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了。
人只能散。
人死如灯灭,花灯碎了,不再燃。
穆流风走时,见一直平静的乔清念仍然平静,只是眼角鼻尖泛着红。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不愿被人看见的,偷偷哭过了。
“可以哭的,念念,”穆流风与她告别时说,“他是你父亲,你不用在人前撑着。”
一滴眼泪迅速划过乔清念的脸颊,又迅速消失。
“流风,”她仍那样平和,只是音尾微颤,“有时我很后悔,你不要像我一样。”
穆流风点了点头,抱了抱她,走出灵堂。
他拿出手机,看着那个许久不曾拨过的号码,感到陌生又熟悉。
该不该按下去,按下去该说什么?
还是说发个信息,信息又该写什么?
现在怎么做,未来要怎么做,被接受怎么做,被拒绝又该怎么做……
他难得如此混乱,没有头绪。
电话突然来了。
“哥,醒了吗?”顾承佑的声音同时有深沉和欢快两种属性,让人听着安心且舒适。
许久没有回音,顾承佑想再说些什么,听到一声哽咽。
“哥?”他忙问。
“没什么,承佑,”穆流风嗓音沙哑,“刚参加完老乔总的追悼会。”
顾承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两人间只有静静的呼吸。
“哥,我晚上来找你……”
“明天或者后天,有空吗?”穆流风忽然说,“我想回家一趟,但我……不敢自己回去。”
他说完,又仓促地,无所谓似的轻笑一声,“不过你最近忙,没空也……”
“有空。”顾承佑说,“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你安排。”
穆流风又是一会没说话,只有稍微重了些的呼吸声。
顾承佑几乎没见过穆流风哭,更不曾在电话里听见。
但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哭。
“我会陪你的哥,”顾承佑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这样深沉可靠,“一直陪你。”
-
他们最终订下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
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飞去同一个城市。
顾承佑并不知道,穆流风具体要去做什么。
但他知道那个目的地。
那不是穆流风的“老家”,一般而言,他称那个地方为:我妈家。
顾承佑上了飞机,从小小的舷窗望出去,看到柔软的云海。
他想着穆流风说起自己家庭时的,那些只言片语。
穆流风的父亲经商,在他十二岁时急病去世,从得病到离开,前后不过一个月。
他的母亲是大学老师。
从前,他家在沿海大省的省会,他父亲的墓碑也在那里。
父亲死后,母亲所在的学院,搬到了同省的另一个城市,带着他搬了过去。
不知道穆流风的中考是在哪个城市参加的,按时间计算,可能是他在初三时去了新的城市,新的学校。
这应该不算非常舒适的经历。
十五岁时,穆流风去上寄宿高中。
十六岁时,他母亲嫁了新的丈夫,火速怀孕。
穆流风曾说过,他当时有一天,从寄宿学校回到家,看见母亲大着肚子在小院里散步,他的新“父亲”搂着母亲。
那是周五的夏日,没有晚自习,他回来时,正是黄昏时分。
温暖的金红光芒下,两个人缓缓走着,穿过花丛,走过小径。
他们面色如此幸福,都没发现穆流风的存在,路过他面前,母亲才恍然望过来。
“流风啊,”母亲的笑意一下就少了些,显得淡淡的,“吃饭了吗?”
“还没。”穆流风说。
“你自己做一点吧,”母亲说,“我们吃过了。”
在穆流风的回忆中,当时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一冲动,说:“妈,叔叔,我想出国训练。”
过了一会,他又说:“不要很多钱。”
这些片段,都是这十几年来,穆流风好几次喝多后,断断续续地告诉顾承佑的。
他说起母亲的时候,并不显得伤心,只有偶尔提起父亲,才会落寞。
这次穆流风应该是回家看母亲。
顾承佑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怕单独和母亲见面。
但既然穆流风让自己陪着,自己就默默地,尽全力地陪着。
只要陪着他就好。
第89章
穆流风先到了目的地,在VIP休息室里等候。
一小时后,顾承佑也到了。
他进入休息室,正见穆流风戴着帽子、眼镜、口罩,直挺挺地坐着,望向窗外。
雾蒙蒙的天,开阔的机场,飞机滑行,起飞,翱翔,消失。
穆流风就那样望着刚刚升在半空的飞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承佑在他旁边坐下,“哥。”
穆流风过了一会才会过神,望着他,又是一会,镜片后的双眸微微弯了弯,“承佑。”
“你来了,你……方便吗?”他问,而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都让你过来了还问这个,我怕耽误你的行程。”
顾承佑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有点霸道的笑,“难道有什么事情比你重要,嗯,我的心肝宝贝?”
穆流风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
顾承佑没这么叫过他,倒是他自己以前总把对方当成“宝贝”。
“走吧宝贝,”顾承佑揽着他站起来,“我们出机场吧宝贝。”
穆流风一个劲笑,“你喊上瘾了?”
“上瘾了呢宝贝。”
两人出了机场,上车,穆流风又不说话了,但他没放开顾承佑的手,一直握着他。
穆流风的手心有汗。
顾承佑便也沉默着。
窗外是高速路,绿化颇佳。周边有刚建起来的高层住宅,倏然出现又消失。
车子上了一座大桥,钢筋铁索划过去,远远地能看见海面。海湾里停着巨大的货轮,看起来有一种静止的忙碌感。
快一个小时后,车子到了一处海边。
这里是伸出去的悬崖,最尽头有一座雪白的灯塔。
灯塔下,似乎是一座隐秘别致的小庄园。
黑金大门,整齐的草坪和园艺。
车开进去,停在一栋小别墅前,门口的侍者将他们引入室内。
第一层是开放的,四面透风,装修风格很自然,仿佛与室外的海景融为一体。
没有客人。
两人随着侍者走螺旋楼梯到二楼,带着他们在其中一个包厢门口停下,要打开门。
“等等,”穆流风说,“客人……来了?”
侍者点头,“刚到不久。”
穆流风指尖蜷缩,似乎要自己打开那扇门,又好像想要往后退。
顾承佑默默地把手按在他后腰上,支撑住他。
穆流风低声说:“跟我妈吃饭,你要是觉得尴尬,我给你开隔壁包间。”
顾承佑想了一会,“我……”
他是希望一起的。
但他还是问:“你怎么想?”
穆流风没说话,但手不自觉地捏住顾承佑的衣角。
顾承佑从没见过他这样不想面对任何场景,便笑起来,“一起吧,我饿了。”
半晌,穆流风点了点头。
大门推开。
房间内整体装潢,有种自然清新的氛围。
放眼望去,是大片的白色、绿色。涛声传进来,偶尔还有海鸥的叫声。
房间最中央,摆着一张长条形的雪白色大理石桌子。桌子的一边,角落处,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人盘着头,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棉麻连衣裙,即便一个人坐着,仍然腰背挺直,仿佛孤高的残梦。
二人背后的门无声地关上了。
穆流风只好有些僵硬地站在门口。
终于,那人回过头来。
她皮肤很白,保养得没有殷舒华那么好,能看出一点皱纹,但不影响她的美。
顾承佑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穆流风的母亲。
他们有一样的眼睛。
看谁都深情,没人能逃得过。
只不过,穆流风的眼睛,绚烂如梦,他母亲的眼睛,仿佛破碎的春水。
卢梦安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看不出什么波动。
“流风。”她淡淡地笑了笑,又看向顾承佑,只点了一下头,甚至没问他是谁。
顾承佑顿时理解了,为什么穆流风当时执意要离开家,如今也不愿意回来。
听说他以前还偶尔会同母亲打电话,现在这样的沟通也变得极少。
穆流风怔怔地望着卢梦安,像是说不出话。
顾承佑往前走了一步,站在穆流风身边,握住他的手。
他望着卢梦安,“阿姨您好,我叫顾承佑,是流风的……”
他看了一眼穆流风,本想接着说“朋友”。
“我男朋友,”穆流风突然说,“妈,承佑是我男朋友。”
卢梦安的目光这才移过来。
看了一会,她轻声说:“挺好的。”
没什么语气的评价。
穆流风在她对面落座。
桌子很宽,他们两人之间并不靠近。
顾承佑在穆流风身边坐下,近距离见到卢梦安,莫名感受到一种压迫力。
她看上去很轻,姿态却有些竭尽全力。
侍者开始上菜。
大概是创意菜,意境确实很美,分量实在很少。
卢梦安慢慢地切着一块鳕鱼,好像永远也切不完。
“你是来给我介绍你的男朋友?”她的嗓音低柔浅淡。
穆流风说:“就是来看看你。”
卢梦安说:“不必专程看我。”
穆流风垂眼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仿佛在开玩笑,“不想见我?”
卢梦安淡淡道:“你不必非看见我,才能生活。”
安静。
只有刀叉碰撞碗碟的声音。
顾承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去。
“流风在外面很辛苦,”他说,“阿姨不想他?”
卢梦安看过来,似乎在观察顾承佑。
“你叫承佑。”她说。
“对的阿姨。”
“你很爱他吗?”卢梦安说。
顾承佑哽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
过了一会,他重新开始切那块芥蓝,平静地说:“我很爱他。”
卢梦安不再看他,“好。”
又静下来。
顾承佑只能埋头干饭,化憋闷为食欲。
穆流风一会没说话,似乎缓过来一点,“我下午去给爸扫墓。”
卢梦安的表情终于有一丝松动,“今天?”
“今天,”穆流风说,“不是祭日,只是路过,看看他。”
“给你爸看男朋友?”卢梦安问。
“顺便的事。”
卢梦安似乎有些不快,但那丝不快也如初冬的冰片,很快破碎掉。
她垂下眼,“他不一定高兴,但会接受的。你们该自己好好过,不必回来。”
“妈,”穆流风缓缓地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卢梦安默然望向他。
“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
穆流风看起来很困惑,甚至有点因困惑而痛苦。
他确实想不明白这件事。
他的记忆中,父母恩爱无比。
母亲到底是怎么到了现在这一步。
卢梦安久久地望着他,不说话。
“我记得,”穆流风说,“我看着镜子,就能看见他。可你早忘记他了吧,现在……也要忘记我了吗?”
他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顾承佑握住穆流风的指尖,感受到一丝颤抖。
卢梦安仍不说话,甚至不再看他,像是在走神。
“是他走后一个多月?”穆流风继续说,只能紧紧地抓住顾承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家里跟他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衣服、照片,甚至他买回来的所有物件,一夜之间,都没了。”
“他走后一年吧,你还愿意看看我,跟我说说话。那以后,你不仅不提他,也不看我了。”
“妈,”穆流风眼中闪过雪亮的水光,“你忘记他了,你不要我了,对吗?”
他的嗓音哽咽,竭力克制,眼泪还是滚下来。
但卢梦安还是那么平静,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那样坐着,端庄得如同一座瓷观音。
很久以后,她说:“你来,就是要说这些?”
“不,”穆流风猛然起身,抹了把脸,转身往外走,“我确实不该来……”
“你觉得我不爱颂之,”卢梦安说,“才会拿走他的东西,才会嫁给别人,才会不能面对你,是吗?”
穆流风猛然停下脚步。
不能面对他?
究竟有什么“不能”?
“难道不是我不敢面对你吗?”他沙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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