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经理没等听完就骂,“这些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人家一只病狗,养那么多年,架得住他使劲儿抡使劲儿甩啊?就知道跟老弱妇孺耍威风,撞他活该。”
秦冬阳凝目望着咖啡机里滴溜出来的咖啡原液,在那一缕浓香里出神。
法律上没有“活该”的说法。
“话绕回来,”小张经理又道,“不是打算考公了吗?林律既然肯管,冬阳你还何必插手啊?”
秦冬阳从咖啡机上拿下咖啡杯来,心里纷乱打不好奶泡,直接拿过蒸煮牛奶调,“林阿姨跟我感情更好,有我在,她的心里会安定些。”
小张闻言忍不住说,“老实讲我也觉得你都能执业了犯不上再回去考公,衙门口里是非不少,钱不多职难升,都是熬人的活。干脆换个所干得了,何必浪费自己时间?”
秦冬阳没情绪在意咖啡的口感和层次,端起来喝一大口,不吭声。
小张经理觉得自己多嘴,又笑着道,“不过我们这种混世界的人也没什么眼光,别给冬阳瞎提意见啊!”
秦冬阳摇了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只能说这么多,很多东西连哥都不能吐露,况且外人?
时间飞速流逝,快下班的时候,之前联系他的干警又打电话过来,“手续已经批完,可以过来接人了。”
秦冬阳立刻就往外跑,上了出租挣扎几秒,还是通知了林巍。
林巍似在室外,闻言嗯了一声,“我也正往那儿赶,咱们门口见吧!”
秦冬阳想说他不必来了,又被那不容质疑的口气阻住,到底没说出来。
林英没想到自己不用在派出所过夜,出了羁押室后连连致谢。
秦冬阳见她虽然拢好了头发,衣服也整理过,仍旧大失往日那种从容温和的得体模样,心情复杂地搀着她走。
林巍并没伸手帮忙,只说了句,“我送您吧!”
不知是路虎底盘略高还是林英腿脚不好使,老太太上车的时候略有一点儿艰难,秦冬阳在后扶她,看见车座上摆着一只长方形的礼品盒,纳闷地瞧了瞧。
林巍从另一侧推推那只盒子,声音温柔地告诉刚坐好的林英,“阿姨,我根据事发时的监控录像帮您找回了豆子,您再抱抱它吧!”
林英原本无神的眼睛瞬间放得极大,不敢置信地盯着林巍,靠近纸盒的那只胳膊轻轻颤抖起来。
林巍安抚地说,“没事儿阿姨,宠物关怀的工作人员已经帮豆子打扮过了,它依旧可爱。”
林英饱经岁月的手指抖得好像狂风中的枯叶,她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哆哆嗦嗦地揭开了纸盒盖子。
六七斤的小斑点狗已被仔细清理过了,毛梳得很顺,嘴部的血迹也都擦干净了,它很安详地躺在淡黄色的小软垫上,肚侧摆着几袋小零食,背侧则贴着两只绒布翅膀。
天使形状的翅膀。
林英的泪水溪流一般滚淌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豆子的毛皮上,她不敢去抱那个没了温度的小身体,怕再伤着它似的,双手举起纸盒,姿势别扭地把脸贴在小狗的脑袋上,抽噎地喃,“对不起啊,豆子!没能保护好你……”
秦冬阳呆在车外发傻。
民警分明说过豆子已经被市容部门带走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林巍竟然能找回来。
看到林英那些眼泪他也忍不住哭。
豆子对于他其实是只面目不甚清楚的小狗,几次见面它都安安静静地睡在林英的臂弯里,几乎没露全个正脸,存在感极低,然而睡着和被摔死毕竟太不一样,秦冬阳看不得弱小生命遭受残暴对待,更看不得林英苍老面颊上那些淋漓的悲苦。
古稀之年,早知天命,视若寄托的小狗儿死于非命,自己还得面临法律制裁,这种疼痛提不到任何高度,却太真实。
林巍轻轻地关上了车门,让林英和豆子安心地度过最后的相聚时光。
他看一眼秦冬阳。
秦冬阳飞速地抹掉泪水,转开了头,也把车门关上了。
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五六分钟,又是林巍率先上车。
为了方便安置豆子,秦冬阳坐进了副驾驶,听见林巍在问林英,“阿姨,现在宠物殡葬都是火化,骨灰还能做成纪念品,我知道地方。您若是接受不了,我也可以送你去远郊,找一片公山密深深地埋葬。”
“太感谢了!”林英脸上泪水不干,始终不放下纸盒,但有理智,“别去远郊了,太麻烦你,豆子也太寂寞。它小时候不这么蔫,挺爱热闹,宠物殡葬都是小猫小狗,省得没伴儿……我也不要纪念品,撒进江里吧!人犬其实同途,最后都这条路,别羁绊它。希望豆子的黄泉道能宽敞点儿,自由点儿。”
秦冬阳眼眶又酸。
林巍不再多言,直接启动了车,载着林英去了滨江区一家口碑不错的宠物殡葬服务中心。
毕竟是小狗儿,再怎么郑重也没浪费多少时间,分别时刻,林英抱着纸盒不松,服务人员上来拿,她也没歇斯底里地抢,只是不由自主地跟出去好几步,没有光泽的眼珠儿始终落在已经长眠的豆子身上。
秦冬阳看不了,转身出了服务中心的接待大厅。
林巍没有追他,反而陪着几乎是素昧平生的林英,等完了过程。
捧着首饰盒大小的一点骨灰出来,林巍又送林英去了趟江边,找了一段最野最安静的地方,看着老太太把豆子最后一点儿有形之物撒进了江水。
享受了主人十几年爱护的小狗儿终于什么都没有了,尘归尘土归土,彻底告别这个世界。
林英狠狠地哭出声来,对着涛涛江水放声嚎啕了几分钟,而后眼眶红肿地给林巍和秦冬阳鞠躬,腰杆弯得极低,“我和豆子遇到了好人,没有什么能表达的,只能谢谢。”
秦冬阳连忙把她扶起来。
林巍则还了一躬,十分简洁地说,“有缘。”
秦大沛早已来过电话询问,秦冬阳不着急回“拐末”,和林巍一起把林英送到家门口,临分别时不放心说,“阿姨,今晚肯定特别难熬,您得注意身体。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觉得不舒服立刻打给我。”
林英点头,“我会的。辛苦你们,早点儿休息。”
秦冬阳仍不放心,下了楼还回头张望。
林巍开口,“是个通情达理的老人,不会钻牛角尖。”
秦冬阳点了点头,“我也得谢谢您。”
“嗯!”林巍竟然接了,“豆子不那么好找。我跟阿姨不熟,这么费事其实不是为她,是为了你。”
秦冬阳表情僵木。
林巍非常认真地说,“我给了你很多难过,能弥补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有把冰锥缓缓刺进心房,秦冬阳忍受不住地扭开头去。
林巍仍看着他,“都到这儿了,不上去看看你的米兰吗?长了很多新叶。”
第132章 援以伸张
秦冬阳扭头就走,没有办法假装从容。
豆子,米兰。
林巍足够了解人性,也足够了解秦冬阳,知道他的软弱,清楚他的七寸在哪里。
只是“难过”还得了吗?
还回来的,还是难过。
一刻不停地跑回“拐末”,秦大沛已经在了,看见弟弟被什么东西撵着般,自然就问,“不是去做好人好事了吗?倒像被追债呢?”
秦冬阳见着了哥才安定,嘴角下意识一抽。
小张经理比他老板还紧张些,“怎么了怎么了?”
秦冬阳调整了会儿情绪,“离开派出所就陪林书记去送豆子,我还没吃饭呢,饿了。”
秦大沛让小张经理帮弟弟买晚餐去,同时嘟囔了句,“姓林的都厉害哈?不是政委就是书记。”
秦冬阳坐在吧台边上的卡凳里怔忡,心说连只小狗儿都保护不了,却能把个壮汉弄受伤的林英到底算不算厉害呢?截止目前,都是听她一面之词,没有见过伤者,也没有寻找目击证人,好像太主观了。
不够专业。
林巍怎么没表示呢?
无条件地信任,也是想“还”自己什么?
小张经理给他端回一碗浇头很足的汤面,额外加了豆腐卷和酱牛肉。
秦冬阳捧到三楼上呼噜呼噜地吃。
秦大沛跟着弟弟上楼,瞧他一气儿干掉半碗才问,“大案子小案子都有流程,不会很快完事,肯定得耽误你复习吧?”
秦冬阳从碗沿儿上抬眼看他,“哥,你不是说不一定非得今年考吗?”
秦大沛点头,“你不为难就行,哥无所谓。我弟弟这么好养活,一碗面条就糊弄了。”
常在峰也在吃面,方便面。
他忙得连了轴,白天又跑了一趟钢厂,表面上是为蒋振弑母的案子走访群众,实际上暗戳戳地打听苍志坚苍志扬兄弟的事情,很耗时间,快下班时才返回分局。
苍志扬在本市的过往还没查清,没有理由从南面调回来关押,要想得到当地警方的配合,他这个没有行政级别的中队长自己分量不够,又跑吴局办公室去泡了半天,等到主抓业务的小老头实在熬不住劲回家休息去了他才觉得饿,满楼层踅摸,翻出一桶没看生产日期的方便面来,泡得半软不硬的就开吃。
“你回家没?”边秃噜,他边给林天野打电话,是这一天的头一个电话。
“老哥一个,哪儿不是家?”林天野相当委婉地表示不满。
常在峰呵呵笑,“别做怨夫啊野哥,权当养精蓄锐。咱俩这新婚燕尔的总太生猛,适当地忙忙别的,转移转移注意力。”
“你好好养!”林天野哼,“野哥老当益壮,用不着。”
“吹牛吧你!”常在峰立刻压低声音,“也不知道谁,熬不住了就翻脸,急眼……”
林天野更不乐意了,“有正事儿吗?就报告一声你回不来呗?我知道了。”
“当然有正事儿!”常在峰不肯浪费这点儿难得的休息时光,“想我野哥不是正事儿?”
“有啥可想的?”林天野心里美,嘴挺硬。
“啥都想!”常在峰又很无耻地乐,“亲一个啊弄一弄啊,搂一搂啊抱一抱啊,看你出汗看你哆嗦……”
“常在峰!”林天野喝止地骂,“你还要脸不要?挺大个中队满嘴跑火车。寒碜谁呢?你不出汗你不哆嗦?”
“嘿嘿嘿嘿嘿!”常在峰笑得不行,那口方便面根本不够他秃噜的,几句话间就吃没了,一口一口地喝调料汤,“这计较劲儿!什么你啊我的,咱俩一起么!这是情趣,怎么就不要脸?”
林天野知道跟他绕乎这些没有个完,只能放过,“等会儿忙啥?”
“傅队也加班呢!”常在峰答,“我得找他汇报汇报工作,白天互相逮不着影儿。再跟几个加班的同事捋捋这几天的进展。越查越复杂啊,看能不能把蒋振彻底从这些烂事里剥离出去单独移交。人多力量大,完事儿肯定就半夜了,折腾不起,办公室对付了。野哥乖乖地,自己睡,等我忙完了补偿你。”
林天野知道他没时候忙完,心疼,就不计较这人嘴贱,“你注意身体啊!得保证睡眠时长,也吃好的,你野哥有钱。”
“嗯!”这句话像极了肾上腺素,累了一天的常在峰顿时精神了些,“咱有好家属呢,哪能亏待自己?必须保持强健体魄!你也注意安全。”
两个人隔着手机腻歪够了,常在峰把空方便面盒丢进垃圾桶里,找水喝的同时又给林巍打了一个电话。
“怕你开会,不好打扰。”林巍立刻说,“有什么进展?”
“苍志坚和苍志扬的父母都不在了,”常在峰道,“两兄弟也都搬离了钢厂家属区。苍志坚有个遗孀有个女儿,女儿在外地工作,遗孀还在本地,下一步……”
“把她资料给我。”林巍立刻就说,“你们去找肯定打草惊蛇。”
“你能例外?”常在峰道,“都被盯上了。”
“我找人摸她。”林巍则说,“必要时候能秘密见,你做不到。咱们光怕报复吗?有些事情一旦被翻到地下去遮住,不好再掘起来。”
常在峰想了几秒,“行吧!我发给你。不过只能给你三天,没进展我们就得上了。”
林巍二话不说地挂断通话。
窗外又起了风,林家小楼的窗户用材还是老式的,不够严密也不够隔音,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林巍走到窗前点一支烟,眯眼睛想:看来又要下雨了,将是一个潮湿的秋。
秦冬阳起了个大早跑回新阳小区,一来是惦记骤失豆子陪伴的林书记,再者也是为了遇见那些习惯起早遛弯的小区住户。
事情是昨天上午七点多发生的,他想找到几个目击证人。
“林书记倒霉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听秦冬阳说明来意之后长叹了声,“岁数大的人腿脚慢,吃亏。别人都跑了就她和豆子没跑了。我眼看着,是那小子先横,暴力执法。豆子有证呢,咱小区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体检什么时候疫苗,什么时候办证什么时候复审,林书记最认真了!她这人一辈子认真,守规矩……唉,身边也没有个知疼知热的,就这么个豆子,眼看着被摔死……昨天警察来时我也在了,跟着分辨了,他们没搭理……”
秦冬阳心里有了底,忍不住问,“我跟林书记也不太熟,她怎么……没啥直系亲属呢?”
“命苦呗!”老头更叹,“混到我们这个岁数,没个儿女孙辈,还能剩啥亲人?林书记跟她丈夫有过一个孩子,落草就有毛病,身体和智力都很差着,去不少大地方检查过,说是她丈夫有家族病,就没再生。林书记是善良人,自己当干部,从来没嫌弃过做工人的丈夫,就那么过日子。孩子不到三十就没了,也算了他爹妈一桩心病。林书记的丈夫也离开十多年了,剩她自己一个人时带回来的豆子,是真稀罕。我们这些老家伙眼瞅着豆子从欢蹦乱跳到不爱动弹,就一眨眼……明知道它没多少日子可过了,真看着摔死还是难受啊!怎么就不能寿终正寝呢?这得要林书记半条命……唉,是个喘气的老了都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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