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营业到半夜，公交车肯定是赶不上的，索性尹尤川这两年赚的钱也不算太少，前两个月才给自己换了一个离酒吧不远的出租屋，从此半夜下班只需要走十五分钟就能到家。
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已经不多，没有了白日的喧哗，城市平直的柏油马路更加显得空阔。夏夜的晚风带着属于城市的燥热吹过尹尤川的颈侧，没多久就渗出来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早习惯了这样的感受，心里的黏腻的触感并没有太强烈的反感，反而是这样夜深人静只余虫鸣的时刻，才能让他的心获得一点珍贵的安宁。
他的脚步并不快，散步一样地走进夜色里。
“好像也错怪你了，这么晚是应该睡了。”尹尤川看着远处灭了灯的居民区轻声道，“人老是熬夜身体不好，容易掉发。你们鱼如果老是熬夜，是不是也会掉鳞片之类的？”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尹尤川也没指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他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住脚步，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塑料罐。
晚风轻轻拂过水面，留下一串清浅的波纹。水中的小鱼仿佛睡着了，尾巴和鱼鳍缓慢而有节奏地摆动着，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头顶红灯的光映射在瓶子里，在小鱼的身上反射出一层漂亮的红光，他就停在那儿，像是一落在水面上的一片红叶。
尹尤川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记忆里翻找出这点熟悉究竟来自哪里。
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家和学校隔着好长的一段距离。那时候家里的情况不是很好，他连每天坐公交车上下学的钱都掏不出来，只能每天早起，由爷爷骑着那辆叮咚乱响的旧单车送他去学校。
旧单车的后座是个铁架子，爷爷担心小尤川坐着不舒服，于是拿材料给他自制了一个舒适软和的靠背。从此尹尤川开始喜欢上坐单车上学的日子，也开始在路途中找出一些乐趣来。
一路上的乐子是不少的，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路上必须经过的一个鱼宠市场。
尹尤川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鱼，红色的黑色的，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吹满了鼓鼓的氧气，又被挑在长长的竹竿上，白的蓝的灯光一打，鱼儿们就像是在泡泡里漫游一样漂亮。
这样的情景对于好奇心正盛的学龄儿童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于是鱼宠市场的顾客里，尹尤川的同学们占了大头。他们总是在放学的下午溜进那堆发着光的泡泡里，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只，里面装了两条来回摆尾的红色小金鱼。
尹尤川在这方面上，并没有免俗。
只是他的口袋里从来没有多余的零花钱，也从来没机会买一条属于自己的小红鱼。
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从那堆灯光旁边擦过，小脑袋里幻想着自己也有一天能钻进那堆泡泡里，总有一天也有属于自己的一条小鱼。
第6章 少年小鱼
尹尤川带的思绪飘的很远，一直到头顶的红灯转绿，光芒清亮地映照在水面上，才终于把他走神的脑袋拽了回来。
决定把小鱼养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多少和自己是有一些缘分，而且他实太小也太笨了，如果就这么把他做成菜吃掉，心里多少都有些不忍。
可是多年前的记忆在成年后的这个夜晚里忽然复苏，尹尤川却不由得笑起来。
这大概也算是当年的那颗彩色泡泡，兜兜转转许多年再次落回他的手里吧。
因着这层昳丽的童年记忆，尹尤川对小鱼的心情更多了一分珍重。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柜子里翻出两年前在旧货市场淘到的玻璃鱼缸，又珍而重之地把鱼缸安置在出租屋里仅有的一张矮桌上，在最显眼的地方给小鱼安了家。
一旁等了主人一天却没在第一时间获得爱的抚摸的盒盒急的喵喵叫，绕着尹尤川的腿来回绕，发现引不起主人的注意之后一下咬住了尹尤川的裤脚。
这么晚回来都打扰本小姐睡觉了！你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还不是给我摸摸！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喵了！
清汤大老爷！猫好人坏！盒盒超生气，决定和自家铲屎官冷战五秒。
尹尤川不理她，趴在桌子上看鱼缸里晃动着尾巴的小家伙。
小鱼似乎并没有因为他刚才搬家的动作受到惊扰，尾巴和鱼鳍仍然懒懒地招摇，黑而亮的眼睛虽然睁着着，却怎么看都透着疲惫和困倦。尹尤川觉得鱼类的睡眠可能不讲究闭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鱼应该已经在梦周公了。
看起来小家伙对新环境适应的很不错，尹尤川放心地准备去洗漱睡觉。
他白天没有酒吧的排班，但需要隔天去一次咖啡馆的兼职。这份工作的钱并不是特别多，但对于尹尤川来说已经是能够平衡爱好和工作的最优性价比之选了。唯一不太好的一个点，就是咖啡馆早上八点半开门，他必须在八点钟之前抵达店里。
尹尤川觉得自己必须现在立刻去睡觉，否则会有猝死在岗位上的风险。
可就在他起身的这一瞬间，盒盒一记快准狠的小猫出爪打破了鱼缸平静的水面。
小鱼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自己正做梦呢，下一秒世界就天旋地转了。他跟着水流的方向翻滚了两圈，再次稳住身体的时候眼前还冒着飘忽的银色星星。
尹尤川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盒盒举着湿漉漉的小白爪子，蓝眼睛眯起来像是在得意洋洋地示威。
“盒盒——”尹尤川真是服了她了。
他怎么没想到小猫天生对鱼类有点过度好奇这一茬。
平时盒盒吃的主要还是猫粮，偶尔尹尤川也会买鱼或者肉给她加餐。可那都是处理好的食材，以至于尹尤川完全忘了这一茬。
“这不是要给你吃的，盒盒。”尹尤川一把将闯了祸的小猫咪捞进怀里，坐在床边开始给她讲道理，“这是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钓上来的小鱼，我打算把他养起来，所以以后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知道吗？”
好好相处，不许打架，室友和睦关系非常重要。
盒盒不满地喵呜了一声，从尹尤川的怀里挣脱，甩甩尾巴跑回自己的窝里去了。
尹尤川叹口气，最终还是放弃了让小鱼在桌子上安家的想法，将鱼缸挪到了柜子的最顶层。
这里盒盒小时候还能爬上来，现在吃胖了，应该是不能够的。
尹尤川在给鱼缸安家这件事上思考了许多，水里的小家伙却好像对这一切浑然未觉。刚刚好像还因为盒盒那突如其来的喵喵拳受了不小的惊吓，转眼又再次在水里寻了一个喜欢的姿势开始摆着尾巴睡觉。
尹尤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倒头就睡的好心态。
至少现在不可能，毕竟他在上班时间要担心的事情除了自己猫挠穿他舒适的布沙发之外又多了一条，那就是担心他家的猫趁他不在家照着鱼缸就是一拳。或者更糟糕一些，小猫爪子扒拉扒拉，小鱼美好的睡梦就该跟着鱼缸一起当啷一声全部稀碎了。
尹尤川想到那画面，给客人递咖啡的手都抖了两抖。
提心吊胆地在店里值班到下午，好不容易和同事交班的尹尤川赶紧往家赶，却没想到在拉开出租屋们的一瞬间楞在了原地。
好消息，盒盒趴在沙发上，非常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坏消息，柜子上的鱼缸打翻在地，里面的水漫出来流了一地，而那尾银色小鱼消失不见，全无踪影，只剩下他床上那个睁着圆亮眼睛看着他的年轻人。
尹尤川站在门口，看起来神色非常平静，其实大脑CPU已经烧了。
说好建国后不允许成精的，但是比起家里进贼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他的鱼变的。
毕竟应该没有哪个小偷看起来会这么呆头呆脑，也应该没有哪个小偷窃取财物之后会不着急离开，而是选择在人家家里的床上睡出一头乱糟糟的发。
“你...我......”尹尤川自觉在社交上一直是相当擅长的，但是他擅长的领域绝对不包括变成小动物的人类。
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需要面对这样的情境，以至于说出口的开场白磕磕绊绊，字不成句。
眼前的人似乎是被他进门的动静惊醒了，在目睹了他的靠近之后瑟缩了一下，慢半拍地一下把尹尤川的被子呼啦一声扯过头顶。
“那个！你别过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被子里的声音闷闷的，仔细听起来好像还带着点着急的哭腔。
他刚才的动作太仓促了，想要用被子把自己遮起来，却留了两缕卷曲的黑色头发在外面，像个孩子想要玩捉迷藏，却滑稽地露出了大半边的身体。
“我没有别的意思的...也不是故意这样的！你能不能先...不要吃掉我......”
第7章 饭团小鱼
那个少年看起来害怕极了，明明尹尤川还什么动作都没有，他却已经像是一直要被吃掉的小动物一样，害怕地钻进了角落里。
尹尤川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那个...”他斟酌着开口，“我没有要吃掉你。”
“真的吗？”小鱼像是立刻来了精神，蒙在头上的被子哗啦一声先开，圆亮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尹尤川看，“真的不会吃掉我？”
“不会。”尹尤川叹口气，“把你钓上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吃的，之前还想着好好养着你，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的后半句话小鱼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只是在得道“不会”的确切回答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他非常轻易地相信了尹尤川“不吃你”的说辞，又在下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的这段对话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脑袋点啊点的感觉立刻要再一次陷入深睡。
“等一下你先别睡！你还没告诉我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呢！”
尹尤川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是出现在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自己的感觉没错，这条小鱼，果然是一天到晚都在睡觉。
下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必须在他睡着之前问个明白，否则他这一觉睡下去，又不知道下一次醒过来是什么时候了。
尹尤川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是回应他话语的，只有书架上电子时钟滴答滴答的运作声。卷毛小少年已经完全合上了眼睛，整个人蜷缩在被褥里，浓黑细密的眼睫垂下来，盖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呼吸匀长而规律，身上盖着的被子也随着她呼吸的频率微微起伏，让尹尤川联想起小鱼睡着的时候，缓慢而有节奏地摆动着的尾巴。
他睡得很安稳，安稳到好像什么样的事情都叫不醒他一样，以至于尹尤川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到了嘴边却还是转了两个弯又吞回去。
“靠。”尹尤川不禁小声骂了一句。
他到底是怎么就这样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钓上来的鱼忽然变成了一个大活人这件事情的啊。
虽然，少年看起来非常漂亮。
虽然，少年看起来非常像那尾只知道睡觉的小笨鱼。
可是这整件事情也太荒谬了吧。
尹尤川长长叹一口气。
他在床边坐下来，纠结着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少年喊醒，好好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从被他钓起来，到用一次两次轻盈的对视让自己动了恻隐的心思，全都是他有意为之。可是尹尤川看着那张脸，那张白皙圆润的脸，还有脸上因为熟睡而在被褥上压出的红印子，却忽然舍不得去叫他了。
算了，现在是问，等他睡醒了也是问，没必要着急在这一时。
尹尤川自暴自弃地在心里这么想着，站起身来去收拾地上的鱼缸碎片。
窗户外面已经是黄昏了，夏天的白昼像是烧不尽的灯，永远明亮永远炙热，连黄昏的降临都是炫目的，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云镶在天际，浓郁的绀色从地平线上渗透开来，给整个世界都图上一层昳丽的光彩。
屋子里没开灯，任由傍晚金色的日光洒满了墙壁和床榻，也把书架上那个滴答走动的小电子钟照得发亮。盒盒在自己的窝里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看着尹尤川举着扫帚在室内忙活，最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喵呜”，以表示对铲屎官工作态度的肯定。
“嘘，有人睡觉呢，不要吵。”尹尤川转过身来，习惯性地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对着盒盒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等到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完，才惊觉自己竟然就这么接受了室内还有另一个人在睡觉这件事。
真不知道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尹尤川很想拍拍自己的脑门。
可思绪被这么一搅和，他的注意力又忍不住再一次放到那个少年的身上去。尹尤川转头去看床上的人，就看见他完全没有因为刚刚一人一猫的动静而受到影响，而是仍然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睡颜沉静，呼吸匀长。
他睡得安静，并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什么打扰，可就是因为太安静了，有时候竟会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尹尤川不知道这算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他低下头，将簸箕里的碎玻璃片打扫干净，利落地打包送出了屋子。
这个屋子里没有玻璃鱼缸了。
尹尤川想，如果小鱼下一次醒来之后变回去的话，他还需要去买一个新的鱼缸来养。
或者他这么奇怪，送回海里放生了也好，可是想想还是舍不得，于是他打开购物软件，开始物色一个新鱼缸。
小鱼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他不是自己醒过来的，是被尹尤川叫醒的。
他晚上去酒吧值班，一晚上都在担心着少年自己在家会不会出岔子，却没想到半夜下班赶回来，看到的就是他还以自己离开前的姿势窝在床上，安静的睡眠一以贯之，一点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尹尤川挺高兴，毕竟如果小鱼在他上班的时间醒过来，那他又要错过一次问他情况的机会了。可是眼下已经到了他要休息的时候，小鱼却仍然没有打算醒过来，公寓的床就这么大，小鱼这样占据了中心位置，要他怎么办才好。
尹尤川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叫醒小鱼。
但他显然把事情想的有些太简单了。
小鱼并不仅仅是看起来睡得安稳，实际上，他这一觉睡得沉，连要把他叫醒都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起先尹尤川只是小声喊他。
“喂。”
没反应，睡得很安稳。
“小鱼。”
没反应，睡得很安稳。
“你醒醒，我没得睡了。”尹尤川加大了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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