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时卿道:“万物相生亦相克,有清便会有浊,有静便会有动,驭臣之术亦是如此。常言道,为君之道在于制衡,是为控而不死、纵而不乱。若天下皆是贪官污吏,恐将民不聊生、国祚难延;可天下若全是清廉贤臣,百姓未必安宁,国家也不见得会太平。”
柳柒道:“你这是在变相抬举自己,以为陛下没了你便无法治国安邦了?”
云时卿道:“不尽然也。”
许是知道这张利嘴有多能言善辩,柳柒不再与他交谈,当即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云大人请回罢。”
云时卿转过头看了看他,笑道:“大人保重,下官改日再来探望你和孩子。”
柳柒呼吸一凝,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那个“滚”字。
殿试在即,昭元帝最近正忙于择取考题,朝中亦无甚要紧事,遂令百官休沐了几日。
在这几天时间里,柳柒将所有能落胎的法子都尝试过了,却都没有半点成效。
他不禁怀疑腹中是否真的有个胎儿存在,可一切迹象都表明,他的的确确怀有身孕。
今日承昭元帝召见,他去宫中协助昭元帝整理了考卷,离开御书房时,他向皇城司指挥使徐靖询问了查探进度,徐靖歉然一笑,说道:“那人是个老江湖,隐迹得当,一时半会儿恐难查到,柳相再耐心等一等罢。”
柳柒眉心不由蹙紧。
再过半月便是蛊毒复发之时,他能等,可是昆山玉碎蛊不能等,他的肚子也不能等。沉吟半晌后温声道:“有劳徐大人了,若徐大人能在月中之前查清此人的身份,本官必有重酬。”
徐靖拱手道:“卑职尽力而为。”
如今已进四月,气温早已回暖。柳柒回府后便褪去了官袍,着一身轻装简服去了书房。
他平素爱看些志怪传奇,时常从鬼市里淘些奇书回来,有一个书柜上摆满了新旧不一的书册,此番得闲,便寻了一本捧在手里,转而坐进院中的摇椅里仔细翻阅。
不多时,困意来袭,他撑着眼皮将这话故事看到最后,其中有一句话煞是醒目,顿时驱散了他的睡意。
——“妾已有孕,不可与夫君再[]同房,恐将孩儿害了去。”
【作者有话说】
崽儿:爹,咱有免死金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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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樱桃甘如蜜
四月初三殿试日, 天子亲临集英殿督考,择进士三甲。
柳柒此番不用再去监考,便偷闲去了金恩寺一趟。
金恩寺乃皇家寺院, 位于京郊以南, 与陈小果修行的五岳观隔山相望。
最近因为腹中孩子之事, 柳柒已有数日不曾安宁过, 今次来寺院,不过是求个心平气顺,得以摆脱现下的苦恼。
金恩寺建在山顶, 山麓有一条石阶直达寺庙, 足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步。
春日正好, 至山麓时,柳柒弃了马车沿石阶而上, 柳逢当即撑一把伞跟在他身后,劝说道:“三千多阶费时费力, 公子如今身体不便,恐有些吃不消, 还是乘车上山罢。”
柳柒轻撩袍角,淡声应道:“无妨。”
柳逢劝不动,只好陪着他一同上山,仔细撑着伞, 免教自家公子被太阳晒了去。
登山不易, 登上三千三百九十九阶的石阶更是不易。这条石阶除了供给寺庙的师傅练功之外, 鲜少有香客从此路经过, 主仆二人上山时除了碰见两位洒扫石阶的沙弥之外, 再未撞见任何人。
走走歇歇, 总算在一个时辰后登上了山门, 柳柒身上起了薄汗,呼吸也略有些急促,又歇息了片刻才步入寺庙。
他今日穿得特别素净,止一袭月白斜襟长袍,腰系绣鹤流苏束带,甫然瞧去,竟与寺庙的庄严莫名相融。
金恩寺香火鼎盛,每日都会有不少权贵家眷来此供香拜佛。左相柳柒人人识得,自他进庙之后便有不少人与之打招呼,他都含笑应了,待供完香之后,柳柒便应了慈济大师之邀前往慧心禅院品茗听禅。
小沙弥在禅院的了尘亭内布好了香茗与红泥炉,炉上热水滚沸,香炉烟丝袅袅,柳柒以攀膊束袖,耐心地点茶。
慈济大师抚得一手好琴,琴音通禅,每每听完他的琴都有种念头通达的意境。
了尘亭下有一口荷塘,四月虽不是荷花绽放的时节,但满池莲叶相接,也甚是悦目,偶有锦鲤跃然而出,仿佛听懂了慈济大师的琴音,无声相和。
一曲毕,柳柒业已点好了茶,他将茶盏双手奉于慈济大师,恭声说道:“大师琴技精湛,每每听琴都能受益良多。”
慈济大师接过茶淡淡一笑:“柳居士慧心通禅,与佛甚是有缘,万般修行皆为居士之造化。”
吃过茶,慈济又道,“柳居士今日至此,想是为红尘所困。”
柳柒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师何出此言?”
慈济道:“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柳柒微怔,默默饮了一口茶。
慈济大师这番话出自《楞严经》,七年前他来金恩寺时,慈济大师与他所讲便是此经,后来的岁月里,他每日抄写的经文也多是《楞严经》。
慈济又道:“听闻居士时常抄经静心,需知修行在于修心,尘心不除,尘不可出。柳居士困囿己心,无论听再多的禅、抄再多的经也无济于事。”
柳柒放下茶盏,起身来到扶栏处,池中锦鲤常被沙弥喂养,甫一见到人影便讨好般凑了过来。
他捻起几颗鱼食撒进荷塘,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若我犯下杀业,此生便不可再礼佛;可我不这么做……必将生不如死。”
慈济捻拨佛珠,念了句佛经:“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柳清素来禅心明澈,可如今却蒙了尘。他低头瞧向自己的腹部,里面那个正在日渐长大的小生命便是他的杀业之源。
杀心不止,罪孽不休。
偏偏这个孩子命硬无比,任他怎样下狠手都难以根除。
素来对世间万物都生怜悯心的丞相大人,独独对自己的亲骨肉铁石心肠。
柳柒闭了闭眼,旋即转身对慈济大师揖礼辞别:“承蒙大师点拨,便不作叨扰了,改日再与大师听琴煮茶、参禅论道。”
慈济还以一礼:“柳居士慢走。”
下山时已近黄昏,彤云高悬天际,山风阵阵,捎来几许微凉。
柳柒上下山均是走的石阶,坐上马车后双腿尚且矫韧,可腰腹却略有些泛酸,他轻轻按揉了一番,旋即惫懒地倚在引枕上小眠。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马车猝然一震,顿时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他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马车已经入了城,日头西下,坊市中繁忙一片。
柳逢握紧缰绳,目光落在前方的马车上:“好像是沈少卿的马车。”
街上行人匆匆,大理寺少卿沈离的马车速度略快,这才冲撞了柳柒的马车。
下一瞬,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长翅帽的男子自马车而下,几步走近拱手揖礼:“下官沈离见过柳相。”
“沈少卿不必多礼。”柳柒道,“少卿如此匆忙,可是有要案处理?”
沈离道:“陛下将春闱案交予下官处理,下官不敢怠慢,正要去审理罪犯纪少游。”
柳柒蹙眉:“春闱案?”
沈离应道:“那首乱诗柳相也见过。”
柳柒思索几息后面露讶色:“诗是纪少游所作?”
今年春闱大考,不少考生的文章都写得极好,柳柒对纪少游的文章颇有印象,笔酣墨饱、辞趣翩翩,全然不像是会做出那种诗的学子。
须臾,他又问:“陛下不是早在会试放榜之前就已将考生们尽数释放了吗,又是如何得知那诗是纪少游所作?而且纪少游今天本应该在集英殿廷试,怎会被关在大理寺?”
凭他的锦绣文章,定能在殿试脱颖而出。
沈离道:“皇城司的手段,柳相应当有所耳闻。”
柳柒心头一凛,当即说道:“烦请沈少卿带本官前往大理寺走一遭。”
不多时,两辆马车在大理寺府衙前停下,柳柒一身素白常服步入衙署,随同沈离前往监牢。
牢狱里暗无天日,潮气与腐臭味扑鼻而来,每间牢室仅有鸡蛋大小两个气孔,傍晚时已难见天光,仅凭几盏昏黄的油灯供明。
“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狗官!你们就算杀了我也休想逼我认罪!”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大人放我出去吧……”
谩骂与哀求不绝于耳,空气中依稀还有淡淡的、发腐的血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柳柒胃部止不住地翻腾,他强忍不适往前走去,直至屏息后那股作呕的感觉才逐渐被压了下来。
他已有七年不曾踏入监牢,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狱卒带着柳柒和沈离一路行往监牢最里层,打开一扇栅门后又行了数十步方才停下:“柳相、沈少卿,犯人纪少游在此。”
牢室内昏暗无光,墙壁上的油灯不够亮,无法照清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柳柒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盏往前探去,凝眸半晌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一身灰色囚衣破败不堪,上面洇满了血迹;青年的四肢均被镣铐束缚,蓬头垢面、脏污不堪,嘴角皲裂残破,模样煞是狼狈。
柳柒冷声质问:“你们对他用刑了?”
沈离道:“皇城司把他送过来时便是这副模样,下官找大夫给他瞧过,虽然伤痕累累,却不致命。”
皇城司的手段便是如此,所用之刑罚极其狠毒,可每一处伤都巧妙地避开了要处,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柒拧眉:“他们竟敢对考生动这样的酷刑!”
沈离垂眸不语。
天子爪牙,铁血手段,纵然失手杀了犯人,陛下也极少处罚他们。
少顷,柳柒又问:“纪少游可有说什么?”
沈离道:“入大理寺已有两日了,除了那首诗,什么也没说。”
沉吟半晌,柳柒道:“待殿试结束后本官便去面见陛下,务必将此事彻查清楚。”
他将灯笼递给狱卒,转身离去。
就在此时,纪少游奄奄一息地开口:“枭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
柳柒顿步,回头瞧去。沈离沉声告诫道:“纪少游,柳相在此,慎言。”
纪少游蜷缩在墙角,旁若无人地念道:“萧蔷残破百花暮,帝业兴衰万骨枯。”
沈离道:“纪少游!”
“何惧纲常伦理灭,史官提笔一页书。”纪少游说罢动了动手臂,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一声笑,“吾孑然一身,虽死无憾,你们要杀要剐皆可随意。”
正因为孑然一身,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柳柒折回栅栏前,沉声问道:“你寒窗苦读数载,便是为了有朝一日作一首大逆不道的诗,然后慨然赴死?”
铁链哗啦响了两声,纪少游蜷紧身体,没再言语。
柳柒亦未多言,旋即离开了大理寺。
回府之际,柳逢试探道:“公子,纪少游一案事关先帝,陛下明面说了将人释放,却又暗中恩准皇城司对纪少游用刑,可见陛下对那首诗颇为在意,公子还是别干涉为好。”
柳柒道:“沈少卿乃韩御史的学生,为人刚正不阿,许是拿纪少游没办法之后适才出此下策,在闹市之中拦了我的马车。”
柳逢微诧:“公子是说,今日沈少卿是故意拦车的?”
柳柒淡淡一笑:“大理寺离兴远街有十万八千里,他去衙门办公怎会经过那处?想是等我多时了。”
殿试结束,昭元帝于武殿校阅考卷。
柳柒几次求见昭元帝均被内侍官回绝了去,道是陛下有旨,非要紧事不得求见,柳柒说明了来意,仍被拒之门外。
出宫时,正巧碰见了二殿下赵律白,赵律白遂问其来意,柳柒据实相告,赵律白闻言蹙眉:“此事你莫要管了,陛下既已撤了纪少游殿试的资格,便是认定他有罪,你若因此而触怒圣颜,恐将得不偿失。”
柳柒疑惑:“殿下也认为纪少游有罪?”
赵律白无奈道:“此事关系先帝,我们无权置喙,你若真想救那位学生,不如恳请陛下趁殿试三甲放榜之喜减轻对纪少游的责罚,免他再受牢狱之苦。”
柳柒看了看赵律白,沉吟几息,终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臣明白了。”
近来天气晴好,早春的樱桃业已上市。
回府时,柳柒正换下官服,还未来得及穿上氅衣,便见一道人影自窗台跃入,他侧眸瞧去,冷声问道:“青天白日的,你就这么翻墙入我相府了?”
云时卿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揭开白色纱布,里面有半框红艳艳的山樱桃,个个都有拇指大小,煞是诱人。
“大人喜食酸物,此果酸中带甜,我知大人定然欢喜,便买了一些过来。”云时卿将竹篮放在桌上,“已经清洗过,大人尝尝?”
柳柒穿上白底蓝面的氅衣,系上束带后适才坐在桌前,捡一颗顺眼的樱桃放入口中,果肉脆软,汁水微酸,他吃着正正好。
见他接连吃了好几颗,便知是喜的,云时卿从旁而坐,不禁打趣:“大人还记得在成都时,陈小果给你我算八字之事?”
柳柒专注吃着樱桃,没有理会他,云时卿笑道:“陈小果说大人命里有一女一子,夫妻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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