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年对此秉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既然好友想来,那就陪他来吧,给沈明恒当书童什么的,听起来也挺有趣。
“沉稳”的宋景年就这么夺去了童岸的目光。
童岸上下打量,饶是用了十二分的挑剔,也不得不承认宋景年还是勉强能合格的。
就凭这张脸,殿下看着大概也能多吃两碗饭吧?
童岸满意地点头,指了指宋景年:“就你了,宋景年是吧?即日起,你便是殿下的书童。”
宋景年顿了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好友。文黎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周时誉一脸心如死灰的震惊。
宋景年眨了眨眼,避开周时誉控诉的目光,故作大喜:“多谢管家赏识。”
*
沈明恒近来极少出门,通常他都呆在书房里,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宋景年被带着紧急培训了礼节规矩,沐浴后换了一身衣服,送到沈明恒前面。
童岸眼巴巴地看着沈明恒,目光中的讨好像是全然发自内心,不因外物,不为得利,他小心翼翼:“殿下,这是新招到的书童,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您收下他,让他随行伺候笔墨可好?殿下放心,他是干净的。”
这个形容听起来有些奇怪,宋景年总觉得似乎曾在某个话本里看过类似的对话,他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衣角,心想大概是没穿过这样的下人服饰,所以才会觉得不习惯吧?
沈明恒:“……”
这是在娇羞吗?
沈明恒轻咳一声。
宋景年顿时惊醒,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走神,不由得耳廓微红。
沈明恒:“……”
沈明恒欲言又止。
宋景年很快收拾好心绪,他坦然地行了一个大礼:“参见殿下。”
沈明恒轻啧一声,问道:“书童?”
他拖长了语调,尾音上扬,腔调怪异,于是这两个字便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嘲意。
宋景年不卑不亢,他原本是叩首姿势,沈明恒未叫起,他却自作主张直起身子,对着沈明恒冁然一笑,“正是。”
童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太失礼了!刚教过的东西都能忘,就这还读书人?要不是殿下在这,他非得责罚这小小书童一顿不可。
沈明恒漫不经心:“来暗杀孤的?”
“自然不是。”宋景年愣了一下,无奈道:“殿下怎么会这么想?在下是真心想辅佐殿下的。”
当书童是假,辅佐是真,他才不会甘心只在沈明恒身边当一个书童。他如今确实对沈明恒知之甚少,但谋士选择自己的主君,本就是一场豪赌。
周时誉谋略过人,文黎出身的文家在读书人心目中地位不凡,倘若不为自己把握机会,他将毫不出奇。
他赌沈明恒与传言相反,他赌眼前这人,会是未来的圣明天子。
“随你怎么说,起来吧,随孤去拜访几个人。”沈明恒神色未变,似乎只把这句话当做宋景年的开脱之词。他的确也不太相信,毕竟在科举上动手脚近乎是断了寒门唯一的出路,所以宋景年理应对他恨之入骨。
不过无所谓,他正愁无人可用,管这人心里是怀着什么心思,能替他做事就行。这天底下那么多人,如果要去分辨他身边每一个人的忠奸正邪,那实在太累了些。
童岸在那句“暗杀”之后便已警惕地挡在了沈明恒身前,闻言转过头,恳求似地问:“殿下,不要属下跟着了吗?”
沈明恒认认真真:“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童岸顿时振奋:“是,听凭殿下吩咐。”
宋景年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能听得出来,沈明恒未必是有别的事要让童岸做,一来童岸不一定可信,二来童岸能力也有限,但是这人就是能这样自然地脱口而出,轻而易举掩过事实的残酷与不完美。
他看着沈明恒和煦的目光,便又不可避免地笑了一下。他恍然察觉到这人说的话远比他想象得还要真心实意,那不是帝王心术,是一个人本能的温柔与善良。
多奇怪啊,这人分明只当了一十六年没有实权的太子,却像是已经做了一辈子的天下共主。
童岸恋恋不舍又踌躇满志地退下了。
沈明恒慢悠悠起身,把沾满墨迹的纸扔进一旁用来净手的水盆里,看着墨迹融化在水中,将纸张染成模糊一片。宋景年眼尖,遥遥一瞥,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副舆图。
可大周如今……有这么详实的舆图吗?
太子殿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还要……所图甚大。
沈明恒伸手随意地搅了一下,纸张便愈发破碎,再也看不清。
他将方才因写字挽起的袖子放下,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宋景年没见过别的太子,但他忽然觉得,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郎就该是这种模样,天之骄子,不识愁滋味,一举一动都矜贵异常。
“殿下。”
“嗯?”沈明恒抬眼。
宋景年不知从哪拿出一张帕子,握着沈明恒的手,轻拭他沾着墨迹的指尖,倒真有几分像大户人家从小为公子培养的书童。
他将帕子收好,微微后退一步,整衣敛容,再度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殿下,我不会让您失望。”
沈明恒:“?”
第10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0)
沈太子出门,闲人纷纷自觉回避,但柳皇商柳老爷子却是避不开的。
——因为太子殿下的尊驾正是朝着他们柳府的大门而来。
柳沅听到禀报后将信将疑地带着一家老小在门口迎接,连厨房里的鸡鸭鹅都被下人强行捂住了嘴。而在看到沈明恒身影的短短一刹那,柳沅几乎心如死灰。
他胆战心惊将自己这辈子做过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却死活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沈明恒,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商人,就算有钱了一点,也不该能和太子扯上关系才对。
但出乎意料的是,并非来者不善,沈明恒的态度居然还称得上友好。
“谁是柳家的主事人?孤可是有笔大生意要和你们谈。”沈明恒翻身下马,未等柳家上下俯身行礼便先声夺人。
柳沅弯了一半的腰顿住,有些不确信自己听到的内容。他迟疑地揉了揉耳朵,试探道:“太子殿下,您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皇商的名头听起来好听,终究还是有个“商”子,士农工商,他们始终是最底层,哪配和皇亲贵胄做生意。
再者而言,沈明恒要什么,不是动手直接拿就行吗?难道现在想换种方式抢劫?
自以为猜到真相的柳沅松了一口气,他挤出笑脸,“是草民疏忽了,殿下里面请。”
要钱好啊,要钱无所谓,只要不是来要命的就行。
他为沈明恒留面子,不曾想沈明恒并不配合,他略带不满:“孤说了来和你们谈生意,你们就不问问孤带来的身家吗?好歹也是大周富商,怎么如此不体面。”
后方跟着的宋景年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捧着一个小箱子上前一步,温文尔雅不卑不亢:“柳家主,这是殿下的诚意。”
宋景年把小箱子的盖子打开,里面是一块块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
今日天气算不上好,天色有几分阴沉,箱子却仿佛在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好似自带吸引目光的魔力,一时间暗处所有的探子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大街上的人虽然都躲进了屋内,但其实有不少人都在透过门窗的缝隙关注沈明恒的行踪,料想这一箱金子的故事在明日清晨来临之前就会传遍整座皇城。
大概是沈太子想要炫耀的心得到了满足,他终于愿意大发慈悲地移步柳家待客厅。
“柳家主,你怕什么?孤又不会吃人。”沈明恒瞥了一眼战战兢兢嘴唇发白的柳沅,又瞥了一眼瑟瑟发抖浑身冒汗的其他柳家人,眼神嫌弃,“你们都下去,孤要和柳家主谈的可是件大事,都不许偷听。”
他倒是不客气,使唤柳家人像是使唤他太子府里的下人。柳家人很没有脾气,他们如蒙大赦,甚至高高兴兴地谢恩,走之前还不忘给柳沅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这帮不孝子孙!
柳沅心中苦涩,他磕磕绊绊:“不知太子殿下,有何事要吩咐草民?”
沈明恒用眼神示意宋景年将这箱金子递给柳沅,宋景年照做,柳沅却手足无措不敢接。
宋景年仍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笑容,而后强行将箱子塞到柳沅手里,他连做这种逼良为娼的事居然都显得很有礼貌。
沈明恒说:“孤要你将这批金子换成粮食,暗中送至燕丘。”
“太子殿下,这件事……啊?”柳沅本来打算不论沈明恒说什么他都要想办法回绝,柳家就是有再多脑袋都不敢参与夺嫡。他苦着脸,刚准备编一个借口,然而沈明恒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蓦然呆滞。
就连宋景年都没有想到,他复杂地看着沈明恒,语气干涩:“殿下方才说的是……燕丘?”
燕丘以北是幽州,以西是檀州,那是大周最后一道防线,也是被北狄掳走的大周人,最可望不可即的故乡。
沈明恒不置可否,他目光威胁地盯着柳沅,语气阴森:“孤亲自邀请你上这条贼船,今日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柳沅:“……”
柳沅忽然就不害怕了,只觉得这样的沈明恒比好声好气说话时还要让人放心,他甚至有几分想笑,心想殿下不知从哪学来的威胁方式,这演技着实差得很。
他抱着箱子的手紧了紧,慎重其事地应道:“是,草民必不负所托。”
沈明恒满意地收回目光,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让桌子上画了一条弯曲的曲线,“自雄宁府往广焦,经德阴、竹水可至燕丘,顺着这条路走,若是被发现便求见当地郡守县令,据实以告,他们会为你遮掩。”
这线条虽简略,但柳沅年轻时走南闯北,又怎会看不懂?倒是太子殿下,他年纪轻轻,又不出长安,居然对大周疆域这么了解。
初初的诧异过后,柳沅目露崇拜:“殿下,他们都是你的人?”
沈明恒不假思索:“不是。”
只是一群同样对收复失地有执念的失意官员罢了,只要对前方战线有利,一时的装聋作哑又算得了什么?
柳沅显然不信,他甚至猜测,殿下早就和远在燕丘的秦离洲秦将军搭上话了,毕竟这途中千里安插下的人手,总不能是一日之功。
连他柳沅,也是太子殿下的一颗棋子!
或许早在他成为皇商的那一天,就被太子殿下盯上了。
柳沅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想得再可怕一点,说不定他能成为皇商都是太子殿下的筹谋!
宋景年这种聪明人想得比柳沅还要更多一些,他想他终于知道殿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意欲为何,皇城大明殿上的一亩三分地不值得他费尽心机,这人目光所至的,是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浩瀚广阔的天地。
就像用金子造金屋是为了替前线筹备军粮一样,殿下那些曾被人误会的举止,也一定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可他才十六岁,满腹锦绣无从施展,甘心忍受着满身骂名,去成全心中的大是大非,大仁大义。
大周皇城这片污浊腐朽的泥潭,居然生长出了一株雪莲。
上苍何其眷顾大周。
“每隔一月,孤会给你送一批金子。”沈明恒起身,他神色淡淡,却比刚才威胁人时还要有威势,愈发让人觉得他刚才的话只是玩笑,而此刻所言,字字句句皆不容违逆,“孤知道这事危险,十分之一是你的酬劳,但不是你的千万别碰,若是让孤发现你缺斤少两……”
柳沅正色:“草民愿以性命担保。”
他亦是大周子民,倘若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那他还是人吗?
沈明恒带着宋景年出来时,所有探子都注意到宋景年手上没了那个装满金子的箱子,而柳沅的态度也从畏惧变成了殷勤谄媚,简直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狗腿子。
虽然没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但探子们觉得,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连宋景年都察觉到周围动静不小,他玩笑道:“殿下可得给在下准备几个护卫,要不然在下恐怕有性命之忧。”
“不会。”沈明恒说:“他们只会觉得你很有本事,保护你都还来不及。”
宋景年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往日沈明恒总独来独往,今日忽然带了一个书童,他的身份不出一个时辰定然会落于好几位大人物的案头。
一个因沈明恒科举舞弊落榜的寒门学子,一个不久前才在宫门口状告太子的人,如今却一反常态跟在沈明恒身边。
不论是被逼的,还是主动的,他都必然与沈明恒有深仇大恨。
于是,他便可以被利用。
宋景年心中微微酸楚,他偏过头,扯出温和笑意:“殿下就这么自信?万一有些人觉得在下会危及太子,干脆先下手为强呢?”
沈明恒没听出这句话里的玩笑,他依旧是不假思索:“不会,全天下都把孤当成敌人。”
宋景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涩意,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看上去丑得很。
少年无意与天下为敌,可终究是被迫走上了一条孤立无援的路。
有的人想他消失,有的人要他听话,天下无一人爱他。
沈明恒问:“知道孤为什么带你出来吗?”
宋景年一愣,他想了一会儿,羞愧道:“不知。”
“以后这些事情,便交由你去做。”沈明恒上马,依旧是肆意明媚的少年郎,他微微提高一点音量,满是豪情:“什么柳皇商张首富王商人,你都去给孤笼络过来。”
宋景年知道前半句才是说给他听的,后半句是说给探子。
他再一次意识到沈明恒的处境究竟有多艰难。
宋景年没有立刻上马,他站在马下,仰头看向沈明恒:“殿下就这么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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