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切都是情理之中,把它想成一种惩罚,就会好受的。”屠渊声音低沉,他俯身和沧余额头相触,说: “不要那样想,小鱼,我不要你那样想。”
沧余呼吸急促,他陷在漩涡里,大海般的眼睛里风暴不停。更糟糕是的,一声刺人耳膜的尖叫从建筑里传出,令人生怵,带着极致的痛苦,听上去足以撕裂喊叫者的声带,窗上的菱形玻璃都在一并癫狂地颤动。沧余猛地低下头,屠渊立刻捂住了他的耳朵。
但是沉睡的意识已经被唤醒了,沧余猛地推开屠渊,趴身干呕起来。
窗户那边是一间实验室。
人鱼的实验室。
在强力的白炽灯下,人类实验品仿佛沉沦在海中的颗粒,根本无力挣扎。他们身上连接着数根管线,各种复杂的仪器闪动亮光,滴声作响。沧余看过去的时候,有人被堵住了嘴,正躺在铁台上。两条化出双腿,赤\\裸着上半身的人鱼正拿刀割开他肋骨处的肌肉。
人鱼取下他腹部一整片完成的皮肤,小心而满足地铺在一旁。
“可以献给王,”其中一条人鱼说, “当作王新的画布。”
而角落里蜷缩着一对年纪不大的人类男女,在几名人鱼的命令下哭泣着开始性\\行\\为。然后人鱼们在他们面前脱光了衣服,舒展开双腿,对他们分别施\\暴。
这里是刀俎实验室和狂梦欢场的结合,科学的残忍和原始的野蛮同时上演,只不过被囚\禁和虐\待的对象换成了人类。德赛尔岛正上演着深海对于人类的审判,判处极刑,没有转寰的余地。
里面的人类在尖叫,沧余听到了,他想起医疗椅上尖叫的自己。他伸手去挠心口,那里的刀疤和纹身都在发痒。
但是屠渊吻住了他,也稳住了他。沧余逐渐只能听见屠渊的呼吸,以及他们唇间的水声,屠渊强势地介入他的痛苦,高调地对沧余的过去宣布——这条小鱼现在是我的。
这个男人很厉害。
沧余松开揪着屠渊肩章的手,从回忆的浪潮里爬出来,浑身是汗。他仓促地喘着息,说: “走吧……回去再……”
“我明白。”屠渊说。
他们的眼睛里倒映着彼此,沧余看着屠渊瞳中的自己,镇定了很多。
“我会弄清楚,”沧余低声说, “这个世界不会一直这样的。”
他们悄声离开,在外围的石堆里找到了关押人类的山洞,屠渊给出手势,石棋果断出击,抓出了最靠近洞口的一个人。
这人已经不年轻了,手脚上都铐着铁链,只穿着一条短裤,瘦得皮包骨。他大概是以为是人鱼来抓人,根本不敢挣扎,嘴里念着求饶的话。
然而他看到陌生的面孔,张嘴要喊。
“安静,”石棋直接把手枪堵进他嘴里,说, “否则杀了你。”
“我们是人类,”屠渊说, “回答问题,我们救你出去。”
这人忙不迭地点头,说自己是岛民,但要求他们先带他离开这个基地,才肯吐露更多。他紧紧抓着石棋,眼珠无力地转动。沧余蹲在一边,裹着屠渊的外套,一直没有露出脸,也没有说话。
***
钢牙号上灯光全熄,只剩石棋在船长室举着一个小电筒。那个岛民还在狼吞虎咽,腮帮子鼓得看上去要炸了。
“我说,你已经吃了一碗燕麦粥,两只鸡,四条面包了。”金帆实在忍不住了,说, “人的确只有一张嘴,但是请你在进食的同时,告诉我们一些有用的信息,好吗?”
“请你有一些同情心,”艾萨克说, “他已经饿坏了。”
“你看,永远是这样,”金蛭川不忘讽刺, “这个牧师还以为自己是圣母玛丽亚呢!”
岛民噎得直打嗝,蓝允涟递了水给他,他脖子一伸一伸的,把最后一口吞下去了。
他还没开口,浑浊的泪先掉了下来。
“德赛尔岛是个诅咒,”他哭着说, “我们咎由自取。”
半个世纪之前,福彻尔大陆的元首姓鹿。鹿家作风温和,信仰艺术,将大量资金投入教育,缺乏对经济,科学以及军事的关注。他们没有强硬的手段,很快被屠蓝两家推翻。
自从屠建涛成为元首,科技发展的速度就以指数增加。政府并不在乎是不是人人都适应信息时代,导致部分民众不仅没有从各种新科技中获利,反而被迫在社会边缘生活。
“我家就是这样,和很多其他人一起,缩在阴沟里,被新时代遗忘。”岛民说, “但是上天派了神使来拯救我们。”
贫民眼中的神使名叫竺然,是一位哲学家。他反对过度开发,也反对海洋污染,但是没有人在乎他的声音。于是他带领被边缘化的人们离开大陆,乘船出海,来到了德赛尔。
“那个时候,这里没有任何人,我们如同迷失的羔羊,逃离了大陆的尘嚣,急迫地想要寻找一个纯净的避风港。我们尝试自给自足,回归简朴,但是彻底没有了科技,日子也不好过。我们遇到了很多困难,然后……是人鱼帮助了我们。”
电筒的光束照出飘荡空出的尘埃,岛民盯着它,仿佛能看到曾经的灿烂时光。
“第一次见到他们,人的身体和鱼的尾巴,我们的震惊难以言表。可其实人鱼……曾经的人鱼,是古老而美好的生灵,拥有令人惊叹的文明和智慧。他们等级森严,但拥有远超人类的音乐和思想。”他似乎面带笑意,说, “他们成为了我们的导师,教我们渔猎,种植,和海洋共生。”
“可是,我们亲手把那样的美好毁掉了。”
“这世界建立在贪欲之上,我们……对,就是我们,不再满足于岛上的生活。我们遥望大陆,心生嫉妒,我们摆不脱物质欲望,我们想要,我们很想要发财。我们忘不掉米拉克里那些有钱人,谁不希望纸醉金迷呢……”
岛民自嘲地笑。
“我们盯上了人鱼。”
陆地上“吃下人鱼肉可获得永生”的传说一直存在,于是德赛尔岛上的人开始捕捉人鱼。他们用鱼叉把一条人鱼捉上岸,竺然试图阻拦,却被意外推入海中。
“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竺然自己就是人鱼。”岛民笑着哭泣, “我们杀死的第一条人鱼,就是当初带我们上岛的竺然。”
这个拯救了无数人类的生灵,成为了人类贪欲的第一个牺牲品。
————————
[1]:这篇文里所有的这种从英文音译过来的地点名(比如德赛尔,福彻尔等等)都是一些有含义的英文单词的音译。大家愿意的话,可以留心一下OvO
[2]:希腊神话里的波塞冬就很喜怒无常,脾气坏,易发怒。他高兴的时候很好合作,但心情不好时,他就变得极其破坏性,用他的三叉戟引发地震,洪水和海啸,这些灾难会导致大量的船只失事和溺水死亡。
感谢观阅!
第43章
回家
“我们杀死了竺然,把他的身体卖回了陆地。”岛民说, “那是大约十六年前的事了,也是我们彻底放下良知,无所束缚地猎杀人鱼的开端。”
屠渊记得竺然。
作为被第一条被送上陆地的人鱼,竺然被德赛尔岛卖给了福彻尔政府。那是一条外形素雅的人鱼,淡褐色的长发,浅青色的鱼尾,俊逸温润的面孔。
就算是已经死亡,他双眼紧闭的样子也像是正在安眠。
竺然被送进宫殿,放在大厅中央给政要们观赏。然后他被送入厨房,身体的各个部分都被以各种手法烹饪,送给元首屠建涛品尝。
那一晚,宫殿里举行了盛大的晚宴,酒杯举起来,庆祝人类的贪婪和残忍又一次突破底线。那一晚,竺然的尸骨被挂在钟楼,展示给米拉克城。那一晚,少年屠渊尾随身穿婚纱的母亲,慢步而上。
他目睹母亲紧紧地抱住竺然的尸体,迎着明月和春风,在午夜的钟声里,从尖塔一跃而下。
屠渊终于意识到,在母亲时常给他讲的故事里,那位哲学系的竺教授是谁。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母亲有一串永远不摘的珍珠手链,他明白很多情人们难以坚守到白头。
竺然和蓝千溪彼此相爱,但是他们不敢跨过种族的鸿沟,也无法让蓝千溪抛弃家族的责任。那一晚,屠渊发誓,如果他未来也爱上一个人,或者一条鱼,他不会像竺然或者母亲一样胆小。
他要把心脏和血液都送给他的爱人。
屠渊情绪低迷,沧余靠在他背上,轻轻地握住了屠渊的手指。两个人的手此时差不多凉,沧余的小指划拉在屠渊掌心,无声无息地安慰。
“所以,”屠渊回握住沧余,对那名岛民说, “竺然让你们打开了人鱼生意的大门。”
“……是的,”岛民说, “我们开始杀戮智者,贩卖人鱼或者他们的尸体,反正大陆都要。德赛尔变得繁荣无比,这十几年里,我们靠着人鱼赚了很多钱……我们根本不在乎……”
“我们靠着永生的传说发家,可是没多久,陆地上的人就发现,那些吃过人鱼肉的人类还是在变老。于是我们自己编篡,散布另一个‘传说’……我们告诉大家,人鱼肉这种东西,必须定期食用才能达到不老不死的效果……这样,我们就永远都有生意可以做……”
仁心听不下去,问: “白雾发生之后呢?”
岛民说: “针对我们的审判开始了。”
“我们被隔挡在海里,无法穿越白雾,生意中断,资源耗尽,而人鱼也开始反击。海洋终究是他们的领域,我们无法反抗……一切都倒过来了,人类成了人鱼的实验品,奴隶……”
沧余忽然问: “你们恨死人鱼吧?”
“一开始,是的……恨啊……做梦都想杀了他们,回到过去。”岛民捂住脸孔, “但是后来想了想,不如恨自己。”
“针对白雾的起因,”蓝允涟问, “你知道什么吗?”
“那是因为,”岛民睁着肿胀的眼,说, “我们杀了人鱼族的王和后,还抓走了他们的小王子。”
仁心问: “就是九年前吗?”
岛民沉重点头,说: “我们把小王子也送上了福彻尔大陆,结果不出几天,白雾就开始蔓延。”
“我不相信,”金蛭川烦躁地说, “王子又怎么样,一条人鱼而已!他又没有召唤白雾的超能力。”
“可是,人鱼的存在本身不就是一种超能力吗?”岛民悲痛地说, “人鱼族的小王子坚强又美丽,把他从海中带走,人类也许真的会受到诅咒。其实当时,我们把他和他哥哥都抓了上来,但他为哥哥争取了机会,自己彻底被困在网中。自从我们开船,他就化出了双腿,再也不肯露出鱼尾。”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是小王子,所以发色和瞳色都和普通人鱼不一样。人鱼本身就比人类貌美,而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鱼。银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当时就是个孩子,就已经美极了……”
他说完了,房间里寂静无声。
屠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枪拿了出来,正在往里装填子弹。他动作随意,却一眼也没有抬。他的随意不是单纯的随意,他带着威压,还有尖锐的胁迫。
但是金蛭川不怕这一套。
“银头发,蓝眼睛,长得好看,”金蛭川高调地问, “是不是有点耳熟啊?”
屠渊给枪上膛。
“屠渊殿下,”金蛭川问, “您已经犯下包庇罪!”
“各位,”艾萨克神情紧张地问, “沧余呢?”
人们奔出舱室,在最高层的船头甲板上看到了沧余。
人鱼族的小王子就在那里,轻盈地站在栏杆上,立身于整艘战舰的最前端,直面黑暗浩瀚的海洋。他的身影挺拔又瘦削,仿佛承载了莫大的孤寂。
银色的长发毫无拘束地垂散下来,沧余垂着蔚蓝的眼眸,目光略过了所有人,始终专注又深情地望着屠渊。
他张开花瓣般的唇,轻轻地说: “我的太阳。”
屠渊的心已经碎了。
“小鱼,别怕,”他一步步地走向沧余,一如多年从前,用柔软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我就在这里。”
“你们都在做什么?”金蛭川冲出人群,大声喊叫, “把他抓起来!让我研究他!他竟然伪装得毫无破绽,而且还能在水中保持双腿的形态……他的科学价值无可估量!”
沧余静静地露出悲哀的笑。
“不可以!”艾萨克举起十字架。
金蛭川说: “麻烦你弄清楚!他是人鱼!”
“我知道,”艾萨克握紧了十字架,说, “所以我们应该现在杀了他!”
沧余怔怔地望向牧师,连金蛭川也愣了。
“这个人鱼,这个东西,他是魔鬼!是怪物!他是诅咒,他就是我们身边最大的威胁。”艾萨克声嘶力竭地说, “他会蛊惑人心,他穿着贵族的衣服,装模作样地睁大无辜的眼睛,却是这艘船上最大的危险。”
“你疯了吗?”仁心挡在艾萨克和沧余之间,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人鱼是受害者,而且沧余先前救了你的命!”
“那也要杀死他,”艾萨克说, “也许那些怪物就是他引过来的。杀死他,我们才能安全。他是人鱼,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攻击我们,也许就在今晚,趁着我们都睡着了,他会爬进我们的卧室,咬断我们所有人的喉咙!他登上钢牙号,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
“我只是,”沧余忽然说, “想回家。”
他垂眼注视着屠渊,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温情脉脉,目光如一泓泉水,缠绵委曲,也如漆黑狂潮,暴烈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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