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晨起微凉,万里无云。
谢宁刚从马上翻身下来,便见到孟诗云从府里走出来,二人相见,各自微微颔首示意。
谢宁两步上前,却见孟诗云脸色不尽憔悴,他便说道:“怎么不睡多一会儿再走?”
孟诗云勉强地挤出浅笑,温声道:“昨日本是想去看望临风哥哥的,谁知一路又听说蓁蓁姐姐驯马时不小心摔伤了手,想着也是顺路,便来问候一声。又难得昨夜夫人好兴致,便陪着聊了一宿,今晨也早醒来,想着趁大家都未起先离开,倒省下了众人起来时还得伺候一番。本还想着要如何告辞,说来也算是碰巧遇到宁哥哥了,还望宁哥哥替我留一声不告而别的道歉。”
孟诗云的说话声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水,谢宁答应后二人便各自离开,谁知谢宁却忽然又把孟诗云叫住,孟诗云疑惑回头,谢宁才讪然问道:“临风他最近如何?”
“好些了,”孟诗云又是平和微微一笑,又道,“能活着,就好了,不是吗?”
她说完,又是轻轻点了点头,便扶在婢女的手上,迎着初升的朝阳一步一步往胡八街上走去。
能活着,就好了。
这六字从嘴里说出来是轻而易举,只是孟诗云心里却始终记挂这今日与简临风相见时,简临风总是有意无意问候起自己父亲与内兄,还有无意中见到地上散落的一地官治陈辞。
为生而活,何以为生,曾经少年折柳枝,青云遥遥不复回。
谢宁也再无多话,信步便往府里走去,谁知刚走到环廊下,便看到谢辽独自一人站在院中那木兰树下,双手负在身后,抬头仰望着一树枝繁叶茂。
阳光穿过枝叶斑驳落下,晨风轻轻吹过,摇下了几片落叶。
远远看着自己父亲原本挺拔壮硕的身段在这些年中是不知不觉地越发消瘦甚至略有佝偻,从前日夜相见也未有发觉,只是近段时间以来多是宫中军营便至府上,而谢辽最近也称病告假一直在王府里未有外出,以至二人竟是有近个月未见。
今日遥望,谢宁才忽然切身感到,自己的父亲是真的老了,有时候在营中宫中听到他人一句谢辽不比当年,他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如今一见,才是真切体会到,自己的父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轻而易举能把自己举过头顶的大将军了。
半晌后,谢宁才信步走到谢辽身边,低声喊了句“父亲”。
谢辽也没有意外,仍然是仰头凝望着一树枝叶,缓缓才道:“今年万户节,你是要一人入宫参加庆宴了,没想到啊,你终究是赶上我们在京城最后一年的万户节,以淮南王的身份参与。”
谢宁看着父亲淡泊的侧脸,一时捉摸不出谢辽此话当中的含义是喜是忧,少顷后他才沉沉道:“不过是因为姐姐手伤未愈,父亲身子不爽,才留下知行一人入宫,知行不敢称其为光,甚至只觉芒刺在背而躇错不安...”
“知行,”谢辽这时蓦地回头看向谢宁,慈祥而道,“言匹夫匹妇愚耳,亦可以其与有所知,可以其能有所行者,以其知行之极也【1】。世上莫事,行浅至践,不知不行,才是至愚至塞。父亲知你心中所想,父亲亦不会对你做任何阻挠,你留与否,日后整个淮南都归你手下,只是父亲想你知道的是,一旦步入了这个朝廷,就算陛下与你有年少的情分,但此之一行便再无回头之路,更无明哲保身一词,你要自己想要,孰轻孰重,尔在心量。”
谢辽的声音沙哑,语罢后还忍不住低声轻咳两声,带着整个身子连连震了两下,谢宁看着正想上前做扶,谢辽却提手挡住。
回头之际,谢辽嘴角微微上扬,又道:“趁蓁蓁还没醒来,赶紧回去好好准备吧,不然她等会儿见到你又得一番嗔了。”
纵使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只落得谢宁行礼告退。
当日傍晚,谢宁与王桓坐在驴车里一同入宫,王桓换了一张普通家仆的面/具,安然坐在谢宁身旁。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只是方入流芳门,谢宁忽然紧紧抓住王桓的手,死死地盯着他双眼,沉声说道:“你答应过我,以后都不会走太远,是不是?”
王桓被谢宁一下抓住的瞬间心头微怔,只片刻,他微微勾起嘴角,伸手轻柔地捋开谢宁鬓边的碎发,说道:“在下与您,永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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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在漆黑一片的甬道里踢踢踏踏地渐行渐远,却更显寂寥。
门关上后,这位士卒斜睨了自己同伴一眼,用手背搓了搓鼻头,略显不解地问道:“你说这小王爷是不是走错门了,今儿万户节庆宴不设在东直门那头的无疆园嘛?他怎么就一个人往这边儿来了?”
另一位守门士卒却蓦地讪笑一声,摇了摇头,讥讽道:“人家一王爷,爱做啥做啥,咱就守着个门的能管得着吗?”
宫门已闭,士卒间的谈话自然不能隔着宫门传到车内二人的耳里。
进了宫门后少了颠簸,车内王桓的手还始终被谢宁紧紧握住,只是自入宫后,王桓明显感到谢宁手上的力度越发的强烈。
他不由温和笑了笑,轻声说道:“您其实不必特意从流芳门而入来送在下这一程的,皇宫虽偌大,你我却有十余年都在此间奔跑游荡,内里纵横交错,可你我比谁都熟悉,只是放着被旁人瞧见,又该一番闲话了。”
谢宁这时也应声回头,因为两人并肩而坐,这转头之际,王桓的微弱轻柔的鼻息正正扫在了他脸上。
他心头微微一震,蓦地便又立刻将脸别开,垂头看着二人双脚,喉结上下而动后,才沉声道:“本就不该应承带你入宫的。”
车中昏暗,王桓虽不能看清谢宁神色,只是也不难想象他脸上的焦虑。
他蓦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抚稳谢宁头上银冠,缓缓回道:“今夜宫中欢庆,守卫都被调到东直门那边去了,我也不过是去见姨娘一面,相知无损便立刻离开,小王爷无需多虑。”
闻言刚罢,谢宁心里忍不住想再尝试将王桓劝下,只是这抬头之际却见王桓正沉稳不惊面带浅笑地看着自己,顿时便知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便无奈又目光转开。
见谢宁不予理睬,王桓一手落在谢宁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淡然道:“在下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走得太远,小王爷只管在庆宴上尽享其乐,其他事无需担心。”
车外一阵晚风徐徐吹过,悄悄地掀起车帘,皎洁月光趁着缝隙钻了进来,王桓不由抬头看了一眼。
流芳门入宫的这条路,二人也曾并肩走过无数回。
只是年少时的并肩是欢颜笑语,气盛流年。
那时候也曾有见过宫中老人站在高临的城墙边上仰首而往框中青天,嘴上还哀沉地说,宫中的甬道,无论走过多少遍,都永远走不到尽头。
那时候路过听闻,年少无知的二人也只是相识一笑,高傲狂妄的王桓甚至还会在心中一阵嘲讽:这世间,哪里会有走不完的路,只要肯走,披荆斩棘,定能到终点的一天。
只是后来他才明白,有些人活着,走不到路的尽头,有些人一腔热血,却早就在路上死去。
而有的人,却始终在路边等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他在等待的是曾经说过要一起漫步黄沙的人,最终却只能等到黄沙下的森森白骨。
二人各有心事,也就再无多言,直到内宫墙外,二人只能下车步行,一路并肩,却依然是相继沉默。
刚到罪奴司门口,里面便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谩骂声:“天天吃着咱陛下的米饭,要你洗个衣服你都能把水给洒了!我告诉你!你可别还以为你曾经是那沅陵侯府的人,脸上就贴着金似的!只要进了爷我这罪奴司,你们不过都是爷脚下的狗屎!任你们谁从前有多风光有多富贵,到了这儿里头也都不配给爷我洗脚呢!嘿嘿嘿!你还敢躲!我让你躲!我让你躲...”
这恶毒嚣张的斥骂声传出,与此同时还连续传出了几声“啪啪”的鞭打声响。
正要跨槛而入的谢宁王桓眸上顿时划过冷光,二人猛地回头,相互对视了一眼,谢宁眉心一皱二话不说提脚便冲了进去。
借着郎朗月光,罪奴司里一个圆头圆脑身上穿着总管服饰的男人手上正举着一根马鞭,口中还在不停地骂着。
眼见着就要落到了那瑟缩跪在水井边上的人的后背,谢宁顿时一个箭步上前,还没等鞭子落下,他便一脚把那人用力地往外踹开!
那总管“啊呀”一声哀嚎,被谢宁踢开后在地上还往旁边滚了两圈,心里本是又惊又怒,只是因为身材过于圆润,想要爬起来时十分艰难。
本想着爬不起来先要把心中怒气卸出来,正回头,嘴巴已经张大,一声“你奶奶的”已经到了嘴边,却看见谢宁正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人扶起来。
如此一幕,总管心里先是顿了顿,眉间微微皱起后,那狡猾的眼珠子鬼祟一转,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连滚带爬便来到谢宁跟前,忙不迭地狠狠把自己脑门扣在青石地砖上,一声比一声响亮。
这人边嗑着头,边惶恐万分地嚷嚷道:“小王爷恕罪...小王爷恕罪...”
“就算是罪奴,宫中也是有明令禁止不得施以私刑,你这是在做什么!?若不是本王路过,你是不是就要把人往死里打了?”谢宁边将殷成凤往自己身后推去,边厉声对着那总管怒喝道,蓦地又冷笑一声,接着又说,“哼,也是,这里是罪奴司,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根本没人知道不是?”
在许卓为集团垄断朝廷内外行政的大局之下,淮南王府不过就是用泥沙堆砌起来的一座堡垒,只留阵势却空图外壳,对老王爷本就已经不屑一顾,宫中众人对这位无权无势的小王爷更是看不起。
只是谢宁近来越发开始涉及权政,各种流言对于这位身在深宫的总管自然听了不少,也便他此时就算心中再不忿,一张油腻的肥脸上也是表现出慌张害怕。
而这些道理,谢宁自然也明白,眼瞧着这人一个劲的往地上磕头,也不再理会他,回头低声对着还战战兢兢的殷成凤低声一句“随我来”,便转身往外走去。
只是谢宁刚过罪奴司的门,总管蓦地抬头,袖子额上一拭,却忍不了布衣掠过伤口的疼痛“嘶”了一声,紧接着满脸晦气地朝着谢宁方向狠狠地唾了一口,暗暗骂道:“我呸!放你娘的狗屁!爷我就看你这么个破王爷,到时候拖家带口进了爷的罪奴司,我就看你能嘚瑟到什么时候!”
王桓本背对着罪奴司而垂头站在门边上,直到听到二人脚步声渐渐靠近,他才缓缓转身。
纵是有谢宁带在前头,殷成凤这一路走出也还是提心吊胆,三番四次忍不住回头看去,而这一出门忽然有陌生人迎面上前,她更加是被吓了一跳,正要慌张地往后退开,却听到王桓心焦地小声喊道:“姨娘,不怕,是我,小桓。”
殷成凤这时候才转惊为喜,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去确认那总管没有跟上来,才两步上前捉住王桓的双手。
母子重逢是温馨是无奈,谢宁这时也识趣地便往旁退出两步。
只是眼见着殷成凤喜极而涕下左右打量着王桓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一阵寒暄后他想着时辰也不早了,便两声清了清嗓。
王桓闻声骤然明白,先轻轻推开殷成凤,转身便往谢宁方向走去。
刚走到跟前,隐约中就见谢宁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塞到了他手掌中。
谢宁沉声道:“别耽误太久,之后也不要在宫中逗留了,完事后拿着这牌子,直接乘上我府的车便从流芳门出去,先回府上。”
王桓垂头定定地注视着手中沉甸甸的牌子,拇指在牌上沉重画过,上面用小篆字体刻画的“淮南”二字如烙在心中一般炽热。
一会儿后,他才凝重地合起掌心,随即又抬头凝视着谢宁双眼,伸手理了理谢宁衣襟,浅笑而道:“小王爷今晚不必赶着回来,在下只在府上候您,绝无他处。”
谢宁看着王桓眼上温和,晚风轻轻吹起他身上宽松的外衣,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很想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只是深宫人患,他只好在心里长叹一声,罢了只留下一句“若是晚了便不必等我,先行歇息便可。”
王桓应声而承,谢宁纵使千般不放心,却也转身离开。
谢宁的背影在黑暗中渐渐只剩下轮廓,他今日身上穿的是华服,只是王桓从背后望去,模糊之中,却只剩下一件染血的袈裟。
他心中一阵苦笑,只是今年的万户之夜,京城中怕是不会有任何一人能够安然入睡。
他缓缓合上眼,紧接着便赶紧转身往殷成凤那边走去。
谁知殷成凤虽一直站在门边等候,见着谢宁慢慢行远,还未等王桓走到身边,便立刻顿步上前将王桓往角落里拉扯着过去。
王桓不由怔了怔,微微皱眉,问道:“您冒这么大的险也要将信条落在黎宾的贺礼上把消息传出来想要见我一面,如此着急,是这里头发生了什么吗?”
王桓话音刚落,殷成凤蓦地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嘴前,然后慌慌张张地紧紧抓住王桓双手,却故作冷静地盯着王桓双眼,说:“小桓,你听姨娘一句话,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你能活下来便已经是万幸了,不要再想着什么沉冤昭雪的事情了,这趟浑水不是咱们能碰的...姨娘我在这里头不打紧,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的,你现在是王家唯一的血脉了...你不能再出事的...”
二人靠在高筑的宫墙边上,宫墙散发出来的凉意徒添了一层凄冷。
尽管殷成凤始终很努力地让自己声音听上去不显慌乱,可她握着王桓的双手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自从那日在谢宁收到的贺礼中发现殷成凤紧急求见的信条后,王桓心里便是起了不好的预感,再者殷成凤早年与其父殷周商四海行商也算出落得下女中豪杰,如今见她如此慌张,王桓心里不由顿了顿,将手挣脱出来后重新稳住殷成凤冰冷的手,沉声问道:“姨娘慢慢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而这时殷成凤却忽然谨慎地环视了周围一圈,咽了咽口水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故意将声音压低,才说:“现在操控着朝廷的人并不是许卓为,甚至许卓为自己都不知道,其实现在整个朝廷都是掌控在丞相陈圳手上的...”
王桓眉心越发皱得逼紧,他又问:“什么意思?”
“当今太后,朱太后,其实是陈圳的亲生女儿...”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礼记·中庸》
接下来的情节,会比较,沉重,嗯,认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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