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向刑架,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说:“他就是……纪无锋。”
人群猛然炸开,有气愤填膺的,有犹豫质疑的,声浪震天。
“这不可能!”
“杀了他!”
“这……这……”
嗡——嗡——嗡——
纪无锋脑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哄——!
万般嘈杂一瞬灌入耳中,带来海啸般的轰鸣。
光照隔着眼皮刺进眼底,疼痛引发泪涌,纪无锋费尽力气才让双眼掀开一条缝,视线里模模糊糊,半晌才看到一片砖石的大致的轮廓。
他微微抬头,只这一个动作,就耗尽了全身力气。
“唔……”纪无锋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
杨三宁听到动静,立刻回头,发觉了纪无锋的醒来。
几步走到刑架前,杨三宁架住纪无锋的下巴,让他抬起脸来,此刻这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沾满了灰尘和血迹,台下众人看到,又是一阵轰然低语。
一个年轻少侠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是他啊。”
杨三宁捏着纪无锋的下颚骨,纪无锋的头歪了一下才被固定住。
杨三宁问道:“纪无锋,老夫绝不会放过昨夜血案的凶手,但也不想任何人无辜蒙冤。既然你醒了,你便说一说,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台下立时安静。
过了三五息时间,纪无锋眼眸才微微转动,看向杨三宁。他嘴唇微张,却只发出破风箱般“嗬”的一声。
杨三宁看向一旁老者,老者唤来一人,不一会儿取了一杯水来。老者走上前,将水喂给纪无锋,只是多半水顺着下颚流下。
杨三宁再次问道:“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纪无锋再次张嘴,老者和杨三宁同时低头凑近去听,只勉强分辨出“黑”“图”等发音。
老者直起身,摇摇头,低声说:“怕是问不出什么了,虽不知为何,但他应当是也中了毒。”
“因果循环,作茧自缚罢了。”杨三宁盯着纪无锋看了半天,才一声叹气,退了开来。
“请证人吧。”杨三宁说。
纪无锋使劲抬着头——其实也不过半低垂着脑袋——看着眼前模糊的世界。
几个人在他身前站定,均是昨夜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他和黑衣人在一起,那人喊他‘大人’。”
“他用的是和那些黑衣人一样的横刀。”
“那些黑衣人属下以命护他。”
……
纪无锋左臂猛地一抽,长长的刀伤被带动,血肉翻开,几只苍蝇被惊起,随后又落下。
阳光直直照在身上,秋阳仍烈,纪无锋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汗来,散落的发丝黏在脸上。他慢慢眯起眼,双眼艰难聚焦,终于勉强看清了他身旁站着的老者。
现在是什么状况?
纪无锋脑中神思渐渐清明。
他缓慢转动脖子,但却感到脖颈似被万针扎刺,不得不停下来,长长吸气,然而呼吸却也给身体带来火燎般的疼痛,不得不改为急促的短小呼吸。
终于,纪无锋把头转向了另一侧,看到台下人群的群情激奋。
呵。
这可要比昨日还热闹。
然后,他在擂台下的人群中看到了宋义。
宋义。
他在人群中。
他还活着。
纪无锋突然感觉心中翻滚的乌云万顷中,豁然一道天光泄露,给了人一道喘息的空间。
太好了。
太好了……
一片纷杂中,台下一个少年大声喊:“不是纪无锋!不是他!我可以作证!”
人群中让出一小块空地,刚刚喊话的少年涨红着脸,接着说:“他昨晚在山下镇上,我看到他了,更何况,他是锦绣山庄二公子,何必做这种事!”
“嗬……”纪无锋想说话,但仍然无法正常发出声音。
杨三宁微微侧头看了眼纪无锋,嘴角抖动一下,随即说:“纪无锋,真的是锦绣山庄纪家的公子吗?”
台下一位老妇被一名中年男子搀扶着走上台来,纪无锋眯眼看去,只能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
杨三宁扶着老妇人,声音柔和:“老阿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老妇人缓缓说:“我本是伺候纪家大公子的嬷嬷。”
纪无锋脑海中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妇人的身影,她不是早些年就投奔儿子离开锦绣山庄了吗?
老妇人继续说:“但突然有一天,夫人让我去照顾二公子。当时我很诧异,老爷并没有妾室,夫人更未怀孕,哪来的二公子呢?
“我被要求不能多问,也不能多说,随后我被带到一处别院,夫人抱出来一个婴儿说这就是二公子纪无锋。
“我后来也偷偷打探过,起先我以为是私生子,但从门房得知,这孩子是在一个雨夜被一个男人抱来的。”
杨三宁不顾众人的嘈杂,追问:“你刚刚所说可是真的?”
老妇人点点头,说:“老妇所言句句属实。”
轰——
纪无锋脑中炸开。
而紧接着,那名中年男子就站了出来,用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纪无锋早些年就开始计划要颠、颠覆武林了……”
纪无锋耳中轰、轰作响,他听不太清这个男人在说什么,但隐约可以看出,他身上穿的是锦绣山庄洒扫的下人的衣服。
男人说:“他从民间抓了不少孩子,从小培养,我见过,他们都、都很厉害,这次的黑衣人肯定就是那些长大的孩子。”
夜幕降临,但双青坪无人离去。
火光将整个前院照得亮如白昼,经过一天的忙碌,满院尸体已被收敛好,此刻正堆叠在前院,一片片白布笼盖着。
纪无锋仍被捆缚在刑架上,他的四肢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抽搐的频次越来越高、幅度越来越大。纪无锋闭着眼,干燥起皮的嘴唇粘合在一起。
院里始终萦绕着低沉的议论声。
终于,杨三宁一行人从中庭走出来。
和他一起的,有幸存的江湖名宿,有附近门派的掌门,也有近些年名声鹊起的江湖豪杰。
杨三宁领着众人站上擂台,整理了一下衣服,用上内力,声如洪钟:“经过我等十二人的商议,”说着,他身后众人皆微微颔首,“纪无锋意图重创大齐武林,毁我等百年基业,罪证清晰。鉴于锦绣山庄多年对武林的照拂,现共同决定,留其性命,但要毁其经脉,押入雷音谷,终身不得再入武林。若有违此令,再入江湖,人人得以诛之。”
纪无锋睁开眼,杨三宁举起的那块武林盟主令正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杨三宁转过身来,平日里温和慈善的面容被阴影笼罩,向纪无锋步步逼近。待他站定,一把狠狠攥住纪无锋脖颈,面无表情,压低声音说:“今日下场,要怪就怪你父兄不识抬举。”
纪无锋瞳孔扩大,嘴唇翕动,半晌却只发出一声似乎要断气的“嗯”。
杨三宁这才松开手,露出一个微笑,只是那双眼睛却冰冷依旧。他轻轻活动了下手腕,说:“好好享受吧。”
“碰”一声,杨三宁一张劈在纪无锋胸口,随即,数掌连至,雷霆霹雳般打入纪无锋周身。
噗——!
一口鲜血喷出三五丈远。
纪无锋的四肢终于不再抽动,反而无力地垂着。
杨三宁冷眼看着纪无锋垂头“嗬嗬”喘息,轻轻擦拭了下身上被喷溅到的血点。
再转过身时,他高声说着:“此番恶行,相信只是纪无锋个人所为,并未发现与锦绣山庄的联系。纪无锋已被处置,即刻押往雷音谷。”
纪无锋被两名解差从刑架上卸下,拖行下擂台,在一片盖尸白布中穿过,留下一道鲜红血印。
虽然周围燃着灯火,但纪无锋只能看到几点亮光和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人影,他周身发冷,逐渐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人群中,那个为纪无锋发声的少年,看着他崇拜的少侠被拖出院门,紧跑两步上前,却再无法说出什么。
双青坪外台阶四百五十五级,纪无锋怀中的簧笛叮当掉落,又在一阵秋风后,被漫山红叶盖住,看不出痕迹。
黑夜中,一辆破旧的马车,燃着一盏灯笼,载着一个半死之人,辘辘向远处驶去。
但还未走多久,后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等一等!”宋义骑着一匹骏马快速追了上来。
解差停下车,宋义飞身下马,两步赶了上来说:“两位大哥,可否容我与这人再说句话?”说着,他拿出一个荷包塞给解差。
解差颠了颠荷包,说:“可别耍什么心思。”
宋义笑着说:“肯定的,肯定的,谢谢两位大哥。”
解差下了马车,走到了十几步之外灯笼能照亮的最远处。
宋义掀开马车上的布帘,看向棚内——纪无锋无力躺着,双腿因为拖行已被磨烂,血肉透过破损的布料露出来,他脸色酡红,显然已经发起烧来。
纪无锋眼睛被烧得生疼,但眯起眼还是可以看出来人是宋义。他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好不容易才发出嘶哑的声音:“……你……”
宋义看着纪无锋,没有出声。
又片刻,他嘴角扭曲着笑了起来:“纪无锋,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第4章 奔赴
纪无锋眼皮睁了又睁,眼前宋义的身影在车棚外的烛火下摇曳扩散成了四五份。
“纪无锋,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宋义从袖中小心地掏出一个小瓶子,犹豫片刻后,打开了瓶塞,“但我有多羡慕你,就有多恨你。”
宋义的声音狠厉起来:“凭什么大家看到的都是你,凭什么你拥有一切,凭什么你号令一切!”
宋义猛地抽吸一口气,“现在好了,你终于倒下了。”
纪无锋愣住了,他使劲看向宋义的双眼,却不知道哪一份是真实的眼睛,哪一份是产生的重影。
“雷音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你现在这样过去,会被那里的恶人们,折磨得,生不如死。”宋义拉起纪无锋毫无力气的左臂,那里一道长长的刀口暴露着,稍一挪动还渗出了鲜血,“我不会让你被那些恶人折磨,毕竟,你曾经这么照顾我的。”
宋义把小瓶子靠近纪无锋左臂的伤口,慢慢把瓶口一点点塞进纪无锋的伤口中。
“呃啊……啊……”纪无锋猛然大口抽吸起来,浑身颤抖。
“我会让你死。”宋义死死盯住刀口,不一会儿,一只细幼的白色小虫从瓶中爬出,钻入了血肉,“你必须得死。”
“这样,我才能被看到啊。”宋义喃喃着,看着纪无锋狼狈颤抖的样子,眼中不自觉地滑出一滴眼泪。
半晌,解差已经等不及了,喊道:“好了没有啊!”
宋义仿佛被尖刺扎到一般松开了手,小瓶咚的一声掉在马车上。
“好了好了。”宋义高声答应了,又看了看纪无锋,最后狠狠捏住他的左臂,凑近纪无锋耳边,“你这只手不是最会使剑吗?那便从这里开始吧,这可是‘阎王录’,它会一点点吞噬你的身体和魂魄,而你则会成为他孵化的最佳温床。”
解差已经来了,宋义最后使劲攥了下那处刀口,带着满手的鲜血离开了马车。
疼痛冲刷着纪无锋,终于,他晕了过去。
三日后,雷音山。
“阿啾!”长脸解差打了个喷嚏,看看天,“这怎么还突然变天了?”
早上还是晴天,可快到中午了,就逐渐刮起了北风,此时竟已阴云密布。
另一个圆脸解差无聊地叼着根茅草,含混地说:“估摸着咱们晚上到不了雷音谷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啪一声砸在了马车上。
“该死的。”圆脸解差立刻坐直了身体,嘴里茅草也吐了出来,“赶紧的,咱们找个地方避一下。”
不等马车跑快,雨势就迅速转大,两名解差只好随意让车停在远离山体的山道旁,钻进车棚中。但车棚里本就躺着一个昏迷的纪无锋,此刻两名解差在里面坐着,就格外拥挤了。
“要不然咱们……”长脸解差做了个抛东西的手势。
圆脸解差看了看仿若死了一般的纪无锋,点点头。
如瀑大雨中,纪无锋被扔出了车棚。
天色愈发暗了,虽是正午,但却仿若夜间。
一片闪光刷地照亮世界,随即雷声在云中轰鸣滚动。
轰隆隆——
马车里,两个解差无聊地说着家长里短。马车外,一个人影慢慢地悄声接近。
纪无锋无知无觉地躺在雨中,唇色苍白,气息微弱,雨水砸在身上,似乎随时都要闭过气去。
人影靠近,摸了摸纪无锋的鼻息和脉搏,稍停,趁着又一次雷声轰鸣时,一把抱起他,迅速向旁边的山林跑去。
青穹台上,云雾缥缈,鸟鸣婉转,花香四溢。
太无聊了。
太无聊了啊。
庚申满法一袭纯白中衣,斜靠着丝藤秋千,披散的乌发轻轻摇动。
彩色的鸟儿衔来一枚红果,庚申满法接过,吃了一口便扔到地上:“有些酸了。”
鸟儿歪歪头,又飞走了。
他是万寿族最后一个族人,自出生起就住在这片青穹台上,不知岁月悠久。
一阵风吹过,云雾丝缕飘散,露出地面上渺小的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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