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退役相对于他在职业生涯中交出的浓墨重彩的完美成绩单来说,太过寡淡,也太过苍白。
以至于后来拳坛有人再提到他,都会惋惜地用昙花一现来形容。
“私心有点不想和你说,”蒋鸣低头自嘲般笑了下,“就像你会有不想告诉我的过去一样,我也会……不太想让你看到过往中也曾不堪的我自己。”
这是一种极少会出现在蒋鸣口中的语气,好像他脊骨中所有沉着泰然的自信都被连根抽掉了一样。
俞小远对于他将要听到故事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他伸出手去,摸到蒋鸣搭在储物箱上的手掌,翻转手腕,掌心与他的掌心贴在一起,十指扣进他的指缝。
感受到俞小远柔软的掌心传来的温暖,蒋鸣垂眸看了一眼,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蹭了下,轻轻放回到储物箱上。
蒋鸣再开口时,声音和他平常有些不同,带着些许沙哑。
“小时候,我父亲工作非常忙碌,很少回家,家里常常就只有我和我母亲两个人。
“也许是想要将我缺失的父亲那一部分的关爱也补偿给我,从小她就对我关怀备至,会给我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会支持我的几乎每一个决定,无论那是一个怎样荒唐幼稚又冲动的决定,她都从不会否定我,她会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跟我分析利弊,然后告诉我,真的想做的,就去做吧。”
“我最初接触拳击,其实只是出于年少叛逆,想要去做一些我父亲绝对不会同意的事情。在我提出后,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告诉我,想做就去做吧。她就这么顶着父亲反对的压力,陪着我一路坚持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在接触的过程中,我却对这一行产生了真正的热爱,它不再是一个叛逆的决定,而是成为了我人生新的信仰。”
“在我决定走职业后,就从家里搬到了运动员宿舍,那时训练强度非常大,训练也很密集,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
“母亲怕打扰我,也不会来得太频繁,大概半年会来看我一次,虽然陪伴的时间都很短,但她每次来时,都会带很多我爱吃的菜,拉着我到宿舍,把菜热好,坐在那里看着我把她带来的菜一道一道都吃完。”
“也是在我不在家的时间里,她买下了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为我开了第一家我名下的拳击俱乐部,我比赛日程不忙的时候,就会回到这里陪她一起住上一段时间。”
“可能是真的有一些天赋吧,后来也确实走得很顺,就那么一路赢上了全国职联,在全国锦标赛夺冠那年我也才二十三岁。”
蒋鸣取出根烟咬在嘴里,低头点上,吸了一口偏头吐出,继续道,
“我夺冠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庆祝,吃火锅,唱ktv,连那个时候还烟酒不沾的我当晚都喝了好多酒。”
“当时真的是意气风发,几乎伸出手就能摸到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蒋鸣夹着烟的手在虚空中抓了下,靠回椅背上,仰头笑了下,“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猩红火光明灭,男人的面容在缭绕的白烟后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见嘴角的弧度在晚风中被渐渐吹散,他好像努力地想要笑着说下去,却怎么都无法再度扯起唇角。
“就在我们从ktv出来,我送她去打车的路上,出了车祸。”
俞小远脑子嗡的一声,抬头去看蒋鸣。
面前的人却没有停下,继续说道:“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车子,过灯丝毫没有减速,眼见车到面前,她毫不犹豫推开了我,自己被撞飞了出去,但那车车速太快,我还是被车子带到,手臂受了重伤,头也磕到了,当场昏迷。”
蒋鸣掐灭了烟,用手捏了捏眉心,“听教练他们说,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摇头了。可她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我从昏迷中醒来,走到她的床前,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
“她伤得太重,人一直没有清醒过来,直到最后的几分钟,才终于睁开了眼睛看我,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无法再开口说任何话了,她就只是看着我,像当年每一次在宿舍里陪着我吃饭时那样看着我。”
“那天,我就坐在病房里,抓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了最后一个下午。”
蒋鸣有些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
黑暗的夜色中能够听见枯萎的树叶飘摇落下的声音。
整理好情绪,他吐出口气,看向云层上黯淡的星光,
“等我处理完一切回到家时,那个沙袋就装在快递箱里放在门口,是她在比赛前就给我买好的礼物。”
第67章 67 山顶
俞小远终于在蒋鸣艰涩的声音中, 听到了那个尘封在时光背后的故事。
在蒋鸣的述说中,他好像第一次模糊地知道了,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他好像也短暂地拥有了一个坚强而慈爱的母亲, 却又在骤然间失去了她。
巨大的悲伤犹如台风过境,席卷着狂风和暴雨, 淋湿心房的每一个角落。
俞小远嘴唇动了动, 怔怔睁着眼睛,黑夜中清亮的眸子一点一点浮上水光。
“对不起……”靠在座椅上的俞小远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喉咙咽了咽,半晌, 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他将脸埋进双手中,停不下来地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像没有止尽,顺着掌心流满了整张脸。
他似乎忘记了除了这三个字以外的任何语言。
心脏被悔恨灼烧得皮肉翻卷, 为今天用刀尖对准过那个沙袋的自己,也为更之前曾对蒋鸣恶言相向的自己。
他有太多的对不起要说。
他止不住地后怕, 如果今天他没有在刀尖距离沙袋只有一厘米时改变主意, 如果他真的放任自己划了下去……
他不敢想象如果在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后再知道真相,他会怎样恨不得以死谢罪。
是蒋鸣从初遇时便一遍遍刻在他脑子里的“要考虑后果”, 最终在峭壁边缘救了他一命。
“宝贝,宝贝, 看着我。”蒋鸣试图拿开俞小远的手,可他死死捂着脸怎么都不肯松开。
蒋鸣不敢用力, 怕伤到他,只能低声哄他:“过去了, 都过去了……”
俞小远喉间哽咽,连道歉的句子也变得破碎不堪。
他脑中又接连闪过蒋鸣书房陈列架上那整整一面墙的奖杯。
每一座都不染纤尘。
他每一次擦拭奖杯时,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那些往日的荣光,在一夕之间成了他再也触不可及的信仰。
从云端跌落后的孤独绝望,他又是怎样捱过的呢。
表面总是平静无波的人,是不是也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平静地崩溃过,无声地狂吼过。
但却没有人能够听见。
俞小远触电一般在刹那间触及到了掩埋在对方心底最深沉的苦痛,像是被深埋在万年冰川地底的岩浆火舌燎到。
心脏疼到快要炸裂开来。
“怎么了这是,”蒋鸣也没想到俞小远反应这么大,原以为他掉几滴眼泪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越哭越厉害,蒋鸣伸手揽住他的后颈,拇指在颈侧上下抚摸着,“好了好了,跟你说这些又不是为了招你哭的。”
俞小远眼泪根本停不下来,肩膀痉挛般抽搐,捂在脸上的双手握成拳头,抵住眼眶,慢慢在座椅上蜷缩起来。
“所以一直不想告诉你。”蒋鸣叹息一声,靠过去,心疼地吻在他的额头,哑声哄他,“别哭了,乖。”
俞小远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地呼吸着,蜷在座椅上,浑身都在抖。
蒋鸣捞住后颈把人捞进怀里,在他耳畔低声道,“好了,宝宝,再哭我该心疼了。”
其实蒋鸣心中的庆幸一点也不比俞小远少。
除了庆幸,还有动容。
他清楚地记得初遇时那个孤绝莽撞的俞小远,那个看到有人跟他搭讪就带着刀去跟人比划的俞小远,那个做事从来只问本心,绝不问明天的俞小远。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计后果的人,却在激荡剧烈的情绪下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宁愿被占有欲百般折磨,也没有选择去做出任何有可能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事情。
让俞小远在最后时刻悬崖勒马的是什么,蒋鸣比谁都清楚。
半晌,在啜泣声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好疼……”
蒋鸣紧张摸他额头,“怎么了?哪儿疼?”
俞小远哭得没有力气,抵在脸上的拳头渐渐松开,露出泪水蜿蜒的一张脸。
俞小远抓住他的手按在心口,断断续续说,“你把它……挖出来好不好……真的好疼……快要疼死了……”
蒋鸣盯着他看了片刻,开门下车,快步绕到副驾那侧,倾身将人抱了出来。
蒋鸣低头用唇蹭了蹭他的耳廓,走到车前的草坪坐下,让俞小远横坐在自己怀里,像哄哭闹的孩子那样,摸着他的脸,“我都明白,小远,你的心情,我都懂……”
俞小远拼命摇头,“不,我该死,我居然,我居然起过这样的念头。”
俞小远双眼通红,哽咽着断断续续,“不要、不要原谅我,我活该,都是我活该。”
“我还故意说那些伤害你的话,我还害你受伤……”内心压抑已久的悔恨都被自责勾得爆发出来,俞小远人哭得都有些恍惚,渐渐控制不住说出口的话,“都是我的错,爸说的没错,我不该、不该出生,我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我的存在就是错误的。”
怎么会?!
怎么会有一个父亲能够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蒋鸣紧紧搂着他,在他耳畔不断地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俞小远痛苦地吸气,抓着蒋鸣胸前的衣服,声音发颤,“妈妈是为了生我死的,本来好好的家庭,也是因为我破碎的,我是、我是罪人,俞嗣宗他想要我的命,我就应该给他。”
“你在胡说什么!”蒋鸣心口猛得一疼,仿佛俞小远的手不是抓着他的衣服,而是攥住了他的心脏。
俞小远已经完全被黑暗的回忆埋没,像是听不见任何话,他固执地抱着蒋鸣,不肯抬头,埋在他的胸口哭着道歉,“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真的好疼,撞在桌子上很疼,烟头按在身上很疼,不能呼吸也很疼,对不起,对不起……”
蒋鸣脑中骤然闪过他衣衫下布满手臂的可怖疤痕。
与其说是疤痕,不如说是刻印进他皮|肉里的恐惧,永远提醒着他曾经发生,和未来会继续发生的事情。
他无法想象俞小远究竟是怎样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家庭里长大的。
他就那样徒劳地去求饶,去道歉,去承受一切不该由他承受的仇恨,换来的却只有更加看不到尽头的疼痛和恐惧。
剧烈的酸涩涌上喉间,蒋鸣红着眼睛去亲吻俞小远的发顶,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二十几年来,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疼一个人。
他一下一下地顺着俞小远的脊背,在他耳边颤声重复,“不要再道歉了,宝贝,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该死的是伤害你的人。”
俞小远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孤独而绝望地摒弃了所有周遭的声响,只知道一个劲地哭着凑近蒋鸣,虚弱又急切地解释,“我也不想、不想跑的,我也不想对你说那些话,我快要痛死了,可是我太害怕了,他像一个噩梦一样,追着我,不放过我。”
“我跑不掉……我跑不掉,我还是没跑掉。”
“我想要赎罪,可是我根本赎不完,太多了,太多了,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都知道。”蒋鸣心紧紧揪着,咽下喉间酸涩。
俞小远声音越来越低,破碎如同被风暴碾过的蝴蝶羽翼,“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被生出来的……”
“我的出生……我的存在,全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不是这样的。”蒋鸣身体微微后撤,低头去摇晃他,直到俞小远眼神恢复一丝清明,抬头与他对视。
“小远,”浩瀚苍穹笼罩下,蒋鸣缓缓开口,声音温柔而郑重,“你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你不会知道。”
“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准确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蒋鸣轻轻摸着他的脸颊,“俞小远,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像触动了某个开关,俞小远突然停止了哭泣。
愣愣看着蒋鸣,鸦羽般的睫毛上还坠着细碎的泪珠。
片刻后,无声的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出,一滴一滴,顺着脸颊不断坠落。
他就那么盯着眼前的人,怔怔地想。
原来我一生都在等待这句话。
他们就这样坐在杳无人迹的山谷中,像两只离群的野兽,披着凉薄夜色,相拥取暖,呼吸从遥远过去吹来的漫长的风。
俞小远好像终于耗尽了心力,不再抽泣,静静地靠在蒋鸣怀中,额头的碎发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打湿,粘在颊边。
他盯着脚下的杂草,理智渐渐回溯。
他不禁开始思考,自己失序的人生是从哪里开始的。
好像从出生就已经注定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用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专心致志地想过关于死亡的事情。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就像他不明白既然死亡一定会来临,那人们为什么不会自主去选择死亡。
俞小远低声问道,“所有人的人生都这样丑陋吗?”
“是的,有很多人,有很多很多人,他们的人生都有很丑陋的疤痕,我也一样。”蒋鸣握起俞小远的手按在胸口,隔着轻薄的衣料,仍然能感受到皮肤上虬结凸起的痕迹,他说,“但它不会永远这样丑陋,人生的疤痕和身体的疤痕一样,它们都会痊愈,会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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