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泽念本来站在海滩的黄金分割点,抱着手臂左右望了望。
便像孟宁的这处瞭望台走来——孟宁这处是离她最近的一处。
好像站到这里躲阴凉。
孟宁的腰背更挺直了些。
春节假期后酒店陡然进入淡季,要到大约一周后散客数才会恢复正常。这会儿海滩上人不多,相对也静,于是温泽念低声骂出的英文孟宁就听得很分明。
温泽念是抱着双臂望着海滩骂的,显然骂的是那群投资人。
她是太好的酒店经理人,肩线总是挺拔,配合她浅淡的表情显得很飒。可她那句话骂得其实挺脏,孟宁坐在瞭望台上都笑了声。
她该时刻紧盯海面,却没忍住向下瞥了眼。
视角里出现她自己的脚踝和温泽念的侧脸,莹白的颈部线条延伸,往衬衫领口里落。
什么在那颈线上都挂不住,都要往衬衫领口里滑落。
也许温泽念骂的这句话让孟宁有些亲切,看来人不管多位高权重,总会暗地吐槽自己的甲方或上司。
她不知温泽念跟投资人的谈判是否不太顺利,又或者顺利、但辛苦,毕竟C酒店的运营费令人咋舌,要玩转这些,每天不知面对多大心理压力。
这时祁晓来换班,远远瞥见温泽念,肩膀都夹紧,走过来的其中一步还同手同脚了下,又被她自己很快调整回来。
假装镇定的跟温泽念打了声招呼:“Hi,Gwyneth。”
又敲敲瞭望台的脚架让孟宁赶紧下来,自己麻溜的爬了上去。
温泽念自来海滩后没看过孟宁一眼,这时才瞧见孟宁似的:“控制室有水么?”
“有。”
温泽念很自然的跟在她身后,往控制室走去。
阳光烫着人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两人的影子斜斜映在海滩上,柔软的沙粒近乎是种浅白色。
那影子的轮廓就分明。
影子比略一前一后的两人离得更近。
孟宁推开控制室的门,里面值班的同事在端着望远镜眺望,另外的人在后面玩手机,整个人往圈椅里窝。
瞥见孟宁,正要与她开句玩笑,乍然又见她身后的温泽念。
所有人一下子站起来。
温泽念这人很奇怪。说她有架子吧,她很随和的跟所有人说“坐”。说她没架子吧,她一出现就让所有人坐得直挺挺,再没了窝在圈椅的慵懒姿态。
整间控制室静得出奇,炽烈的阳光从巨大的瞭望玻璃透进来,墙上时钟的秒针走动仿若都能听清。
孟宁往后方的岛台走,想拿一瓶天然矿泉水给温泽念。温泽念跟在她身后,原本坐在岛台边的同事一下子就弹开了。
温泽念压低声音问:“有热水么?我不大爱喝凉水。”
这么普通的一句话,被她讲得似喁喁耳语。
孟宁:“有。”
她取出一次性纸杯,斟一杯热水给温泽念。温泽念抿一口,发现那热度恰到好处,温而不烫。
她小口小口的把热水喝完,往四周望了圈好似在找垃圾桶。
孟宁说:“你就放这儿吧。”
温泽念点点头,也没多客气,把纸杯放在岛台后便离开了。
孟宁好似听到一屋子人同时吁出一口气。
可她只是看着纸杯边沿温泽念印下的口红印。
拿起纸杯,捏皱,扔进垃圾桶里去了。
******
第二天,C酒店员工聚餐。
这次的晚餐跟年会或体验活动都不一样,没有主题也不在令人手脚拘束的酒店餐厅,就在平日的员工餐厅,只不过请来中日泰法各菜系的行政主厨为员工们服务,妥妥当当一顿大餐。
五星级酒店的某些职位薪水不高,这是部分人离职的原因。可福利上佳,这是部分人留下的原因。
来来去去,实属平常。
孟宁要辞职这事,还没告诉祁晓。
这大概是她喜欢与祁晓和宋宵待在一起的原因。没有亲厚到分享一切,却又能一起消磨时间。
像过分浓厚的巧克力容易引发人的偏头痛。感情一浓,起先叫人沉迷,结果让人害怕。
今日的晚餐有种新奇的贝类,白葡萄酒烹制,醇香的黄油味,鲜甜得攻击人舌头。
孟宁多喝了两杯,打从决定离职后,她好似放肆了些。
今晚的酒酸度有些高,缠着人的舌头。祁晓一边吃着海鲜一边呜呜呜:“我不想被裁!”
她的体测成绩算不上好。
孟宁盯着高脚水晶杯把自己的面庞映出一个可笑的弧度:“没人会被裁的。”
祁晓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孟宁也愣了下:“我……”
这时一把压低的嗓音自她身后传来:“我告诉她的。”
孟宁和祁晓一同回头,温泽念穿一袭黑色挂脖礼服端然立在那里,她喜欢钻石,从不戴珍珠,这种有些锋利的石头太适合她。
今日她除却钻石耳钉多添了条钻石项链,在她两根平直的锁骨间熠熠。
一桌子人瞬时站起来:“Gwyneth。”“Hi,Gwyneth。”
这顿春节后员工的答谢宴,向来有管理层敬酒的传统。本来听说今晚温泽念有跟投资人的晚宴,不会来,这会儿不知怎的又来了。
管理层分头敬酒。意籍总经理和德籍副总经理分到后方的那几桌,温泽念泽负责她们区的这几桌。
温泽念笑着点点头,举起水晶杯,里面浅金的酒液晃得绮旎。
她抿酒的动作好似亲吻酒杯,对大家说:“辛苦诸位,新的一年再接再厉。”
她就站在孟宁身边,一说话,嘴里飘出淡淡花果香的酒气。
孟宁于是知道,她是在投资人晚宴上喝过一轮再过来的。
温泽念压压指尖示意众人落座。本来这场答谢宴间管理层也不是主角,她们敬完酒后要么坐下吃几口,要么直接离开把时间尽数交予员工。
往年相较于年会和体验活动,孟宁就更喜欢这顿松散的晚宴。
管理层很快敬完了酒,孟宁扫视一圈,副总坐下跟员工相聚,总经理和温泽念则消失了。
祁晓这时才凑近,压低声音问孟宁:“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我去她办公室的时候。”
“你去她办公室做什么?”祁晓喝多了,眼睛眯起来,孟宁在其中看到明晃晃的“办公室Play”几个大字。
孟宁决定说实话:“我决定离职。”
“什……”祁晓一叫,孟宁就拉了她下:“嘘。”
“你你你,为什么啊?”
孟宁笑笑:“在这工作五年了,多少觉得有点倦了,薪水也不高。”
她说的都是实情,让人连质疑的余地都没有。
祁晓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要离职,实在不需要她这个级别来批吧?”
孟宁盯着眼前的酒杯想:嗨,祁晓还是没喝多。
祁晓又问:“那她怎么说啊?”
“她说考虑一下。”
“你俩……”祁晓考虑了下说辞:“那天早上她从我们家走以后,你俩还有没有说什么?”
孟宁摇头。
这是实情。
只不过其间掺杂了一个十二小时飞行换来的、无言的吻。
祁晓愣了愣,自言自语似的:“她会不会同意呢。”
孟宁笑笑:“其实她怎么都会同意的,横竖也不能扣下我档案。”
“那你们……”
孟宁笑意更甚:“你看看她穿晚礼服的样子。”
祁晓发现了,在说一些尴尬或不易面对的事情时,孟宁总是笑得更多些。
祁晓忽然想,孟宁会不会是因此才显得随和。
的确,温泽念穿晚礼服的样子那样矜贵,雪白的直角肩从挂脖肩带的两侧露出来,连肩峰凸起的那一小块骨骼形状都好看。她应该是不擦睫毛膏的,只涂大地色的眼影,一点点珠光,显得一双深邃的眼愈发明亮,在灯光下总觉得有淡淡紫罗兰色。
身旁的同事在议论,温泽念有时在各国酒店之间往返,都是乘私人飞机。
祁晓叹了口气。
倒是孟宁只说了一句温泽念的晚礼服,笑一笑很快结束了这一话题。
她的确喝得有些多了,灯光扫过来,她分明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肩膀却莫名晃了下。
她跟祁晓打声招呼:“我出去醒醒酒。”
一走出餐厅没成想碰上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孟宁认出来,他是投资人中的一员,在海滩冲浪时见过。
她用英语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男人看一眼面前的中国女人。
她很年轻,又不至于太过年轻。若说细一点的话,她那白皙而紧致的面庞是年轻的,有一种时时运动带来的五官上扬感。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又显得过分沉静,令她看上去不那么青涩。
男人记得在海滩上看到过她,穿一身黑色连体长袖泳衣,没什么表情的对着海面眺望。
现在她身上换成了一身海面雾蓝般的制服,那双眼犹然沉静,所以并不是黑色泳衣带来的叠加效果。她跟人说话的语气很礼貌,但听上去有种距离感。
像海。人人以为自己可驾驭,一个浪头拍过来,才发现自己天真得可笑。
男人同样礼貌的报出副总的名字。
孟宁点点头。其实男人当然不必要自己跑到这里来找人,不知是不是晚宴上喝多了也跑出来醒酒。
她不怎么爱跟管理层打交道,便找到今日负责晚宴的主管,麻烦他去请副总。
自己绕到另外一个出口,先走了。
她擅长找这些一个人待着的地方。譬如很少有人知道,员工餐厅外有一块这样的空地,被火焰木和黄葛榕包裹。黄葛榕不知是多少年的老树,蜿蜒交错的枝干古意盎然,把头顶墨色的夜空切割成一片片。
孟宁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小贼。
她在心里这样叫自己。
烟是温泽念的烟。打火机是温泽念的打火机。亏她还在人家办公室里大言不惭的说“不知道,没瞧见”。
人家请她抽烟她不抽,这会儿又躲在这里偷偷的抽。
一点上烟,一阵强烈的薄荷味几乎呛得她一咳。偏偏后味又急遽的淡下来,鲜明的对比让人对最初的那阵刺激念念不忘。
孟宁莫名其妙的想,温泽念就极擅玩这种制造反差的游戏。
抽着人家的烟,脑子里又想着人家。这烟不解酒,反而让酒意更甚了些。她夹着烟倏地回了下头,忽然猜——
那一片夜色包裹的幽暗里,温泽念会不会就站在那里。
第23章
孟宁这么想着便回了一下头。
然而夜色寥落, 那里无论怎么看,也并没有藏住一个想象中纤长的身影。
孟宁抽完一口烟,往员工餐厅走去。
温泽念的打火机还装在她裤子的口袋里, 每走一步, 就轻轻撞着她的腿。
然而人生的事大抵就是这样, 准备好的时候往往落空,而真正发生时从不给你准备的机会。
从室外回到员工餐厅,要路过一间休息室。偶尔员工们用完餐时间不赶,会在这里闲坐上一会儿聊两句。
这时大家都在聚餐,休息室想当然是没有人在的。可孟宁往餐厅方向走的时候, 眼尾偏就瞥见, 一抹黑色裙摆溢出了休息室的沙发边缘。
要不怎么说好奇害死猫呢。
其实孟宁略有些喝多了,大脑反应比平日里迟滞些, 在并没有反应过来那黑色裙摆意味着什么的时候, 她下意识扭头望过去。
然后便对上了温泽念那双眸子。
她指尖蜷了下, 因忽然停步,口袋里那枚打火机又因惯性轻轻撞在她腿上,存在感强得过分。
她这小贼心虚,不得不向着温泽念走过去。
休息室的沙发仿的是美人靠制式,通体黑柚木又融合了南洋风格的藤编。温泽念倚在那里,黑色晚礼服让她变成了一抹流淌的夜。
本来眸眼半垂,听见脚步, 向上轻掀了一下眼皮。
眼前的女人站得端端正正,好似面对着什么教导主任。包裹在一身海雾蓝的运动服里,骨量显得更纤些。
还有眼睛。温泽念想, 孟宁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因太过黑白分明,有时看上去显得薄情, 大概类似于“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当她那克制而有限的关切流露出来一点时,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对你有种特别的重视。
温泽念抬手,轻抚了下耳垂上那颗小小的钻石耳钉。孟宁发现那是她无意识时的一个习惯动作。
钻石的硬度大抵是用来反衬柔软,引得孟宁对着那柔软耳垂多看了眼。
然后才开口问:“你有没有事?”
温泽念是多喝了一些的,眼尾微透着绯色。这在她脸上很不常见,因为她的妆容都是理性的大地色,从眼影到腮红到口红,她从不选用红色调。
于是此时的这抹绯色由眼尾向鬓边铺展,像一片清冷雪地里打翻的一盒胭脂,玫瑰花液酿成,似一个灼烈燃烧的春。因反差太过强烈而让人意识到——
原来美可以触目惊心。
而温泽念此时脸上的神情又很理智,这冲撞出另一重极之矛盾的吸引力。她很轻的摇了下头,美人总是吝啬,就像她挥手时动作幅度总是很小一样,此时摇头也一样,微晃了晃了下巴。
清寒间的风情最犯规。
孟宁摁了下自己的心跳,退开一步:“那我先回餐厅去了。”
或许温泽念在目送她的背影,或许没有。
“孟宁。”
孟宁回头,见温泽念的姿势变了变,一只手肘撑在沙发的背靠上,方便纤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
指尖微打个圈,那眼尾蔓延过来的绯色就散开些,随着指尖的离开又聚拢,一波波一重重的生动,像蜻蜓尾点过的荷塘。
那样的姿态让孟宁意识到,温泽念就是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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