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孩子。但是发生意外的那些天才,大部分都死了。
跨越半个星球,郝誉那的湿热天气传不到修克这里。他下公共交通,暴雨便从下水道等各个地方涌到脚跟,一些年久失修的宿舍忙着用毛巾垫在窗户与水管缝隙中,修克湿哒哒走过的每一步,裤脚都更重坠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水渍。
他感觉到屋子里也在下雨,冷空气冻得发出啪嗒啪嗒声。
“烦死了。”修克脱掉裤子,躺在床上,闭上眼,“等我长大——”
窗户剧烈颤动起来,整个屋子仿若漏水的山谷,回音反弹在墙壁与玻璃上,发出更剧烈的狂怒。
修克再次感觉到冷。
他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向床底,接着是贴在墙面,用手擦拭玻璃,透过氤氲观察外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一种不安的感觉密密麻麻长出来,青苔般附着肺部。
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外已经检查过来。不!更强烈的感觉袭击这个孩子,他果断挪动床堵住房门,用椅子和训练用的绳索制作建议陷阱,自己则蹲在衣柜顶部,脑袋挤着墙面与水管,屏住呼吸,占据房间制高点观察一切。
水流声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最后汇聚成一道洪流,刺破墙面,陈黄色的尸水连带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扑满整个屋子——修克连尖叫也发不出来。他确实知道这墙里藏着水管,却不知道水管里还藏着一具尸体,危机时刻,一场一场考试锻炼出格斗意识比大脑更快行动。
他一拳砸向腐化的还在行动的尸体,同时,尸体森白的指骨掐住修克的脖颈,两者似乎以臂长较劲,用纯粹的蛮力决定对方的生死。
等我长大——
我……还能长大吗?
宿舍楼里似乎有其他雌虫在咒骂,修克的尖叫完全淹没在他们的咒骂和雨水中。他身体包裹黏糊糊的黏液,水波不断充斥房间,每一次波浪不断抬高水位,压迫修克的呼吸道。他的鼻翼和嘴已经被黏液封住,缺乏空气让他的意志也出现崩溃。
“你实在是太小了。”
“如果想要站在郝誉身边,你最起码要开颅成功。”
——开颅!对!必须要开颅!可是。可是。还来得及吗?
修克两眼不断往上翻,他整张脸除了两个眼球还在水面上,全身都浸泡在脏污的水中,脚再被那具尸体踹离衣柜,脑门随水纹一阵一阵撞到天花板。
【好孩子。来吧。】
【来到永恒快乐的国度吧。】
尸体在说话,而随着他的话语,修克眼前也出现另外一幅画面:模糊到刺眼的阳光中,他匍匐在疗养别墅前的草丛中,郝誉则匍匐在他身上。不知名的花遮掩住他们彼此的私密,一种宣红色草汁在郝誉口中反复咀嚼,再传递到修克自己嘴里。
嘴唇是鲜红的,牙齿是鲜红的,而纯然艳色的舌头搅拌在一起,发出啧啧水声。
修克在水中冒出一串气泡。
他察觉到阳光刺目,郝誉脸上出现中前所未有的温柔,像课本中的雄父,又像是他们初次见面时那种随意的玩世不恭。黑蟒状的蝎尾与他尚未发育完全的年轻蝎尾交织在一起,滚得细密甲缝里全是草碎。
修克感觉自己摸到骨头,可他不确定到底是谁的骨头。
他感觉到奥热潮湿,浑身熏蒸花香,汗水一点一滴流淌入腹股沟,微凉的风从树林里吹来,喧杂的声音在风与树中融合,连续翻滚数次,在长绵的爱语与呻/吟里,重新回到树林深处。
【他是你的。】
【来吧。孩子。只要加入我们。他会永远是你的。】
修克睁大眼,水里,窗玻璃闪烁模糊的光斑。
而一道锐利的尖啸,在此刻穿透玻璃,穿透厚厚的陈黄色尸水,穿透修克面前这具肿胀尸体,精准露出半个镖头。
抽走。
“抱歉。”郝誉声音先到,其次才是暴力的拆卸工作。他带着几个善后的军雌,独自冲上前,娴熟砍破尸体的头颅与四肢,接着是挖掉内脏,提着血淋淋绳镖来到修克面前,对军雌们道:“给他出一道高数题。”
第七十一章
军雌考虑修克的精神状况,放弃高数题,拿出点军工饼干塞到修克嘴巴里。
这也是辨认是否被寄生体的方式之一。哪怕只能应对较低级的寄生体,也因其普世性,成为最通俗最快捷的方式。
修克就着温热的水,在几个军雌的枪口下吞咽饼干。在生死边缘徘徊后,他什么都吃不下去,但为自证没有被寄生体占据身体,他还是吃下去,噎住后连续呛几声,伸出舌头给军雌们看自己空荡荡的口腔。
他还活着,也没有被寄生体。
郝誉已戳穿窗户,蹚水去其他宿舍检查,水流瀑布般倾泻到屋外。他做事时,与疗养别墅里敞开裤衩邋遢吃零食的雄虫有天壤之别,修克耳边闪烁过几次簌簌声,雨幕在半空炸开一连串的花束,其他军雌匆匆收拾东西追郝誉时,郝誉又提着血淋淋的镖头,蹚水回来。
“最近练的怎么样?”他问修克,“杀过鸡?”
修克在黑市后厨做过厨工,杀鸡宰鱼不说,只要给钱,叫他扛着恶臭垃圾深蹲也是可以。他点点头,郝誉手背上始终未开的武器匣便吐出一把银光。
“拿着。”郝誉提起修克,将孩子扛在背上,“你迟早要经历这些。”
在郝誉心里,修克与白宣良、白岁安不同。修克虽是个孩子,但天赋促使对方迟早走上与军雄相伴的道路。郝誉留下亚岱尔保护白宣良和白岁安,是对后两者的看重,也未尝不是对修克的信任。
“寄生体大肆入侵。”郝誉道:“你现在还没有打开脑域,但也能感受到一点……今天,我就教你怎么杀这种非常规形态的寄生体。”
他扛着修克,中途用手扶住孩子的腰,脚步稳健,离开窗户,借用蝎尾的惯性,飞速在屋顶与墙面凹凸处跳跃。
风与雨吹进修克的眼睫中,他拼命眨眼,试图看清楚郝誉所说的“非常规形态的寄生体”。可他如何睁眼,泼天雨幕,以及远处朦胧的山色都覆盖在视野中,白茫茫的水汽中房屋的边缘简洁成线条,逐渐扭曲。
“你们课本都会教你们,寄生体必须依赖生物才能存活。”郝誉的镖头被雨冲刷得闪亮,少数血飞溅到他的小腿与蝎尾上,很快又被雨水冲刷下去。
他做出攻击的模式。
“但,那是非常落后的课本定义——仅针对低等的寄生体。”
前方没有敌人。
过去修克就曾思考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军雄对军部来说如此重要?如果说寄生体以寄生雌虫为生,为什么雌虫的基因迭代始终没有进化出军雄那样的精神力?
为什么只有军雄是特殊的?
而此刻,他将得到最直接的答案。郝誉的手臂缠绕上绳索,他讲解的速度与身体移动的速度同步前行。
“高等级的寄生体有一套与我们世界逻辑迥然不同的运转逻辑。他们中最顶尖的‘将军’每一个都寻找他们种族的出路。站在他们的视野里,我们的反抗就和水果布丁闹起义般可笑。”
“所以,不要用虫族的思考方式去想高等寄生体。”
“他们中一部分认为占据雌虫身躯,自己高贵的精神也会收到污染。因此——”
郝誉甩出绳镖。
浸泡在绳索里的鲜血污血尽数甩出来,绳镖刺破雨,铿锵之余重重敲击在上空!
天空,宛若投入一枚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修克感觉吹到自己脸上的风雨都因郝誉的攻击漂移片刻。可这一切对孩子来说,还是过于抽象了。
郝誉也不着急在这种让修克明白一切。
他叫修克站在原地,甩出绳镖的同时,自己也借助小腿力量跃起。他身上为数不多的衣物在雨中冒出大量烟雾,肌肉与力量的线条伴随种震撼的钟声响起。
天空再次振动。
精神力战斗的世界终于以俗世可以窥看的方式出现在修克面前——他第一眼完全想不到这是战斗,无数在雨里平面化的房屋耸立成五面体,波光不断从它们表层折射出来,与雨水造成的反光叠加在一起。
它们并非肉身概念上的眼睛。
但确实在修克进入的瞬间,转动所有雨水与水光上摇晃,折叠到空间线上的白点,转动,投来注视。
【郝誉。好久不见。】它与郝誉打招呼,亲切和蔼,【这位是你的继承者吗?】
郝誉不会回答。
他踩着无数光前进,修克对战斗的理解在这一刻全部瓦解。在他的视野中,那些水珠不断形成朦胧的花朵,在幽暗的林擒从间闪烁,天幕间堆积这幽暗晦涩的红光,局部松散出一些幽蓝色空灵。
敌人在哪里?
刚刚又是谁在说话?
这不是一片平静的……风景吗?
“凝神。”郝誉冲过修克身边,修克却产生错觉。在他的感知中郝誉正是从自己身边往前杀敌,而下一次却从自己身后冲来。
未知与熟悉长辈的异化,无一不让这个年轻雌虫惊惶。
郝誉再次冲刺到修克身边,他像习惯在一个永无止境的圆盘上奔跑,第三圈时一巴掌呼在年轻崽后脑勺上,“瞎想什么呢?”
【郝誉,你还是这么粗鲁。】
“你给我闭嘴。杀你三次,屁话还是那么多。”
修克:“什么时候杀了三次。”
郝誉必须承认自己不会教孩子,他对实战教育的理解就是军雄那套:把徒弟带到战场上,将寄生体打到半死,再让徒弟给寄生体最后一刀。
“行。你站在这里等我。”郝誉握紧绳镖,懒得废话,娴熟冲进一片光幕中,剁吧剁吧地开始屠宰流水线——修克就是看不到啊,孩子不是不好学,而是到这一步精神力的战斗,他完全两眼一瞎,琢磨半天都觉得自己在风景中。
【你在想什么呢?】
“谁?”
【嗯。非要说的话,我也是军雄的搭档。】
“……你不是寄生体吗?”
【以前是,现在也可以是。】寄生体的声音悠悠地,结合声线中若有若无的刺穿声,诡异中带着平和,【你喜欢郝誉。】
“没有。”修克果断否认,但接着他警惕自己声音太大,触发郝誉的注意力,心虚低声道:“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会爱上军雄呢?】寄生体温柔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很快,他折射出一个雌虫的投影。刹那间,修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误认为是亚岱尔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很像那位亚岱尔……哦,应该说,亚岱尔像我才对。】
寄生体温和地伸出手,露出一张平和宁静的脸。他并非伊瑟尔那类第一眼惊艳的类型,比容貌更讨喜的是气质。
他站在光幕与雨水折射出的万千光彩中,修克甚至能看清楚他蓬松头发上翘起的梢尾,嘴唇上刚被水雾滋润过的唇纹。
【想听听我与郝誉的故事吗?好孩子,不少军雄也会和寄生体来一次……】
“听个狗屁!”
郝誉再次冲出来,暴怒绳镖刺穿光幕。奇怪的是,他翘着一只手指,在手指中间一颗水珠正从白色转为浓稠的黑色。修克等到郝誉走进,才发觉那水珠因吃掉郝誉的血,才变成漆黑色。
“找死我了。喏。修克。”
郝誉伸出手指,将打得奄奄一息的寄生体展示给修克看,“你来给他最后一击。”
修克眨巴眨巴眼睛,呆愣在原地,看看郝誉手指上漆黑的水珠,再看看郝誉,再看看水珠,又挨了坏脾气军雄一巴掌,“看什么,赶快结束。”
郝誉确实不擅长实战教育。
他迄今为止就没带过徒弟,认真考究,修克还真能算开山大弟子。
开山大弟子.被爆头三次之多的可怜小蝎子,认认真真掏出郝誉递给他的镖头,在水珠上戳一下。
——惨叫从水珠中迸射出,修克下意识捂住耳朵。
圆滚的水珠炸出大量更细小的碎末,郝誉抬起手,展开精神力,一切水渍像撞上空气墙,在半空停滞、滚落,最后重新蜷缩成一个水珠球。
雨幕停滞。
尚未落回地面的雨水,宛若逆流而上的鱼,他们蹿回云层,在太阳光照耀下消融蒸发。
刚刚那颗水珠确实是入侵寄生体之一。
“寄生体……还可以这样吗?”修克的世界中再次破碎。他忽然觉得墙和水管里钻出的尸体不再可怕,寄生体总会藏在想也想不到的地方,“那这场雨,不会流到饮用水里吗?全城的雌虫都会被寄生吗?”
“讲道理,不会。”
郝誉道:“寄生体的繁衍方式是分裂,分裂会让本体实力虚弱。当然,吃几个雄虫就能补回来了……利用分裂出的新寄生体和饮用水,造成全城性寄生,估计要吃掉几百个雄虫才能补回来。”
修克大致懂了。
他羞愧自己苦学的体术在这场战斗中一点作用也没有,同时羞耻自己差点相信寄生体的鬼话,而战斗结束后,这点羞耻转变为好奇心与大胆,“叔叔。你真的和寄生体那个……嗯,就是那个。”
郝誉一言难尽地看着修克。
他忽然觉得军部人才库在收录人才时,忘记补智商测试。
“还有空想这个。”郝誉严肃道:“它刚刚给你看了什么?说出来。”
修克不疑有他,道:“一个和亚岱尔先生有些类似的雌虫,他们长得不像,但气质很像。叔叔?郝誉叔叔。”
郝誉陷入了沉默。
他想,他知道寄生体展露的是谁。
“回家去吧。”郝誉对修克道:“放你独自在外面,我也不放心。”
“真的吗?”
郝誉揉乱愚蠢孩子的头发,“走吧。带你去杀点笨蛋寄生体。这种高级货,确实为难你看明白怎么打了。”
回去,他,要干死这群王八蛋寄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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