道数题。”
太子神态松弛,唇角上翘,正是因为他这姿态,让在场众人都能感受到他的信心。
——他有信心,哪怕学子熏陶忠君爱国思想的时间少了,他也能压得住。
“江西水灾过后,农田被冲毁,其中,有主之田四千顷,新淤出之田千顷。”
“官府以有主之田每亩收五贯赎田钱,新淤出之田每亩收十贯赎田钱之策,将这些田地卖出,且言明,大堤修筑完工前,赎田钱可打九折,大堤修筑完工后,只能按照原定赎田钱的价格购买田地。”
——老皇帝知道天灾一起,老百姓为了活着,必然会贱卖自己家的田地。所以,他出台了一项政策:灾荒期间,由官府去买百姓的田,一定时间内,允许卖方以原价赎回土地。或者官府低价出售土地。这就是“赎田钱”。
“因此,身为江西布政使,在邻省米价一斗米高达四十个钱的情形下,你需要多少赎田钱,才足够本省灾民五百四十七万六千二百五十九口所需粮食?”
“其中男丁四百零五万六千八百一十二人,女丁一百零一万四千二百零四人,老弱四十万五千二百四十三人,而每丁每日皆领半升粮,救济四个月,老人孩童每日领粮数目减半,救济五个月。”
“大堤修筑少则三个月,多则五个月,便算五个月吧。”
太子笔直站立,一气呵成。
那当然是要一气呵成的。
天统十二年,江西自春入夏,大雨连绵,赣江生洪。赣州、吉安、临江、瑞州、广信、抚州、南昌、九江、南康遭遇数十年难遇的大水,千里成洋。
太子高宪亲往赈灾。
水灾前,江西人口九百一十二万余,灾后,淹毙人口三百六十五万佘,灾民五百多万口。
他所说的数字,来自于当年的灾难。
而他最痛恨,最难忘的是——
“陛下,天统十二年江西布政使曾葆成,因本身数学薄弱,虽心怀百姓,灾时亲自核对粮米数目,检验灾民人数,清册中所计灾区户口几何,所坏田地几亩、房屋几间,淹毙人民几口……尽是其踏勘而得。”
“可他不懂算数,只看最后数目,赈灾粮食如何购买,如何分发,皆由底下小吏而为。”
“粮食确实在曾布政使的严核下,发放到每一个灾民手中,无有贪污。”
“但,购买粮食时,购粮钱财与粮食数目不符,使得粮食不够分。再去买时,粮价又涨,成了一斗八十钱,朝廷的粮食还未运到。”
“是以,饿死者十六七。”
那些灾民,没有死在洪灾里,没有遇到尸位素餐的官员,却因为本省最高长官不懂数学,没有计算过一个灾民该准备多少救灾粮,亦没发现底下小吏贪走银钱,导致第一次买来的粮食严重对不上人数,因此饿死。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怎会有如此荒诞、可笑、仿佛老天爷在和人开玩笑的事情!
“这事怪谁?”
“是怪算数不好,没有提前算好灾民所需粮食的布政使?还是怪损公肥私的吏员?还是怪朝廷对算数不重视,全靠当官的自觉?!”
太子一直以为自己忘了这事,今日才发现,有些事只是埋于心底,等着破土而出。
那猛然抬高的声音几乎穿透云霄,足以使人汗毛耸立。
*
东宫。
太子的书房里,五皇孙高钥正到处翻找:“奇怪,我记得爹之前看的那本游记应该在这儿的啊。”
自己身高能够到的地方都找全了,这位与邴琰同龄的小皇孙挪动着书房里的梯子,搭在书架子前,一个劲儿地只顾往上爬。
梯子咿呀咿呀地响,底部笃笃地敲。
“找到了!”
小皇孙连忙把自己要的游记揣到怀里,想了想,又顺手薅走旁边几本书,打算一起看。
用着一边的胳膊夹着书,另外那只手抓着梯子,小心翼翼往下走。
“哎!”
“哎哎哎哎!”
梯子上的小孩子脚一滑,手上的书立刻摔下去,整个人也在梯子上挥舞着双手,胡乱去抓,好在及时抓住了横杆,脚也重新踩稳,梯子稍微往外弹了弹,又“砰”地压回了书架上。
“咚——”
好像有东西砸到了地面。
高钥低头一看,是一个匣子,他有印象,之前挥舞双手时确实感觉碰掉了什么东西。
匣子的锁直接摔开了,白纸墨字扬扬飞起,又纷纷落下,散了一地。
门外是宫人着急地喊声:“小郎可是摔了?!”
“没事!你别进来!”
小皇孙喊了一声,确定外面没有动静后,踩着梯子下去,还剩下两三道横杆时,往下一跳,直接跳到地板上。他拍了拍衣角不确定存不存在的灰尘,弯腰去捡起那些写字的纸。
“咦……”
高钥下意识就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阿爹写的……如何帮助和引导百姓?”
又拿起一张:“科举变革?”
再拿起一张:“如何从豪强嘴里挖肉且不会鱼死网破?”
“还有……”
高钥有记忆以来,他就没见过他爹关心朝政,就连上朝都是十天半个月才去一次。有的时候天冷,他爹能连着两个月不上朝。
他听过宫人私底下说他爹太吊儿郎当,不像能担起国朝的太子。
也见过他爹抱怨爷爷管得太严,抱怨今天又被捉去批奏章没办法出宫看热闹。
还意外撞见过,他爹劝他爷爷另立太子的现场。
他爹是真心的。也好像确实不想当这个太子。
可为什么他爹又写了这些东西呢?
高钥盘腿坐下,一张一张地看,看完就发愣,直到腿坐得麻了,才反应过来,缓慢地站起来,缓慢地走动,腿不麻了就继续坐下盘腿看,看了之后又发呆,反反复复,不知自己来了几次轮回。
只隐约感觉他爹好像快下朝了,连忙把屋子收拾好,恢复原状,急急忙忙离开。
*
太子说完自己想说的,就没有说话了。
其他大臣没有说话,神童试的考生们没有说话,提出科举里添加数学的颜小郡主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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