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提前知道,边随安的选择会让他如此痛苦,他还会这么大度吗?
陈益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还是闭上了嘴。
要是和谭清明摊开了讲,说看小朋友的现状,对外界无知无觉、不吃不喝,已经到了输营养液这步,最多也就能坚持七天.....谭清明非疯了不可。
就算侥幸能醒过来,小朋友精神和心理问题这么严重,最好的结果也是抑郁症木僵状态,到时候吃不会吃,穿不会穿,连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不会做,谭清明还能养他一辈子吗?
陈益民揉了揉脑袋,帮忙输完营养液,给谭清明做了菜,嘱咐谭清明按时吃饭保持体力,带上垃圾离开了。
谭清明摸摸索索来到餐厅,在椅子上坐好,食不知味的吃完了这餐。
房间里安静、祥和,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所有生机。
这栋房子有边随安活生生存在过的痕迹,边随安系着搞笑的围裙在厨房忙活,在楼下买了几袋子的食材,上来丢掉了所有的方便面,把新鲜食物都塞进了冰箱。
“好不好吃?”
边随安曾经坐在餐桌的另一侧微笑,眼睫微微弯着,面前的粥碗腾出热气。
温暖的感觉。
家的味道。
吃过饭后,谭清明端来一盆热水,给边随安擦拭身体。
每次挪动边随安的四肢,谭清明都得小心翼翼抬起来,擦好后再仔仔细细放回去。
边随安无知无觉,失去控制的身体脆如枯叶,动起来簌簌作响。
手臂小腿压的都是脆弱的淤痕,青紫久久褪不下去。
夜深人静,谭清明甚至不敢让边随安自己睡着,怕他半夜就丧失了呼吸。
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是凉的,气血像是再也不会流通,淤堵在每个关节。
谭清明开上了电热毯,又灌了几个热水袋,放在边随安身边,可边随安像是根本不会产热,他自己已经热的满头大汗,摸一摸边随安的四肢,还是又冷又僵,像是从南极捞出来的冰块。
谭清明躺在床上,听着身旁边随安轻轻浅浅的呼吸,思绪不禁飘飞出去,来到某个晚上,边随安帮他按摩僵硬的腰背,当时边随安身上还有热量,那双手还是年轻人的手掌,火热、滚烫,传导而来的不只是温度,还有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情绪。
窄小的卧室里,那溢开的热浪如同火舌,舔舐周遭的一切。
可此时此刻的边随安,散去了全部热浪,谭清明忍不住探出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
小时候边随安很黏他,总是不肯要别人抱、不想被别人碰,甚至连奶粉都不想要别人冲。
后来重见之后,谭清明无数次感受过那炽烈的目光,即使背对着人,那种目光仍然像火辣辣的长鞭,在背后甩来甩去,啃食每一块神经。
长大后的边随安,是否也期待过谭清明的亲近?
或许......边随安要的从来都不多,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连一个最简单的拥抱都没法拥有。
谭清明手臂用力,将边随安揽到了身边。
边随安随着他的力道翻过半身,脑袋轻轻垂着,靠在谭清明肩膀上。
这是重新遇见之后,从来没有过的亲近。
呼吸弱不可闻,浅浅吐息萦绕,这一瞬间谭清明竟然期盼边随安能够抬起手臂,回抱住近在咫尺的自己。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夜色温柔如水,月光如流沙满溢出来,在地上铺成一片。
第一百零二章 含糊不清
转天醒来时,边随安竟然是睁着眼的。
这是谭清明醒来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的画面。
还以为是在梦里,他长长抽吸几秒,又缓缓吐出气来,连大气都不敢喘出。
自从医院里把人带回来,边随安就一直是闭目沉眠的状态,对外界毫无反应,更别提睁开眼了。
甚至连陈益民都给人判了死刑......
现下边随安睁开眼睛,谭清明只觉得犹如奇迹,他探出手来,掐住自己大腿,狠狠拧了两把。
这种痛感是真实的。
边随安虽然睁着眼睛,可眼神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看,视线像是透过谭清明的脑袋,落到后面白茫茫的墙面上。
谭清明深深抽了口气,小声道:“边......”
边随安像是听到了,又没听到,耳朵上细小的绒毛微动,轻轻颤了几下。
几秒后,边随安缓缓闭上眼睛,呼吸重新均匀起来。
谭清明愣愣躺着,那一刻甚至想摇晃对方,问出声来:“你这是醒没醒呢?”
他问不出口,探手进去摸了摸边随安的后背,原本冰块似的皮肤真的暖和了些,像是将南极的冰山带回了温室,有了丝丝热气。
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还能再回来吗?
谭清明翻身下床,到厨房叮叮咚咚的做菜,这次难得没有糊锅,他端着盘子回去的时候,边随安已经不在卧室了。
谭清明揉了揉眼,怀疑自己眼花了。
他打开门看看楼道,又打开窗户趴在那向外看,关上窗户时客厅里传来声音,他冲进客厅,边随安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手边放着遥控器,电视里重复播放着没营养的广告。
谭清明站在门口,一时不敢走上前去。
边随安仍是盘腿坐着,似乎仍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房间里飘散着食物的香味,谭清明走上前去,小心拉开边随安的袖子。
两条手臂干枯如同缺水的枝杈,因为打了太多点滴,青紫蔓延在皮肤上,一块接着一块,大片针眼像是长不上去,血管干瘪没什么颜色。
不能再靠打点滴维持了。
又不是即将寿终正寝的老年人,这么一直靠输营养液维生,就算有体力转好的时候,也很难恢复过来了。
一念及此,谭清明端来蛋黄粥,舀起一勺吹了吹,试探性的递了出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不知是意料之内还是意料之外,勺子送到唇边,边随安一动不动,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这样安静的环境下,连广告声循环都有些恐怖。
送了几次,还是没有回应,谭清明摸不准边随安的情况,发信息告诉陈益民今天先别过来了。
陈益民:“靠怎么了,小朋友跑了?”
“没跑,就是醒了。”
“靠你个老谭,醒了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正因为醒了,才得看看他去啊!”
“他状态有点怪,怕你吓到他。”
“那倒有可能......什么状态,抱着大树啃树皮了?”
“不是,他虽然醒来了也有动作,但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那可能还是精神问题,抑郁症里的木僵症状,那我给你发个论文吧,你简单看看,要我过去的话就再叫我。”
“好,谢谢,辛苦你了。”
“行了,别礼貌来礼貌去了,听着吓人。”
几秒后,论文传过来了,谭清明飞速看过一遍,觉得和边随安的状态确实有相似之处。
可除了吃药控制之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现在边随安连饭都吃不进去,要继续输液吗?将人强制用束缚带绑在床上,一边输营养液一边输送药物,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
这是边随安想要的吗?
边随安就这么坐在沙发上,足足看了一下午电视。
到了晚上,谭清明来到厨房,将没吃完的饭菜加热过后,重新放在了边随安面前。
他重新将热粥送到边随安唇边,这次他没有放弃,而是一次又一次尝试,在两个多小时之后,边随安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了,轻轻张开嘴唇。
谭清明惊呆了,他连忙一勺接着一勺,喂边随安喝完了这碗粥。
边随安也真的往下咽了,只是咽下去的动作也很机械,像是被上了发条的钟表小人,关节发出咔咔的鸣响。
除了粥之外,边随安什么都不肯吃了,自然也不肯喝水,到了晚上边随安从沙发上站起来,竟然直直走去了洗手间,谭清明犹豫了片刻,没有跟上,可边随安在洗手间待了很久也没出来,谭清明放心不下,还是跟了过去。
边随安站在洗手台前,裤子倒是系好的,只是两手保持着要洗手的姿势,水龙头却并没有打开。
谭清明观察着边随安的状态,上前拧开了水龙头。
十几分钟过后,边随安垂下脑袋,像是受到外界的刺激,他把手放进水里,细细搓了一会,拿了出来。
洗手间里灯火通明,边随安没有离开,而是直直盯着镜子的人。
镜子里的边随安面无表情,脸颊瘦的凹陷下去,竹竿似的身形上挂着宽大的外套,外套是谭清明的。
谭清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不是该给边随安买些适合他的衣服,因为原来的那些全都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丢掉了还是卖掉了。
边随安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镜子,黝黑的眼珠像是凝结而成的黑洞,要将一切吸入进去。
陪他站了一会,谭清明想将人带出这里,他刚刚碰到边随安肩膀,边随安竟缓缓回过头来。
说实话,边随安的动作实在诡异,如果是个普通人站在这里,可能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
边随安不再看镜子了,他直直盯着谭清明的眼睛,像要从这个身体穿透过去,触摸谭清明的灵魂。
太久没有说话,边随安像是忘了要怎么出声。
他张开嘴唇,极度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寸寸嘣出气音,连字节都是组装而成的,艰难联结在一起。
“子.....初......”
他说的艰难、说的痛苦、说的含糊不清,可谭清明还是听清楚了。
听清楚的一瞬间,谭清明如遭雷击。
第一百零三章 你的名字
子初.......
如果没有听错,边随安说出的是“子初”。
子初是谭清明前世的字,他名为清明,字子初,本以为在这个时代,在今生今世,不会有人再叫出这个名字,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
本以为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只有他自己能记得了。
谭清明攥紧拳头。
他前世是一名文官,出生于世家大族,祖上三代为官,朝中大员都与他家渊源颇深。在五岁之前,父母恩爱兄妹和睦,光伺候梳洗的嬷嬷就有三个,童年称得上无忧无虑。但是在他五岁之后,因为接连大旱无雨,天灾不断,农民起义屡禁不止,粮仓接连告急,朝中局势也因此动荡不休。父兄那派势力在斗争中失败,家族全被抄家,亲人尽皆离散,往后二十年他都过的颠沛流离,在偏远的县城隐姓埋名,不愿再参与朝堂争斗。他虽然只做了个小小县令,但他自认为勤政爱民,做事稳妥很有威望,从不徇私枉法,常开库赈济灾民,周边的灾民都知道他的名望,在乱世时向他那里涌去。
边随安是来自草原的将领,前世和边随安交好时,边随安曾讲述过他出生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一夜之间狂风大作,在盛夏之日漫天大雪,一夜之间冻死了上千的牛羊,这在草原是颇为不祥的征兆,边随安的父母不敢养他,出生不久就将他丢在了河边,想要让他自己默默死掉回长生天去,但当时的可汗得知了这件事,觉得这个小孩可堪大用,就派人将他抱了回来养在帐下,收为义子教他骑射,慢慢将他培养成了一员大将。可汗内部之间权力斗争众多,在最初的可汗回长生天后,之后的几名可汗只拿边随安当成棋子,对外宣称他是个青面獠牙的杀星,用来震慑周边不听话的势力们。
边随安之前有嗜杀之名,但之前攻占的领土并不是他主动要求杀人,而是他们草原不像中原那样,有庞大土地可以用来种植粮食、蓄养动物,所以也没法收编俘虏,历任可汗都命令边随安将俘虏就地格杀,边随安虽然在自己能力允许的范围内没有杀老弱妇孺,但也犯下了许多杀孽,特别是可汗们将他的事迹添油加醋散播出去,他的嗜杀之名也就更加深入人心了。
边随安与谭清明在少年时就见过几次,边随安少年时只是练习骑射,还没有领兵打仗,他少年心性听说中原乐子多,就偷偷来中原玩,但因为他长相是异族模样,被中原人民忌惮,被阴了绑起来押送到了府衙,当时的谭清明还不是县令,只是县里的一个小小文官,他不同意只因边随安长相怪异就要将人杀掉,这样太过不分黑白,就据理力争将边随安给放了,边随安就记住谭清明了,时常偷偷过来找他玩,两人一来二去就暗生情愫,曾经共同在林间骑马、在山间唱歌,一块养鹰熬鹰,在熬鹰过程中困迷糊了,双双从山坡上翻下去.....回忆零零散散,有许多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都没有感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身边环境动荡,亲近的人各有算计,所以身旁这个“非我族类”的人,无形之中会令少年的他们卸下防备,获得难得放松惬意的时光。
可惜和平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后来中原政权倾颓,乱世纷争不断,在绵阳之战和陆家洲之战大败之后,中原彻底失去了庇荫,谭清明当时在川蜀和沿海地区活动,他自知无法与草原部落抗衡,于是派人与边随安和谈,边随安当时已经领导了几场战役,结果在谭清明这里碰了钉子,他久攻不下,不愿再消耗人力物力,就答应了和谈,并遵守盟约没有杀过谭清明庇护的城中之人。
当时死守的城池都要用很屈辱的仪式来放下武器投降,还要在草原大军所在的领土上游街示众,边随安力排众议阻止了这些,没有要求谭清明所在的城池用这种方式投降,他知道谭清明的性格如何,不但没有杀他们,还装作看管不力,在夜里将谭清明放走了。
谭清明知道大厦将倾,不是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能阻挡,他离开后来到巫山,参与了最后一场巫山海战,在最后那场海战之中,十万将士投海而亡,少帝投江之后中原这代政权灭亡,当时谭清明也跟着投江了,但是被边随安给救起来了。
谭清明虽然被救起来了,但自己的国家灭亡,他陷入忧郁之中,边随安以那些他城里的老弱妇孺为威胁,不准谭清明寻死。但边随安还是更希望对方能开心点,他找来了从中原逃亡而来的乐师,每天给谭清明奏乐,还在谭清明居住的院子里种满了五颜六色的故乡才有的花,但谭清明国仇家恨在身,忠君之心不亡,无法在国事和私情之间摇摆,最后还是抑郁而终。
再之后的事,谭清明就不知道了,还是这一生认识了苍小京,见到了卿先生,又亲眼看到生死薄之后,才算真正明白了他前世死去之后的种种。
谭清明死后,边随安在借酒浇愁时被内部的敌对势力刺杀,肺部受了重伤,受伤后他仍然上马参战,但他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命副将给自己提前立坟,最后他战死沙场,副将遵循他的命令,将他与谭清明合葬在闽侯山的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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