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昌止住她的动作,自己用手背擦了下脸,擦掉泪水。
顿了几秒后,喝了口手里的汽水,气泡沿着舌尖滑落,顿时一种直逼天灵盖的感觉在后脑里炸开。
冰凉得像滑落在空气中的泪滴。
吴妈就眼瞅着他的泪水又一缕一缕地往下落:“这,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黎昌这下真忍不住了,他把杯子塞到吴妈手里,眼泪紧随着他的动作更加汩汩往外冒,哭得上半身都在颤抖。
吴妈真是傻了,她手足无措地看了眼手中的可乐,问:“……有这么好喝吗?”
黎昌稀里糊涂地点头说:“好喝,太好喝了。”
他抽噎着,从吴妈手里重新取过杯子,几乎是憋着气把一杯喝完的。
喝完了,他说:“吴妈,我还想喝,我想喝……”
吴妈怔了下说:“碳酸的东西,一杯就行了,不能再多喝了。”
黎昌似乎不理解她的话,抬眸看她,眼尾泛红:“可是……”
“没有可是,”吴妈对他难得轻声细语,“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再怎么可是也不行。”
黎昌蓦地就滞在那。
……她说的是。
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再怎么可是都不行。
就像自己之于任克明一般,再怎么可是也不行。
自己是拖累,就像自己几年前之于白妈,之于福利院一样。
自己是拖累,就像十八年前,自己之于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
说起亲生父母这件事,白妈应该一直觉得她对自己掩盖得很好吧?
但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
就如那个午后自己听见的员工阿姨的话里所说——
“无力供养。”
这是自己亲生父母留下的纸条。
那张纸条黎昌后来在白妈的抽屉里见着过。
白妈有一个柜子,专门收纳这些信物之类的物品的。
那一次,黎昌借着帮要离开福利院的大哥哥找东西的机会,翻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信物。
一张纸条。
白妈应该是为了保存,还特意为这张纸条进行了简单的塑封。
泛着微黄的纸张上,留着两行黎昌无比陌生的字迹——
“黎昌,九六年二月十三日生。无力供养,望收留。”
短短十几个字,这就是亲生父母留给他的一切了。
无力供养。
应该的,毕竟谁会去供养一个拖累。
黎昌,你是拖累。
你现在又成为拖累了。
在继身影模糊的父母、白妈之后,你再一次成为了拖累。
成为了任克明的拖累。
……说好的不要拖累任何人呢?
说好的天塌了也不要回去,天塌了也不要拖累白妈。
现在也这样告诉自己吧。
现在就按任秀琴的话,从任克明身边离开。
天塌了,也不要拖累他。
不要拖累别人。
不要拖累任何人。
“吴妈,我不喝了。”黎昌轻轻说。
他从沙发上晃悠悠站起来,无视吴妈疑惑的视线,踩着很轻很轻的步子重新走回到窗边。
窗外依旧是阴暗的冬日,黄蔷薇也像被乌云洇染。
入眼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他怔愣着看了几秒,垂首,重新拨通了任秀琴的电话。
待到对面女声响起,他干涩着嗓子轻轻说:“我会走。”
任秀琴默了瞬,说:“我来接你。”
黎昌缓缓摇头,目光垂落在最近的一株黄蔷薇上,那抹黄此刻竟显得有几分苍白,像极了天际的云。
也像极了黎昌白如碎瓷的唇色——
“不用你接,”他说,“我自己走。”
吴妈在身后愣神地听他打这通电话。
打完后,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黎昌转身上楼去。
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了,像风干了一般。
她呆了几秒,追上楼进了卧室,就见黎昌拿着平时拍戏带去剧组的行李箱,打开衣柜往里边儿叠塞着衣服。
“黎少爷,你这是……”
黎昌动作一顿,抬头看她:“吴妈,您别告诉任克明。”
告诉他,自己就走不了了。
吴妈闻言张着嘴,半天才说:“你,你真要走?不是……你能走哪去?”
走哪去?
不重要。
重要的是离开任克明就行。
“您就当不知道。”黎昌站起来,平静的声音掩藏着为不可察的战栗:“是我偷偷跑了的,他问起来,您就这样说。”
吴妈这下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听完他的话,搁原地飞速地在大脑里处理着这件事。都寻思着要不要去把小安叫回来拦他了,却又听黎昌这时缓缓开口——
“我早就想离婚了。”他抬眼说:“只是他不让走。”
“就像吴妈您知道的一样,我一开始就是为了他的钱才和他结婚的,这段婚姻能坚持八年,已经是意外。”
他的声音凉薄如玉击,一字一句——
“现在我的目的达成了。”
“我本来就……本来就想离婚。”
“您别拦我。好么?”
最后一个问句落地,房间内不再有声音。
吴妈呆愣着眼神望着他,似乎根本没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他自己明白吗?
本来就想离婚。
……真的吗?
黎昌垂下看着吴妈的目光,后退一步,重新走回衣柜前,眼角的泪这时滴落下来,新辟开一道泪痕。
吴妈的视线瞬间追随在黎昌眼角的泪痕上。
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见对方望着衣柜的身形倏地一晃悠。
她猛然收神,只当是黎昌又要晕了,顾不及想其他的,当下就忙不迭跑进去要搀他。
却被他抬手挡了挡。
“没事,我没事。”黎昌说。
说这话时,他湿润的眸光紧紧依附在衣柜里。
吴妈停下步子,顺着他的视线往衣柜里看——
木质衣柜的最里处,挂着一件纯黑色的衬衫。
因黎昌衣服的收走,那件衬衫孤零零垂在衣柜中央,竟然显得有几分寂寥。
那是任克明的衬衫,黎昌曾套在身上的衬衫。
他眸间微动,滞然几秒后,伸手要去取下。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阵震动的声音。
黎昌回头看去,是床上的手机在响,吴妈先他一步帮他要去拿过来,然而刚拿起,目光不可避免划过屏幕的一瞬,她愣住了。
“……这、任先生。”她望向黎昌:“是任先生的电话。”
第49章
黎昌的身形陡然一僵。
任、任克明的电话?
他的双眸怔然地看向吴妈手中的屏幕, 来电显示上浮动着“老公”二字,证明着吴妈所言不虚。
就是这么的巧合。
在他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任克明的电话打来了。
黎昌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不接,等他自己挂。
此时此刻的自己听不得一点任克明的声音。
多听一秒, 可能就会改变离开的主意。
……不可以, 必须走。
黎昌于是后退一步, 没有半分要从吴妈手中接过电话的意思。
吴妈也就那样茫然地握着手机看他, 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气氛这样无声地僵持着。
也不知道是黎昌和吴妈的僵持, 还是和电话线那段千米开外的男人的僵持。
总之就在吴妈回过神来,终于好像要开口说什么时, 空气中的震动却忽然消失了——
电话挂断了。
黎昌紧绷着的身形顿然一松, 泛红的眼睛紧紧看着手机, 眼神复杂。
半晌后,他才终于上前一步对吴妈说:
“给我吧……”
吴妈闻言忧心地把手机递上前。
手指刚触碰到金属外壳, 忽然又猛烈地一阵震动——
电话又来了!
来电显示仍旧是“老公”,仍然是任克明的电话。
黎昌猛然想收手, 但却已经由不得他,吴妈直接把手机塞进了他手里。
苍白的手掌握着冰冷的方块机器, 黎昌神色恍然。
“接啊。”吴妈说。
她的话就像有什么蛊惑人心的作用, 黎昌失神地看向屏幕, 停顿两秒,竟然真的按下了接通键。
不由得他再神魂恍惚什么,对面的声音已经顺着听筒传来——
“黎昌?”低沉温柔,语调缱绻:“怎么这么晚才接。”
语气丝毫没有不耐。
即便是等待许久, 即便是问这个问题。
也没有不耐。
黎昌站在原地,只觉得顷刻间浑身血液都在发烫。
任克明的声音, 就好像那冬日里从漫天风雪中走进室内,感受到的第一缕暖意。
顺着他的耳朵传进,再流转到全身上下。
可惜,他的身子已经被冻得太僵了。太僵了,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回应这抹温暖。
吴妈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对黎昌做了个自己出去的手势后就走出了卧室。
为他与这通毫无预料的电话留下空间。
卧室门落锁的声音传来,引得黎昌眼睫一抖。
他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攥紧几分。
“刚刚……”他说,“刚刚在吃早饭,没看手机。”
对面传来一声很浅的笑。
“吃早饭?”任克明说:“现在十一点了,吃的brunch?”
黎昌被他的笑迷了神智,一瞬间什么都不想再想,只顺着他的话问:“……什么是brunch?”
任克明那边默了一秒:“没什么。”
声音带上些许无奈,跳转话题:“我现在要回一趟主宅,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六点前就能回家。”
回家。
黎昌听见这个词,脑海中的记忆骤然就跳回他与任克明初见的那场宴会。
那时,他给任克明说回家。
任克明则问他,“回哪个家”。
说起来,那时他还猜过任克明是不是有很多个家。
其实理应有很多个的吧。
像任克明这样身份的人,从来不缺房子,不缺住所。
东郊宅子是一个,任家主宅是一个,甚至远跨重洋,大洋彼岸的英国那排临海别墅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一个。
所以,任克明那时还真没问错——
回哪个家?
回哪个家。
这样想着,黎昌此刻也下意识这样问出声了。
电话那边循言沉默了一瞬。
几息后,只听那声音沉缓说:
“回东郊。”
“我只有一个家。”
言下之意,他只有东郊宅子,这一个家。
就是有黎昌的这个家。
黎昌听见这句话,从一听见他声音那刻就忍着的泪水顿然决堤,眼尾通红。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他握着手机的手逐渐颤抖。
浑身就像一株发芽的草倒速生长。
长回地里,蹲在地上。
最后双腿也不再支撑,直接那样坐在了原木地板之上。
几滴泪水也随之点落在地。
他憋着气,没敢冒出一点哭声来。
任克明那边却似乎察觉出来了什么:“怎么了?”
从声音就能听出他的眉头蹙起了。
“还是不舒服?”
“没有。”黎昌摇头,纵然对面的人看不见,他还是在摇头:“没有不舒服。”
鼻音这时候却再遮不住。
任克明听见,话里添上几分急切意味说:“我出门前没说错,你感冒了。有发热么?应该是昨晚在医院着的凉,我现在叫医生来家里,你先让吴妈煮点姜汤……”
“没事。”黎昌打断他:“我真的没事。”
都说了没有了,任克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
……似乎就在一眨眼之间。
就像自己一眨眼间就变成现在这样爱哭了一样。
任克明那边被打断,没再说话,等待着黎昌的话语。
黎昌却没什么说的。
他说完上句话后那眼泪就哗啦啦地落,止不住。
光顾着哭呢,嘴唇都要咬破了就为憋住哭声,一句话也不敢再冒出来。
于是通话线上陷入了无声的诡异。
好几十秒后,
“……先挂了吧。”黎昌终于憋回声音,擦了下眼泪说:“我要……我要去洗澡了。”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
他觉得这电话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必须挂了。
任克明却说:“你感冒了,不能洗澡。”
他声音放得轻柔,字句间透着关心。
黎昌却不知怎么跟被点着了似的。
他抹了把眼泪,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说:“我没感冒,我就要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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