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普通感冒,请了两天假,你的设计进度怎么样?白坯样衣出来了吗?”
“还没有,我刚把白坯布送到裁缝那边。”肖鑫彦看着钱老教授杯子里的半杯水,起了身,熟练地走到水壶旁,给钱老教授的杯中添了热水。
“你这次也不自己打版?服饰品呢,也没做?上次你给我看的设计说明中不是涉及了可穿戴艺术吗?特殊布料的部分也给裁缝那边做?”钱老教授此刻已经有些不满了,不少学生为了省事,将打版和制衣的工序交给裁缝这是可行的,但钱老教授很看重学生的动手能力,她不要求学生的整套作品全部亲力亲为,但核心设计部分以及服饰品,她希望学生能够自己完成。
“我也是想空出更多的时间完成对累丝工艺和三闾绣法的学习。”肖鑫彦挠了挠头,从包里拿出了绣绷,绣绷框紧的绢丝布上绣着一只还未完成的杜鹃。
“你不是不爱学习刺绣吗?之前一直看你对累丝工艺的兴趣大过于三闾绣法。”钱老教授背过头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把挂在胸前的眼镜擦了擦戴上后,拿起了肖鑫彦所修的半成品杜鹃。
肖鑫彦自然不能当着钱老教授的面儿说他认为男生学刺绣容易被人笑话,他不看重这三闾绣法,但却有人看重,他只要掌握更多的三闾绣法……到时候的获利可远超做个小设计师。
“这不是当时没开窍嘛,教授。”肖鑫彦哄着钱老教授,不忘问这钱老教授家里缺不缺什么东西,他去帮忙购置。
钱老教授除了在学业上会严苛地对待自己带的这些学生外,平日里是很温和的,经常叫学生们来自己家里吃饭,也时常带着学生们去看展。学生们也都很懂事,会来帮钱老教授做做家务,购买一些生活用品之类的。
“我没什么缺的,你绣的这只杜鹃,没有神韵,针脚也乱,心不静又急于求成。”钱老教授一语中的的话语使得肖鑫彦内心一惊,要不是知道那件事只有他知道,还真以为钱老教授看出了些什么。
“好的,知道了教授,我会好好调整心态的。”肖鑫彦回答得非常诚恳,诚恳到钱老教授见状,连指出针法错误的时候的语气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饭点儿的时候又陆陆续续来了几名来看望钱老教授的学生,还有学生带了自己煲的汤。钱老教授虽然没有子女,但这么多年带了那么多学生,也从学生的身上得到了很多来自后辈的关怀。
直到天色渐暗,这些学生才告别了钱老教授,来看望钱老教授的弟子里,年纪最大是华庆大学服装设计学院的副院长,他是钱老教授手把手传授工艺的第一名弟子,当时的钱老教授只是一个讲师,副院长也只是刚上大学,转眼间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雨,不似早些时候的淋漓飘洒,更像是存蓄了好些时候的积雨云的宣泄,耳边尽是雨水敲击声。处于雨幕之中,大家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加大,走了好一段路,直到进入了室内,大家这才收了伞,甩了甩身上沾上的雨水,耳畔雨水拍打地面的声响最后被包房关上的门彻底阻拦在外。
雨刚下下来的时候,唐宁的鞋子已经湿了一半,他本想着快些回去换掉,却被班长拉去参加这高中时期的最后一次聚会。
整个高中三年,唐宁只参与过两次集体的聚会,一次是刚入学大家还不了解彼此的时候,一次就是高考结束后的今天,尽管今天他也很想推脱,而班长不容拒绝的态度比刚入学的时候见到的要更加强烈。
“可能你的思维方式和我们在座的每一个同学都不一样,你也不理解相聚后、分离前为何都要靠一次聚会来将大家凝聚在一块儿,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不管你是什么性格、有什么特殊,你都是我们的一分子。”
唐宁忍耐着鞋子半湿半干的状态造成的不适,任由班长扯着自己的衣服,把自己带到了包房内。
他的确不理解这些聚会,就如同钱老教授带他去参加的服装大赛的时候,他不理解在走秀开始前,设计师相互恭维的环节,在唐宁看来他的作品足够表达一切,与设计无关的搭讪都显得多余。
“我曾经是。”
“什么?”班长听到唐宁突然开口,没有理解他这句没有任何前言后语的话是什么意思。
回想了好一会儿自己和唐宁说过什么,这才品味过来唐宁那句话的意味,紧接着就是一阵心寒。
唐宁想说‘我曾经是你们的一分子’。
是啊,考试结束便算是真正的高中生涯的句号了,高中同学当然是‘曾经的同学’。班长只觉得一阵心寒在心头萦绕,她拿起大家一同购买的饮料又放下,最后还是拿起,递到了唐宁手中,这一次什么话也没说。
以唐宁的成绩以后会去往一个如何顶尖的大学、遇上怎样优秀的同学,都是意料之中,令班长心寒的是,考试刚结束,唐宁就如此迫不及待地将他们这些同窗三年的同学归属为过去。
唐宁没有接,他在琢磨自己刚刚的那句话有没有让班长误会,他本来想说‘曾经的同学,永远的朋友’,但不确定班长是否将他当成过朋友,自己这般自作多情的后半句话,属实有些不合适说出口,便在话说了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其他同学的玩乐,他们肆意宣泄着压抑了三年的玩心,若不是由班长控制着局面,可能还真会闹过了头。
唐宁看着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大家,独自坐在角落处,估算着自己的高考分数。
等待出分的日子对于唐宁而言也平静得和他这十八年来的没有什么区别,平静而寻常。因前一日熬夜看钱老教授的手稿,唐宁第二天还在睡梦之中就被唐父唐母喊醒查分。
意料之中的分数,和唐宁估算的分数偏差值五分以内。
唐父看着唐宁的分数,询问道:“想好志愿如何填报了吗?”
不等唐宁作答,唐母慌忙地走进唐宁的房间:“我刚想给钱教授报喜,电话打过去是她的学生接的,钱教授凌晨的时候因为急性心梗进了抢救室,我们现在赶紧去一趟医院!”
第4章
如果不是前一天有几个学生留在钱老教授家借用缝纫机完成比赛作品的服装样衣,都不知道钱老教授这样的独居老人突发状况后,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
可即便发现得及时,救护车来的时候,钱老教授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初步检查判断心梗的同时也有脑梗,入院没一会儿心跳就停了,即便医院尽力抢救,还是没有救过来。
唐母的电话打去的时候,是钱老教授的学生接的,那个时候医院已经宣布了钱老教授的死亡,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生,在得知唐母和钱老教授是熟识之后,带着哭腔告知唐母钱老教授去世的消息。
唐母一听就听出来了女生的无措,想到对方可能根本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只得忙着安慰对方,同时叫上唐宁和唐父赶去医院。
唐宁明白死亡的定义,那代表着专属个人的故事的结束。唐宁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因此在唐父唐母想要安慰唐宁别太悲伤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
这是唐宁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门,钱老教授指导唐宁的时候,多数时候都是去到唐宁的家中的,唐宁对新环境需要很长的适应阶段,只有在需要用到一些不方便搬动的辅助教学的器材的时候,唐宁才会去钱老教授家中,因为次数少,也就没有碰上过钱老教授的其他学生。
钱老教授这个年纪,能联系上的亲属只有侄子一家,但因为人在国外,便在和钱老教授的侄子的商量之后,由唐父唐母以及学校与社区协同操办了钱老教授的后事。
在火化那日,钱老教授的弟子们几乎都到了,唐宁也见到了那位日后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副院长。
眉梁兴其实是钱老教授被救护车拉走后,女生联系的第一个人,整个华庆大学服装学院都知道副院长是院长亲自带出来的徒弟,是与院长亲如母子的人,但未曾想,当时怎么也联系不上副院长,如若不是唐母及时的电话,女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连眉梁兴也没有想到,平日里看起来身体那般硬朗的老太太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去世,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从钱老教授那里得到,不过钱老教授去世后,院长的这个位置也终于该变动变动了。
想到此眉梁兴本就没有多么悲伤的心情更是畅快了些,他心里留存的些许惋惜也不是对钱老教授的离世,而是钱老教授离世后,她手上的那些东西没有交到自己手中。
学院内的弯弯绕绕,钱老教授自然心知肚明,她之所以坚守着这个位置,不过是能够在这个位置更大限度地去发掘到合心意的人才,完成自己还未完成的心愿。但时不待人,她还没有见证到唐宁的成长与未来的可能性,就匆匆离去。
“众人肃立,请低头,默哀。”礼仪师话毕,乐师奏响《送别》。
所有来此告别钱老教授的弟子之中,神色各异,或许真正怀着惋惜与怀念以及悲伤的并没有几人。
钱老教授的一生孤独吗?她带出来这么多弟子。
有哪一位弟子曾让她感觉到骄傲吗?唐宁没有主动问过钱老教授这个问题。
如果知道高考前一周,钱老教授给他送去第二本三闾绣法的手稿是最后一次见面,他应该多看看钱老教授的,或许他应该主动和钱老教授说说话,哪怕是些会让对方产生误会的话也好。
唐宁如是想着,在《送别》的歌曲声中,微微抬起头,看向远处被花簇拥的棺,默哀结束后,那棺就会被人抬进焚化区,由一场火,彻底抹去这个人存在的最直接证明。
五岁与钱老教授相识,至今已有十三年,钱老教授已然成为唐宁除父母之外最熟悉的人,然而这个人就这样离开了。
何为亦师亦友,钱老教授用自己与唐宁的关系诠释了这个词。
葬礼结束后,唐宁准备随父母离开时,突然听见一阵压抑着声音的争吵。
“不可能的,这阵子你俩不是一直待在教授家里?怎么可能没见过手稿?”说话的正是眉梁兴,而被他质问的就是最后发现钱老教授身体不适将人送医的两名女生。
“眉教授,我们真没见到什么手稿,钱老教授每次不都是亲自展示的三闾绣法,从来没有拿过什么手稿给我们当参考看过。”
“那你们在她家中就没看到吗?”眉梁兴仍旧不死心,他不相信钱老教授到死也没有把全部的三闾绣法交出来,这绝不可能。
“我们真没有见到过,眉教授。”女生被问得已经有些烦躁了,她不理解众人眼中与钱老教授亲如母子的眉教授,为何上来就质问她们什么从未见过的手稿,一句询问钱老教授生前情况的话语都没有。
唐宁站在离几人大概十来米的位置,这处是停车场,唐宁站在车后,眉梁兴他们也看不见这处还站了人。
看到车旁边不知从哪儿来了两条黄狗,唐宁便将车上放着没吃完的半块儿面包扔给了路旁的带着小奶狗的黄狗,黄狗舔了几下面包,用鼻子将面包推到了小黄狗面前,小黄狗兴奋地摇着尾巴,但也只是吃了一两口就用爪子扒拉着面包,黄狗见状一直用鼻子拱着小黄狗,但小黄狗就是不吃,直到黄狗自己吃掉剩余的面包,小黄狗这才舔了舔地上剩下的面包屑。
唐宁目光再次望向眉梁兴,开口道:“当狗都困难了。”
“小宁,怎么了?”唐母看到自家一向不喜欢说话的儿子突然开口,有些惊讶,毕竟此时此地还有不少生人,以往唐宁早就进车里待着了。
唐父也听到了眉梁兴向女生讨要东西的问话,心里多少有了点猜想。
返途时,唐父询问道:“钱老教授是不是给你留下了什么东西?是那个眉教授想要的东西吗?”
唐宁思索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唐父的问话,而是说道:“我会完成钱老教授的遗愿。”
许久唐父都没有回话,唐母是个直性子、急脾气,也没关心这爷俩在打什么哑谜,开口对唐宁说道:“出于报恩,你的确需要报答钱教授,但你要想明白,你要是把这件事当做被迫接受的任务,那我觉得,你的这种心态是对不起钱老教授的,钱老教授可能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你。”
唐宁没想明白唐母的话究竟是为何意,在他看来,钱老教授的遗愿难道不是完成她的设计构思吗?创造出足以诠释她的设计构思的设计作品。
他会好好学习钱老教授留给他的手稿里的内容,早日完成钱老教授的遗愿。唐宁并没有如同唐母所言,认为这是一项‘被迫接受的任务’,反而认为这就像一场毕业考试。
正在这时,唐父开口了:“小宁,你就没有想过钱教授为什么会在你身上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吗?她有那么多学生,如果真如刚刚我听见的那位眉教授和另外两名女生的谈话一般,到底是什么东西,钱教授不选择交给她最看重的学生,而是选择交到你的手里?”
“因为我能学会她教给我的一切。”
换成别人,唐父只会觉得说这话的人装得让他不忍直视,可这是唐宁,即便抬头看到牛在天上飞,都得相信这不是唐宁吹的,而是唐宁靠实力做到的。
“希望你不要辜负钱教授对你的期待。”
“这话该说给那位眉教授。”
难得,这一次的聊天,唐宁回应得如此及时,虽然说得不是什么好话。
唐宁记得钱老教授曾经跟他提起过眉梁兴的事情,眉梁兴是钱老教授收的第一个徒弟,悟性虽然差了些,但肯吃苦,听闻了钱老教授是唯一掌握了另外五十种已失传的三闾绣法的传人后,更是发誓要传承三闾绣法,可惜他手实在是有些笨,饶是钱老教授这种耐心极佳的人,在教导眉梁兴的时候,都被磨出了火气。
但眉梁兴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三闾绣法全数学会,这也是钱老教授会看重眉梁兴的原因,但可能她一开始就看错了人,眉梁兴真的是因为想要传承三闾绣法才如此坚定的吗?还是因为看重了三闾绣法背后的利益?
唐宁单从钱老教授的描述和眉梁兴的作品里,就看到了这个人蓬勃的野心和对设计的认知的浅显,他不理解钱老教授为何会收这样的徒弟,也不知道为何这样的人能够考上华庆大学,并且一路畅通无阻成为现在的华庆大学服装与服饰设计学院的副院长。
“如果你真的被华庆大学录取了,日后肯定会接触那位眉教授,他怎么说也是副院长,之后或许就是院长了。”
唐宁单方面结束了和唐父的对话,他不觉得一个刺绣会把自己的衣角和绣布缝到一起去的人真能被华庆大学从副院长的位置推上去,以前他稳坐副院长的位置,多少肯定也有钱老教授的助力,不知道为其提供了多少人脉和机会。但现在钱老教授不在了,到底是将位置让出,给了眉梁兴机会,还是彻彻底底断了眉梁兴的助力,还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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