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是诧异,忙出声问了句:“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宋音歌放下湖绿色镶白边的酒盏,温和的目光似水一般蔓延过来,浅笑着道:“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在房内待着,害我一阵好等!”
“这带着一股桃花香和酒香回来,是跑去映天山谷喝酒了?如此雅兴,当不是独自一人吧?”
宋音尘关上门,解了黑色披风后,就坐到了宋音歌对面:“哥哥果然观察细致,和栎潇弟弟闲来无聊,方才在映天山谷把酒言欢。”
宋音尘不想将身中蛊虫的事告诉宋音歌,他平时虽只爱风花雪月,不理江湖事,但他也是深知云栎潇亲手下的毒,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束手无策。
如若他告诉了宋音歌,自是可以将云栎潇扣下,逼迫他为自己解了这蛊虫,可云栎潇的手段神鬼莫测,根本防不胜防,即便解了蛊虫,也可能用其他方法控制于他。
最重要的是,虽然他还不知道云栎潇到底要利用他做什么,但他直觉云栎潇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害他。
他正想借此机会告诉宋音歌,他决定跟云栎潇去一趟金陵。
宋音歌喝了一口酒,舒了口气道:“我在这里等你,是因为父亲打算送你去金陵...”
宋音尘:“……”
宋音歌继续道:“一则是因为你身上的梦寐还未全然消解,金陵和映天山相距甚远,如若每月派侍卫取药,恐路上节外生枝,父亲已经和羽氏家主飞鸽传书说明此事,羽氏家主同意你进羽氏解毒了。”
宋音歌这么一说,宋音尘心中也松了口气,省去了他一番力气,不用枉费唇舌和宋音歌编撰要去金陵的原因。
于是他给自己倒了杯酒,轻笑一声,带上了点自嘲:“怕是这真正的原因,是父亲见着我心烦,想着早点将我送走,还能多活几年。”
宋音歌无奈地横了宋音尘一眼:“你这些事可怪不得父亲,怪就怪你自己行事荒唐。但此次派你去金陵,还有第二层原因。”
宋音尘放下酒盏,一脸疑惑地问:“还有什么原因?”
宋音歌道:“你虽不理家中事,但多少也知道羽氏的危险,父亲已经得到确切情报,羽氏后山正在使用活人进行神秘试验,羽氏内部有我们的暗线,届时会主动与你联系,你们一定要尽快弄清楚,他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宋音尘这下是真惊讶了,他桃花眼微微睁大,声调不由自主拔高:“哥,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现在才说?况且我不会武功,要如何潜入羽氏后山?”
宋音尘拍拍他的肩,笑得分外慈祥:“云栎潇,接近他,获取他的信任,伺机而动。无论羽氏在研究什么,他都脱不了干系!”
宋音尘:“……”
……
“哥...哥不要...”
一道裹挟着惊慌的低声呢喃,霎时将宋音尘从回忆里拉出来,他立刻往榻上看去,还是只能看到云栎潇那毛茸茸的后脑勺,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于是悄悄起身,爬上榻,慢慢凑近云栎潇。
只见他秀气的眉头拧着,睫毛剧烈地颤抖,紧紧咬着下唇,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光洁的额头已经沁出了薄汗,明显不对劲!
云栎潇正被禁锢在生命里最是惨痛的噩梦里,他再次被绑回了那个刑架上,羽寒月冷漠无情的目光像一把利刃,再一次狠狠穿透了他的心。
云紫钰是他的亲姐姐,他们血脉相连,有着天然割不断地羁绊,可于他而言,羽寒月才更像是他的至亲之人。
他五岁的时候就家破人亡,世间颠沛流离两年,吃过无数的苦,受过无数的罪,被羽寒月从九死一生的屠刀下救出,带回了羽氏,拥有了他本连做梦都不敢再肖想的地方。
他有了一个家,还有了一个全世界最温柔最宠爱他的哥哥。
哥哥会每天花一个时辰为他编小辫,不厌其烦地点缀上好多艳丽的小梅花,让他永远漂漂亮亮;
会在下起雨的夜晚,知道他最怕打雷,就急忙放下手头的事,匆匆赶到雪梅园哄他入睡,陪了他一夜又一夜,哥哥宽广的胸膛,是他最是温暖安心的避风港;
会在他被羽寒阳设计丢进险恶的山谷中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单枪匹马,不顾一切的深入险境救他,在见到奄奄一息的他以后,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坚定地承诺,从此以后,不会再让他遭到任何危险和伤害。
因为有哥哥在,往后的好些年里,他才能偶尔当一下长不大的孩子。
可哥哥现在不救他了,哥哥狠着心,冷漠看着他即将被掏空胸膛,活活杀死!
今夜的梦里,云紫钰是模糊不清的,整个人就像是一团扭曲的暗色光影,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这黑暗的空间里,恍若只剩下他和羽寒月了,深埋在心中对哥哥的依赖和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瞬间击溃了他。
尖锐的利爪还在一寸一寸刺进他的胸膛,极致的疼痛浸染着每一个毛孔,他不由自主地喊道:“哥,哥…好疼,我求求你了。”
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宋音尘见云栎潇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又知晓噩梦中的人不能贸然叫醒,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随即一咬牙,掀开锦被钻进去,一把把人搂进怀里,轻声在他耳边唤道:“没事,没事,别怕。”
噩梦中的云栎潇对此毫无觉知,只是哑着嗓子,仓皇失措地重复着那句话:“哥,我求求你了....”
宋音尘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揪成一团,他只能一直轻拍着怀里人的背,期盼着云栎潇能尽快从这噩梦中醒转过来。
他和云栎潇认识以来,云栎潇中了毒,又受了伤,可那些伤痛和不适,都未曾让云栎潇如现在这般脆弱无助过,恍若那一碰就碎的泡沫。
再想到云栎潇有那么多事要瞒着羽寒月进行,甚至宁愿选择他这样的陌路人结盟。
宋音尘深深地拧起了眉,羽寒月,对他真的好吗?
*
半炷香后。
怀里抖若筛糠的人渐渐停了下来,宋音尘感觉到脖颈处痒痒的,立马松开了一点云栎潇,见云栎潇浓密的睫毛在剧烈抖动,薄薄的眼皮下瞳孔也在滑动,好似是要醒来的样子,一时之间都忘了要呼吸。
果然,云栎潇缓缓睁开眼眸,那双平日里充满着讥讽和冷漠的瞳孔,此刻翻涌着灼人的痛苦和悲楚,是一种让人心惊的绝望。
但还未等他询问与安慰,云栎潇的眼眸就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和淡漠,让宋音尘有一瞬,觉得方才是自己看错了,可是他额头的薄汗,还有微红潮湿的眼尾,以及被咬破的下唇,都证明了刚才那场噩梦是真实存在的。
云栎潇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这般浓烈的情绪藏得恍如平静的湖面,一丝一毫都不再流淌出来?
他来不及继续往下想,就听到一道凉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音尘哥哥,谁同意你上榻了?”
宋音尘:“……”
第30章
马车还在平稳地向前进, 并不会因为车内发生的任何事而停留。
宋音尘和云栎潇面对面躺着,瞥见云栎潇乌黑的长发在藕色的锦被上铺开来,如同最上乘的黑色绸缎, 云栎潇仰着头, 他低着头,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碰触到对方的鼻尖,彼此的呼吸在悄然缠绕,他的一只手还握着云栎潇的手,用力搁在自己的胸前,云栎潇整个人都被他揽在怀里,彼此的身子紧密相贴。
宋音尘为了避免云栎潇再次误会他是登徒子, 立刻解释道:“我是看你做噩梦了,又不敢贸然把你叫醒, 才爬上来的。”
“怎么说我也是做哥哥的, 总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吧?”
“我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云栎潇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没有做噩梦。”
宋音尘:“……”
云栎潇就这样睁着无辜的眼睛,瞳孔清澈如琉璃, 让他全然不知如何回话为好。
他觉得时间变得好慢, 一秒都恍如一年,终于福至心灵有了应对之策。
这小疯子明显又在口是心非,大约是不想承认他也会像其他孩子一般做噩梦,于是宋音尘立即装傻充愣:“那大约是因为两床锦被太热了,闷得栎潇弟弟满头是汗, 才让哥哥误会了,哥哥帮你拿掉一床锦被可好?”
云栎潇冷声道:“只要音尘哥哥立刻滚回地铺上,不要像现在这样黏着我, 我就不会热了。”
宋音尘没有任何挣扎,快速爬了下去, 边爬还边庆幸,看样子小疯子现在的心情还不算太糟,才大发善心放过了他。
他钻进被子后,就背对着床榻,丢下一句:“栎潇弟弟,早些歇息吧。”
就此悄无声息。
保命要紧,装死到底。
有再多的问题,都日后再说。
*
案上的烛火随着马车有规律的左右摇晃,车内的光线昏暗而柔暖,折射出细碎斑驳的光影。
云栎潇此刻并没有心情搭理宋音尘,等宋音尘识相地滚下去后,他就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继续维持着蜷缩成一团的姿势。
只是呼吸间还能闻到宋音尘残留下来的玫瑰花香,让他绷紧发颤的心略微松缓了些。
他知道自己会做噩梦,重生以来,他从来没有哪怕一夜,摆脱过这样的噩梦。
最开始夜半惊醒,他只能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榻上,直到姗姗来迟的天明驱散了噬人的黑暗后,他才可以重新活过来,若无其事的出现在人前。
日复一日后,他告诉自己,那刻骨的痛苦与恐惧即便再强大,终究也只能在噩梦里对他耀武扬威,只要他醒来了,就会没事了。
他开始能够在醒来后,用最短的时间分清梦境和现实,然后将那些情绪瞬间压回谷底。
未曾想,今夜却惊动了宋音尘。
他才知晓,尽管他可以在醒来的瞬间恢复如常,可原来处在噩梦里时,那些恐惧依然控制着他的躯体,根本无法掩盖。
明日还是睡回自己的马车为好。
这个噩梦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这世间无人可以共担,唯有他自己能够背负。
*
两日后,终于回到了金陵。
原本一直冷清的雪梅园骤然热闹起来,原因就在于星云殿隔壁的偏殿,住进了那位宋二公子。
宋音尘有五六个成年人大小的箱子,里面装的全都是他的私人物品,再加上其余的生活必需品,统共有不下十个箱子。
是以偏殿嘈杂了好半日,都没能消停下来,一贯喜欢清静的云栎潇颇为烦躁,但又无法将这位聒噪的宋氏公子和他那一大堆的东西给扔出雪梅园,最后只能选择自己走,去小药庐转一圈。
他离开了金陵一月有余,手上堆积了不少事,刚踏进医馆,就被文老以及好几个医师团团围住,都是一些关于毒药药理以及在试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需要云栎潇解答,甚至重新修整。
文老撸着灰白的胡须说道:“栎潇公子,这其他事情暂且还能搁一搁,三皇子这边出了桩棘手的事。”
“他下面的将士们反应,我们淬在兵器上的毒过于猛烈,在战场上接连有将士们被自己的兵刃划伤,不幸中毒身亡。三皇子希望能够降低毒药药性或者研制出相应的解药,以免无辜伤及自家将士的性命。”
云栎潇轻嗤了声:“当初说需要药性猛烈,见血封喉的是他们,现下朝堂安逸,少有战事,又开始挑刺毒药过于猛烈,什么话都让他们说去了。”
文老是了解云栎潇的性情的,知道他挺瞧不上只张嘴不干活的人,于是低声解释道:“其实是军中一个副统领的小妾,那日见着新锻造的兵器模样新奇,出于好奇摸了一下,不慎割伤了手中了毒。”
“这毒发作快,等不及你回来,那小妾就给活活毒死了,这统领气不顺,向三皇子告了状。”
“就是那位换女子比换衣服还勤快的瞿副统领?”云栎潇带上了一抹讥笑,“他若这般心疼,怎不跟着那小妾一块去?”
文老拽了下云栎潇:“栎潇公子这话在医馆说说就算了,外面人多耳杂,毕竟瞿统领是三皇子的亲信,传出去可不好。家主的意思是,你早日研制出解药或者改一下毒药的配方,把这事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云栎潇这才放下手里的方子,淡淡道:“那我去后山一趟。”
*
羽氏后山。
这里山势险峻,绵延万里看不到尽头,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入口隐秘狭窄,易守难攻,羽氏的兵器库就设在这里。
这里收着各式各样的神兵暗器,是整个羽氏最为重要的地方。
多年来,各方势力不断派探子潜入想要偷取兵器图,最终都是有来无回,这里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毫无破绽。
云栎潇在来的路上就仔细思考过了,更改毒药配方或者配置解药,对他来说自是轻而易举,但金陵随便一支军队都不下好几万人,这成本着实巨大。
即便是有皇家支持也是一笔惊人的天文数字,如若这笔费用还要由羽氏承担,羽氏再家大业大,压力也不会小。
届时羽寒月会为了羽氏的营收更为忙碌,如果羽寒月整日都不在羽氏,多少都会影响他的计划,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改变兵器上淬毒的位置,这样既可避免平日使用过程中误伤友军,又不会影响上阵杀敌的效率。
进入兵器库后,侍卫们和他行过礼,他就直接进入正题:“那小妾是被哪种兵器割伤后毒死的?把毒药方子和同款兵器都拿来我看看。”
此话一出,成功引起了瞿副统领的注意。
他今儿本是奉命来查看新兵器的锻造进度,正准备回去之时,殿外突然进来了位一身紫衣,俊雅出尘的漂亮少年,和这森冷阴暗的兵器库格格不入,不由得就驻足在了原地,好奇起这位少年的身份。
那瞿副统领未能第一时间辨出云栎潇也是常理,金陵城内谁都知道,云栎潇一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出羽氏大门。
当初朝中的二皇子要见他,也是通过了他表弟羽寒阳牵线搭桥才见上,何况他不过是三皇子下面的一个副统领?
金陵城中一直传言,那云栎潇多半是样貌丑陋,恐吓到旁人,丢了羽氏脸面,又毁了天才少年的美誉,才一直躲在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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