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忍苦味咽了下去:“此茶甚苦。”
慈济道:“方才柳居士接连饮了三杯,却从未觉得它苦。”
“让大师见笑了。”柳柒失笑,却也疑惑,“敢问大师这是什么茶,怎这般涩苦?”
慈济捻着佛珠,声音浑厚,却又透着一股子老者的慈祥:“此茶名唤‘孔雀泪’,其株生长在常年积雾的山巅之上,经由孔雀的眼泪浇灌之后方可抽芽,数十年难得一钱,可遇不可求。”
柳柒仍是不解:“如此极品的茶,理当甘醇清香,为何涩嘴清苦?”
慈济大师笑了笑,说道:“茶叶本该是甘醇清香的,可孔雀的眼泪却是世间至苦之物。无论再甘甜的东西,一旦沾了苦,便难寻其味。”
柳柒垂眸凝视着茶盏,一时间没有接上话。
慈济又道,“柳居士的心依然困囿于方寸之间,千般贪嗔万般痴恨皆为苦。”
柳柒问道:“如何才能得到解脱?”
慈济道:“可得解脱时,唯心自明、唯心自疏、唯心自理、唯心自在。”
柳柒再次看向茶盏,默然半晌,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滚过咽喉,不留半点余甘。
饮完这壶苦涩的孔雀泪,两人又在了尘亭论了许久的禅。至正午,柳柒用过斋饭之后便在禅房内小憩,醒来已近申时,而后在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法堂听住持讲经。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庙里的香客陆续下山,热闹了一整天的寺庙逐渐变得冷清起来。
听完讲经已是酉时过半,柳柒在庙里待了大半日,暂时将心头的苦闷与焦躁压了下去。
他将慈济赠予的“孔雀泪”交给柳逢,柳逢瞧了瞧这只雕花的红檀盒子,未免有些好奇:“公子,这是什么?”
柳柒道:“慈济大师送的一盒茶叶。”
“茶叶?”柳逢蹙眉,“公子府上的茶叶堆积如山,收这么多,何时才能吃完?”
柳柒笑道:“偶尔换换口味倒也不错。”
主仆二人往山门走去,途径观音殿时,竟意外在殿外的竹林旁遇见了朱岩。
很显然朱岩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柳柒,愣了愣,继而近前拱手揖礼:“见过柳相。”
柳柒余光微动,下意思往周遭扫了一眼。
——既然朱岩在此,想必云时卿也在庙里。
云时卿此人甚是孤傲,从不信鬼神,也极少去寺庙道观等地参拜,现下在金恩寺里相遇,着实令人吃惊。
柳柒虽然诧异,却不愿与云时卿碰面,对朱岩道一声“免礼”后就离开了。
霞光如火,天际层层彤云密布。
庙里香客散尽,青石小径上只余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松如鹤,俊美无俦。
“咚——咚——咚——”
钟声敲了三响。
柳柒缓步前行,抬眸时眼底映进一片红霞。
晚风拂过,发带轻扬。
藏在袖中的一双手无声蜷紧,直到离开寺庙后方才舒展而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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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紫气自东来
四月末, 淮南一带的桃李陆续成熟,扬州府、安庆府以及寿春府相继上贡了不少时鲜的水果。
此次淮南东、西两路治所的知府分别借着进贡水果的便利入京述职,柳柒的父亲扬州知府柳笏便是于四月廿六抵达汴京, 昭元帝特命御厨备了盛宴为他接风洗尘, 朝中几位重臣自然也在陪席之列。
酒过三巡, 昭元帝说道:“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佳节, 汴河上的龙舟盛况丝毫不输江南水乡,柳知府难得入京一趟,过完节再回扬州罢, 正好与砚书叙一叙。”
柳笏回答道:“陛下圣恩, 臣感激不尽。只是地方事物繁杂, 底下官员做事毛手毛脚惯了,大事小情上极容易出现纰漏, 臣惶恐,不敢轻易留在京城。”
师旦笑意盈盈地投来视线:“上不正, 下参差,柳知府若能严加管束, 何至于出现这类情况?”
柳柒轻掀眼帘,平静地道:“敢问师中书,何为‘上不正,下参差’?”
师旦笑意僵住, 目露惊惶, 当即对昭元帝拱手道:“臣失言, 还请陛下降罪!”
昭元帝道:“柳知府是先帝钦点的淮南东路转运使兼任扬州知府, 若非柳知府不肯离开扬州, 恐怕早已坐上柳相这个位置了, 其治辖能力自是无可否认的。”
吏部尚书陆霖笑道:“柳家世代出忠贤, 且柳相年少有为,无论是他座丞相之位还是柳知府胜任此职,都是陛下之福、万民之福。”
刑部尚书段昇也微微一笑:“柳知府当年赴淮南东路时也才二十六七的年岁,与柳相不分上下,何尝不是‘年少有为’呢?”
二十几年前,师旦不过是个小小的进士,难与柳笏相提并论。
师旦自然听得出这些人在讽刺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心中甚是愤恼,倘若云时卿未被贬,凭他的牙尖嘴利,今日蒙羞的定然是这群老顽固。
眼见气氛渐渐失和,昭元帝忙出面打圆场:“柳知府忠君爱民,朕心甚慰,众卿也莫再争论,免得伤了和气。”
柳笏笑着举杯,顺势将话题引开:“承蒙陛下抬爱,臣感激涕零,谨以此酒敬谢陛下。”
他一起头,席间众人也纷纷举杯,柳柒忍着酒气将杯盏凑到嘴边,借袍袖的遮掩默不作声倒掉了酒水。
宴席散去,几位大臣纷纷出宫回府。
柳笏上了柳柒的马车,随他一道前往相府。
临近宵禁,街巷上行人渐疏,酒楼茶肆也纷纷打烊。洗尘宴上酒肉繁多,荤腥气息熏得柳柒颇为难受,此刻上了马车,这股不适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几欲呕吐。
车舱内昏暗无光,父子俩即便没怎么交流,柳笏也能清晰察觉到柳柒的异样,不禁关切道:“砚书,你怎么了?”
柳柒镇定道:“许是方才贪吃了几杯酒,有些醉意罢。”
柳笏微微一笑:“你身上并无酒气,何来吃醉一说?”
柳柒十指微蜷,欲言又止。
“今日陛下给为父赐酒宴,名为洗尘,实则敲山震虎。”柳笏压低了嗓音说道,“为父是先帝旧臣,承先帝旨意辖理淮南,可自择升迁之路。这些年为父一直驻守扬州免去了不少风波,倒是你……”
柳柒道:“儿一切安好,父亲勿要担忧。”
柳笏无奈道:“你母亲日日记挂着,家里的佛堂几乎快成了她的栖身之所,镇日守在佛堂里为你祈福。”
柳柒失笑:“儿如今位高权重,没什么人可以伤害我,还请父亲转告母亲,让她莫要担心。”
柳笏道:“正因为你位高权重才更应该警惕。官场水深、人心险恶,当初我和你母亲都极力反对你入仕为官,倘若你肯跟她经商,何愁日子过不好?人人都说行走江湖等同于刀口舔血,殊不知踏入官途了才是真正的生死难料。”
马车悠悠前行,街道上已难见行人踪迹,偶尔有巡城的禁军经过,见是左丞相的马车,便没怎么阻拦。
待四周寂静后,柳笏又道,“七年前史、陈两人那场政斗牵连了众多无辜的臣子,就连你也未能幸免,晚章甚至为了救你不惜担责入狱,谁成想此事之后竟——”
“父亲,”柳柒打断他的话,“陈年旧事,提它做甚。”
柳笏叹息道:“为父两日后就要返回扬州了,有些话不吐不快,你饱读诗书,应当知道历史上有不少君王为了帝位手足相残之事。如今两位殿下为储君之位争锋相对,无论谁成谁败,必将流血伏尸。”
一将功成万骨枯,柳柒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入局,就只能步步为营。
马车的辘轳声将父子俩的对话倾数碾去,月上树梢时,一切又重归宁静。
翌日休沐,柳柒不必入宫早朝,晨起陪父亲在后花园走了一遭,正要去前厅用早膳时,一阵狰然的兵器击打声从假山后传出,柳笏走近一瞧,见是一位相貌清俊的小道士,不由问道:“此人是谁?”
陈小果听见声音,当即收剑往这边走来,抱拳道:“贫道陈小果,师承吕祖观清虚道长。”
柳笏道:“吕祖观承系纯阳宫,在前朝颇具盛名。”
然而如今的吕祖观破旧不堪,自清虚道长驾鹤仙去后,道观里就只剩下几位老弱残兵,知道吕祖观的人寥寥无几。
陈小果一怔,继而涕泗横流地握住柳笏的手:“还是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啊,贫道行走江湖自报家门时不知遭到了多少白眼,这世上已无人知晓当年的纯阳宫,更甭提吕祖观了!”
说罢抬头,疑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
柳柒道:“此乃家父。”
陈小果又一怔,立马松了手:“原来是知府大人,贫道稽首了。”
柳笏捋须一笑:“道长有礼。”
柳柒领着父亲去前厅用膳,陈小果洗了把脸也乐颠颠地跟了过来,柳笏凑近几分,小声问道:“你养个江湖郎中为父倒能理解,可为何连道士也收入府中了?”
柳柒道:“此前我在蜀地调查工布王时曾遇凶险,幸得这位道长出手相救方才逢凶化吉。”
柳笏对蜀地之事有所耳闻,也知道是云时卿陪柳柒去了纳藏国,一路上护他周全。
正这时,一位小厮急匆匆来到厅内,道是云时卿云大人前来拜访。柳笏在心里叹了一句“说曹操曹操到”,却听他儿子冷声道:“不见。”
那小厮抬头看向柳笏,又道:“云大人说……说他是来拜访老爷的。”
不待柳柒回绝,柳笏就已开口:“让他进来。”
自那晚不欢而散之后,云时卿再没爬过相府的墙,两人平日上下朝见了面也不搭话,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云时卿入府时,柳笏父子和陈小果已经坐上了桌,他近前几步,对柳笏躬身揖礼:“晚辈见过叔翁。”
柳笏笑道:“免礼免礼——可有用早膳?”
云时卿道:“不曾。”
柳笏看向身侧的儿子,见他垂眸不语,遂吩咐厅中的侍婢:“替云大人备碗筷。”
今日的早膳皆是按照柳笏的口味烹制而成,陈小果来者不拒,无论什么都能下咽,更何况相府的厨子手艺极佳,他甚是喜爱,用膳时难免有些粗鲁,但胜在安静,不令人生厌。
柳柒依旧只食清粥,佐以酸口的酱菜,于他而言就是美味。
柳笏见他吃得清淡,便夹了几片滑肉添进他的碗里:“多吃些肉,别吃得太清淡了。”
“谢谢父亲。”柳柒不露声色地将肉片拌进白粥,却未食用。
云时卿眉峰微动,对柳笏道:“听说叔翁明日就要回扬州了,晚辈特来拜访,若有叨扰之处,还请叔翁见谅。”
柳笏将目光移往他身上,慈祥一笑:“你若不来,我还想去你府上讨杯茶吃呢。”
陈小果囫囵咽下嘴里的肉片,忍不住插了一嘴:“云大人和柳相不是宿敌吗,怎叫您‘叔翁’啊?”
柳笏道:“他俩自幼一块儿长大,若论辈分,云大人确实应该叫我一声叔翁。”
陈小果惊掉了下巴,结结巴巴道:“青、青、青梅竹马?”
柳柒吃了一口裹有肉片的白粥,荤腥气溢满唇齿,忍不住作呕。
“……”陈小果瘪瘪嘴,讪讪道,“青梅竹马的死敌而已,柳相的反应未免过激了些。”
云时卿目不交睫地看着柳柒,直到他吃下半杯清茶止了吐方才收回视线。
柳笏担忧道:“砚书,可是身体抱恙?”
柳柒面上没多少血色,摇了摇头:“许是昨夜受了寒,父亲莫要担心,吃些药即可。”
柳笏心下稍安,宽慰几句后重拾竹箸继续用膳。
饭毕,柳柒寻了个借口离开,柳笏知道他和云时卿有芥蒂,便不强求,转而对云时卿道:“晚章,可愿陪叔翁下几盘棋?”
云时卿笑道:“乐意之至。”
两人来到后花园的石亭内,小厮早已在此备好棋盘棋奁,落座后,云时卿对柳笏道:“长者为先,叔翁请。”
柳笏没跟他客气,着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中央。
云时卿平日与人对弈时厮杀得特别厉害,但是今日面对柳笏却留了几分情面,只守不攻,很快便落了下乘。
柳笏看出他的意图,不免失笑:“晚章莫非瞧不起叔翁了,竟明目张胆地放水。”
云时卿也笑了笑:“叔翁误会了,晚辈许久不曾与人博弈,有些手生。”
柳笏落下一子,随口道:“你如今已非丞相,是否与师旦等人还有来往?”
云时卿跟了一枚黑子,如实应道:“我追随三殿下多年,一时间恐怕很难更改立场。”
柳笏又道:“那你今日来砚书府上,就不怕被人诟病?”
云时卿轻咳一声,说道:“晚辈没有走前门,旁人不会知晓。”
柳笏还未理顺这句“没走前门”是什么意思,却听他又道,“叔翁是担心柳柒名声受损?”
柳笏摇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不提此事,安心下棋罢。”
和风阵阵,春日旭暖,石亭四周繁花锦簇、蝴蝶环绕,甚是旖旎。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其间不知怎的,云时卿忽然回忆起了一个月前曾在此处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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