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姓名也不知是哪里人,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这可难办了。
老道士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听上山捡柴的村民说,前几日一场暴雪把通往外面的隧道给堵住了,现在出不去也进不来,村里也没铲雪机,得等到雪融掉一些才行。你既然失忆了,不妨就先在这儿住着。”
“老道士。”眼下只有这个办法,黎行正要顺着他的话点头,季夏轻喊了一声,格外介意这件事:“怎么能让他住这儿?他还有伤。”
“没关系的。”黎行扯着破锣嗓子,勉强扯动嘴角:“我没事,只是要给㑲楓两位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道士忙摆摆手,出去后才奇怪:“这么多年还是不喜欢人类?”
季夏抿紧嘴巴不说话。
老道士只当他又开始别扭,宽慰:“他有伤,你身体也不好,这种情况怎好赶他走?刚才我也说了,隧道都被雪堵住了,就算加钱叫救护车来,人家也来不了。忍忍吧,我看这孩子不像个坏的。”
年纪轻轻白了头定发生过什么大事,没准儿就是不想活了才从山上跳下来的。
他们既救了他,何不再救救。
这天开始,黎行就在道观住下了,身体还不大能动弹,饭食都是季夏做好送到床前。
“谢谢。”
黎行突然变得客气。
这让季夏非常不适应以及愤懑。凭什么他说忘就忘,像个陌生人一样随随便便再出现。
季夏不满的情绪一天比一天高涨,态度也明显越来越差。跑回墓室睡觉,发现以前画到一半的千里传音符,继续把它画完偷偷传给安怀。
“季夏!”安怀收到传音符微一愣怔,片刻后声音低落下去,“正好,有件事我想还是要告诉你。黎行他……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人现在就在我这儿。”传音符时效不长,季夏捡要紧地说:“他已经醒了,只不过谁都不记得了。现在大雪封山,一般人进不来,你们天师总有别的办法吧。”
安怀只听了一半,确认人暂时安全,悬了两个月的心总算落下,迟疑着再问:“看见他那头白发了吧。”
“嗯。”
“那是你昏迷不醒的大半年里长的。”安怀哀声轻叹:“他一直都很自责没能早点说出黎晏清的事。”
季夏走后两个月,凝霜入职了那家便利店。
每次去接她,安怀总能看见黎行局促地坐在休息区一角,带着保温盒像在等着谁。
“数天前,我们消灭了所有傀儡逼出黎晏清,正要带走,他突然发疯将黎行撞下山崖,如果不是你偶然捡到,他大概真的没救了。”安怀语气极轻,近乎乞求:“季夏,我不是要你跟他复合,你们在一起或分开由你们自己决定。但是现在我厚着脸皮求求你,求你可怜可怜他。”
再这样下去,黎行莫说做不成天师,能不能坚强活着都难说。
话落许久,传音符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直至过了时效。
*
季夏再去送饭,态度好了不少,送到黎行手里也不急着走,目光时不时落到他那半截白发上。
当初醒来后,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根本没有见过黎行,更不知道这头白发居然是因为他。
季夏心里很不是滋味。
瞧他每次用勺子吃饭都很艰难,下定决心后上手握住,“我帮你吧。”
他把粥碗抱过去,舀一勺吹了吹热气递到人嘴边。
黎行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头抿走勺子里的白粥。
一个人喂,一人喝,安静的房间里谁都没有开口。
一碗粥很快见底。
喂完,季夏沉默着离开。
从这以后,黎行主动开始试着两人独处时跟他说话,说的很简单,通常问“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有没有鸡蛋”,“已经连喝好几天白粥了能不能换换”一类的。
季夏话不多,每一句都会回。
后来,白粥换成蜜薯,加了鸡蛋和一些清淡的小菜。
黎行嶙峋的脸颊愈渐充盈。
老道士每三天给他检查一次,意外发现情况比他料想中的还要好。
“普通人怎么会好的这么快?”
这愈合速度简直超乎常人。
老道士仔细观察一番,对方又确确实实是个人,揣着狐疑问季夏:“你每天给他送饭看出什么没有?按理说,普通人应该没有这么快的愈合能力啊。”
“他被他哥当了几年试验品,试了很多药。”季夏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老道士一脸惊诧:“他跟你说的?”
季夏没有立即回答,思索一阵继续很平静地道:“他是我前男友。”
“哦,前男友啊。”老道士不以为意,话说出口后脑子才跟着转过来,浑浊的眼镜陡然瞪亮,声音不可遏制地扬上去,“前男友!”
季夏仍是那副淡淡然的样子点头,“对,前男友。”
老道士脑容量又烧着了。
合着捡半天捡的还是熟人!既然如此,他之前……居然能忍这么久都不说。
老道士之前还奇怪怎么最近下雪,反而不见他戴那条手工围巾,原来是正主在这儿。
居然瞒着他。
老道士生气了,然而气不过三秒,又捻着胡须开始无尽感慨:“缘分这东西真神奇,分手了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这说明什么?”
不等季夏开口,他自问自答,“说明连接你们的那条线还没断。”
“林道长。”季夏一说正事就喜欢这么叫他,呼和着冷气望向远处白茫茫的山道,声音些微哽塞:“我们没有结果。”
“什么才叫有结果?”老道士反问他。
“我们寿数不一样,背负的东西也不一样,我已经……”季夏抬手抚在心口,音色轻颤:“已经没有能力再护着谁了。”
妖鬼群不需要一个病弱的万诡之主,人与妖怪能否保持现有的平衡关系也不再是他能考虑的,包括黎行,无论是黎晏清伤了他,还是他伤了黎晏清,对黎行来说都是种负担。
即便之后能和他安定下来,短短几十年过去又只剩下他一个,他不能将黎行同化成僵尸,那对他不公平。
各种角度来看,断了才是最好的办法。
“季夏……”到底背负过多少事,才会把所有事情都往糟糕的方向想。老道士叹口气劝他:“有时候,其实不需要想太多。”
季夏没能很好地理解这句话。
两年来的担心受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务必要把剩下的可能全部想到。
越是这样,就越要远离黎行。
*
一晃临近新年。
黎行开始尝试着下地行走。
道观里没有现成的拐杖,季夏就用树枝木条做了简易版,除此之外再没有跟他说过话,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
外头风大,黎行能活动的区域仅限于室内,每次都练习的满头大汗,艰难地一步步走到窗边,一眼瞧见院子里扫雪的人。
半边侧脸轮廓分明,小巧的鼻头冻出一点红,唇瓣红而不艳,像极了红番茄又像Q.Q弹弹的草莓果冻,不管哪一种都格外诱人。
黎行甚至产生荒唐的想法,想舔一舔,咬上一口。
他自认不是变态,现在却十分莫名地对一个认识不过半个月的少年产生悸动,还想伤口一直好不了,记忆始终没能恢复,是不是就能住得更久些。
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就会立刻反应到身体上。当晚,黎行没有好好盖被子,到早上嗓子开始冒烟。
这次的感冒来势汹汹,更有种扎根的错觉,一直反反复复。躲着他的人再次靠近,不分昼夜守着。
“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黎行急着赶人,无比懊悔自己幼稚的举动,更想不到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他,竟做到这份儿上。
来回折腾几次,黎行彻底安分下来。
退烧后继续加强腿脚锻炼,由一开始的房间慢慢转移阵地到院子里。
破旧的道观院子不大,黎行一点一点慢慢行走,季夏就在一侧默默注视着。
锻炼几天后果真有了些效果,黎行已经能够自己下床,并在拐杖帮助下,一个人走到院子。
季夏这时匆匆找来:“村里昨晚死了个人,我和道长过去看看,饭菜都在锅里蒸着,你若饿了就去吃,我们大概晚饭后回来。”
急忙叮嘱一句,就和老道士踩着积雪下山。
黎行一路送他们到门外,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冷风拂过,想着不能再受凉叫季夏担心,一瘸一拐返回道观。
山下村民突发急病去世,又是位老人,按照当地习俗该停满七日。
傍晚时分帮忙给老人换上寿衣,不禁想起道观里的那个,做完该做的事跟老道士说一声,提前回山。
也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期间,黎行有没有好好听话吃饭,该不会又在院子里待了一整天吧。
季夏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步子跨地越来越急,不消二十分钟抵达半山腰。
此时,笼罩天空的乌云隐隐散开些,漏下数道金黄夕光。
黎行撑着拐杖站在道观门外。看见他,上挑的眼尾浅浅弯起,“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明天还得去。”季夏覆在撑着拐杖的手背上感知温度,问:“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黎行低头看向那只手,顺着徐徐往上,笑容越发灿烂:“听到声音知道是你,等你。”
第57章 “季夏,我喜欢你。可以做我男朋友么。”
心率突然加速,季夏几乎是立刻收回手,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张脸。
“外头风大,进去吧。”
他率先跨进门槛,急走两步停下来喘几息,等脸上热意散去后镇定回头,人正费力地抬起拐杖杵进门内。
走得不是很稳当还去门口迎他。季夏又折返回去,伸出手臂好让他有个支撑点,忍不住叨:“伤没好就别到处蹦跶了。”
“林道长说,适当运动有助于恢复。”黎行身体微微向他倾斜。
靠近了才发现,季夏的睫毛密而直长,在他面前总是低垂着包住整个眼型,偶尔对视也会立马躲开。
黎行不止一次在想,他是不是讨厌自己,亦或是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觉得他很恶心。
说来奇怪,他应该不是那么肤浅颜控的人,却对这个少年抑制不住心动。
就好像本该如此。
喜欢他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想抱他,用尽全力抱紧,想亲一亲那张总被他咬住的唇,想……想法越发不堪,头也越来越疼。
直觉告诉他,自己和这位少年应当是认识的,因为某些事,对方一直假装不认识他。
是他做过什么很不好的事么?
*
晚饭,季夏用村民送的一点猪油浇汤煮面条,再到道观后门外的小菜园里拔两颗小青菜。
浓郁高汤搭配清脆爽口的青菜,加上煎至焦黄的鸡蛋,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口齿生津。
“你吃了么?”黎行正要动筷,见他只端上来一碗面,试着请求:“没吃的话,陪我一起吧。”
季夏帮完忙想起他就回来了,晚饭确实没吃。
既然他这么说,季夏也不推辞,又到厨房盛了碗面。不比黎行那碗,他的这碗既没有小青菜也没有煎蛋,只是光秃秃一碗面,看着极其寡淡。
“吃吧,再不吃面就要坨了。”季夏抽双筷子回来,就见面碗上盖了煎蛋,他倍感疑惑看向对面,无意撞上对方视线又立刻错开,“你还有伤,吃点好的。”
“连续吃好几天鸡蛋,少一顿两顿不碍事。”黎行说着又分给他两筷小青菜。
季夏盯着碗里多出来的小山丘,夹起面条青菜慢慢吃。
饭后,黎行借消食跟着人一瘸一拐到厨房。小小的道观,厨房倒是宽敞,足有一间卧室大小,角落砌着烟囱和土灶,一应器具收纳在墙壁上,柴火也整整齐齐码在锅灶后,菜篮子里还有数只通红的番茄。
住了半个多月,黎行发现少年尤爱吃番茄,生吃,炒熟,凉拌……每顿见的最多的就是番茄,也吃不腻。
相反,他就比较畏酸嗜甜。
这么看,两人口味可谓天差地别。
不过如果两个人住一起的话,他可以加点糖尝试一下——黎行冷不丁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为什么笃定两人能住一起?等伤好或记忆恢复了,他就要离开这里。
离开……
想到这个可能,黎行心里开始发堵。他不想离开,他想就这样和这个少年一直在一起。
愿望愈来愈强烈,黎行无意识松开拐杖握住眼前的手。
“怎么了?”
清冷声调响起,黎行恍惚回神磕磕绊绊:“袖,袖子没挽好,沾水了。”
季夏抬起手,腕内侧确实沾了点水,他放下碗甩甩手上的泡沫准备重新挽上去,黎行再次伸出手,“我帮你挽吧。”
指尖捏住袖子,不时擦过手腕内侧温热细腻的肌肤,滑滑的,比前几日吃到的豆腐还要滑嫩。
黎行悄悄瞄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眼前蓦地划过他咧开嘴,肆意开怀的笑脸。
每一幕都格外生动,都比现在开心快乐。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笑的?
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到脸上,季夏挽好袖子,侧跨一步跟他保持距离,将剩余碗筷洗干净,又往大锅灶里添了满满一锅水,坐到后头生火。
火光印照脸颊,烘地那双藏在睫毛下的眼睛亮闪闪,好似在发光。
黎行拄拐慢慢走着,偶尔瞟两眼灶膛后的人,轻咳一声开口:“村里热闹么?”
“大家都去帮忙了,和城里不能比,放在这种小地方算很热闹了。”季夏有一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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