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明白。
小骗子会达到目的后转身就走,还是同自己一起下月宫?
他也看不明白。
颜方毓发现自己竟无法分辨面前人哪个眼神是真的,哪句剖白又是假的。
——又或者说,当自己开始在意真假的时候,便已是深陷其中、万劫不复了。
山中寂静,连鸟鸣都无,只闻夜出的虫豸于草叶间“窸窣”。
容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颜方毓依旧似是无言以对般一直沉默着。
容秋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用,又没有什么好处可以给对方承诺了。
可他的老婆依旧不为所动,双脚扎在地上,没有任何同意容秋进入他寝殿的迹象。
容秋又失望又气愤,却仿佛因为刚刚那么长时间的自言自语,连怒气都丧失了喷薄的动力。
头顶的兔耳朵都耷拉下来,他垂首委屈巴巴地说:“之前明明答应我了,都说好了的……颜哥哥你要反悔吗?”
这本是一句无心且示弱的话,但却恰巧戳到颜方毓的软肋上。
随着对面人话音落地的瞬间,他仿佛瞧见难以割舍的因果向自己汹涌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密密麻麻缠了起来。
“我承诺的事情,从无反悔。”颜方毓忽然开口。
容秋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兔耳朵“刷”地支棱起来。
“真的吗?那、那——呃!”
容秋的话语陡然一顿,是站在他对面的人突然欺身过来,张开手掌狠狠扣住了他的下颚。
“痛、痛……颜锅锅……”
容秋小声痛吟,双手抱住颜方毓紧握他下巴的手,想把对方的手指掰开。
但那五指力气奇大,似铁钳般扣住他的下颚骨。
容秋用两只手去掰竟也是纹丝不动,只能感觉到两人相贴的肌肤上,对方近乎滚烫的血液在经脉中“突突”奔淌。
其势之凶猛,几乎敲痛了容秋按在他腕上的指尖。
颜方毓比他要高不少,离得这样近时更是明显。
容秋被迫仰着头,与颜方毓垂下的眸子对视。
天上的月辉洒不进他的眼瞳,容秋才注意到颜方毓的眼睛是漆黑的。
只是它们一向漂亮盈润,又满含笑意,像是能发着光似的,因此教人从未发觉,原来在阴影中时,那双笑眼也能浓黑似两口窥不见底的深潭。
属于小兔子的野兽直觉狂跳起来。
容秋陡然噤声,不安地睁大眼睛。
箍着他的手掌滚烫,可容秋却觉得一道凉意从脚底一下窜到天灵盖。
人形身上短短的毫毛根根竖了起来,抵在他的衣服上。
“我从无反悔。”
颜方毓慢声细语地开口。
他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与他此时被冷色护额点缀的默然表情截然相反。
“但你要记住,”颜方毓说,“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自己求来的。”
第048章
颜方毓放开了容秋。
仿佛同时连那通身的气势也一起收了回去, 于是他摇身一变,又回了之前那个恣意舒朗的漂亮仙君。
“走吧。”
颜方毓蓦然开口。
他面上浮起一层浅淡的笑意,轻声说道:“只是我来后便没住过寝殿, 还未收拾, 你别嫌弃就好。”
容秋的小兔子脑袋还在费劲思索, “无论发生什么”到底是会发生什么。
听他这么说, 下意识就接口道:“不嫌弃!”
话刚说完, 他便死死闭上了嘴巴, 挑起眼梢偷偷瞧了瞧颜方毓。
后者神情淡然,听他说完也只是略顿了一下, 鳯接着浅浅颔首,引着容秋两人一齐朝寝殿走去。
刚才被颜方毓钳住的一瞬间,容秋真是毛发倒竖, 脊背发寒,有种似是被猛兽盯上般的危机感。
可此时月朗风清, 那种危险的感觉又一下子不见了。
虽然下巴还有点疼,但这样的情景, 似乎和颜方毓以前逗他玩时也没什么两样。
都说六月天孩儿脸, 可容秋想说哪个小孩儿的脸都没有老婆善变。
他的老婆就像天上的流云,好像风随便一吹就会幻化万千。
容秋亦步亦趋地跟在颜方毓后面, 目光带着思索与打量, 悄悄在他身上绕来绕去。
但这种打量在踏入寝殿的那刻,便完全被容秋抛到了脑后。
“哇!好大!”
容秋忍不住惊呼。
清明书院十分大方, 给先生准备的住所是个二进的小院子,后院的寝殿自然也不是学子们小小一间的寝舍能够相比的。
甚至仅仅这一间寝殿, 就比容秋一家三口所住的房屋还要大。
颜方毓虽然说自己没有收拾打扫,但修仙之人的住处怎么都不会脏乱, 家具寝具更是一应俱全。
只是这里并未布置什么装饰,也没有摆放私人物品,因此看起来有些冷清罢了。
“这样就算大了?”颜方毓淡淡道,“这整座教所的房舍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我住处的一进院子大。”
容秋果然转身,双眼闪闪发光看向颜方毓,并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哇!好厉害!”
颜方毓心中莫名一动,垂下眼帘,挡住那道炽热的视线。
几息后,他轻轻启唇,叹息一般轻呢道:“若有机会……”
“哇!”
稍远处又传来一声惊呼。
颜方毓讶异抬头,却见刚刚还在跟前的小兔子早不知什么时候就野了出去。
此时正怀抱着一只长枕头,在榻上滚来滚去。
“床——也好大,而且好软!”
容秋舒服得直哼哼。
准备寝具的侍者也是个奇人,榻上铺就一床厚得离谱又软得出奇的垫褥,俨然能埋进一个人。
容秋骨碌骨碌滚过,厚厚的软垫便如海面一般浅浅起伏起来。
而贪玩的小兔子就像艘小船一样,被垫面推来推去,玩得不亦乐乎。
不需怀疑,刚刚自己不小心剖露一半的句子,对方压根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颜方毓怔愣一瞬,忍不住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提步走了过去。
容秋注意到他来,立刻往内侧一滚,拍着空出的小半张床榻做出邀请。
软榻随着他的拍击水波一样晃荡起来。
“颜哥哥快来躺一躺,床好软哦,在上面睡觉就好像睡在一朵云上!”
颜方毓自然没有躺,只是坐在床沿。
两人一躺一坐,又有点像昨天在容秋寝舍时的样子。
“你在云上睡过吗?怎么知道睡在云上是什么感觉?”颜方毓道。
“没有,”容秋老实说道,“只是有时候天上会有那种大团的云朵,飘得很低很低的,看起来就像蓄满毛的绵羊……我觉得摸起来一定也是很软很软的!”
“可惜我修为太低,还不会御器,不然一定要去云上看看……”他话说一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期冀看向颜方毓,“颜哥哥这样厉害,一定摸过云吧!”
颜方毓轻笑一声,算是默认了容秋的话。
容秋激动得哇哇大叫:“是什么样的感觉?比绵羊的毛毛还软吗?”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后才缓缓说:“没有绵羊毛软,甚至没有你的尾巴毛软——天上的云是硬的。”
容秋乍然听到颜方毓提起他的尾巴毛,还以为这人又要威胁他,要摸摸尾巴才肯告诉他。
正要忍辱负重地答应时,却被颜方毓的后半句惊到了。
“硬的?!”容秋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惊讶说道。
“嗯,”颜方毓平淡道,“硬的、冷的、冻成冰的,就像冬天结冰的湖面,只是凝结成了你所见到的那个形状。”
容秋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却不太明白那是什么。
容秋思索了一会儿,恍然道:“哦!这就是颜哥哥刚才说过的,世事如饮茶,嗅起来……不,看起来和摸起来并不一样!”
颜方毓似乎有些惊讶于他做这样的联想,却也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对。”
他说:“不过还有些薄的云是湿的,像雾一样——你会觉得雾气摸起来软吗?”
容秋摇了摇头。
森林里起过大雾,远处看时明明浓似面团裹住山林,可愈走近便愈稀薄。
等他站在浓雾中央时,虽然远处依旧一团白影,可他并不觉得近处之景有何不同寻常。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嗅起来与尝起来不一样、看起来与摸起来不一样、远处看与身处其中时不一样……
单一的认识总是片面且不够准确的,世事万千,要从方方面面去看才够了解它。
“好有意思!”容秋由衷说道。
“等我学会了御器飞行,也要到云上去看看,”他兴致勃勃地说,“不,还要去月亮上看看,去星星上看看!——太阳,太阳就不了……我不喜欢那么热……”
颜方毓定定瞧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小兔子还有如此远大的意向。
察觉到他的目光,容秋一直未收起的兔耳朵软软垂下来,贴着他的后脑勺。
他紧紧搂住枕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颜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在说大话,连筑基都没有就在想结丹的事了吗?”
金丹对于兽修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坎,对于人族也是一样。
结丹后才能脱离五谷轮回、肉身不衰;能脱离地面束缚,御器飞行。
颜方毓摇了摇头。
他只是原本以为,容秋听他这么说完之后,一定会嚷嚷着让自己带他去云上看看,却没想到对方连一丁点这样的念头都没起过。
眼前的少年人其实并不完全是自己臆想的那样,原来他也犯了“茶香与茶苦”的错误。
“颜哥哥……?”
容秋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把下巴垫在怀中的软枕上,歪着脑袋瞧着榻边的人。
他看见颜方毓的神情出现一种很细微的变化,像是迎来春日的湖面,熏风终于吹化了最后一块浮冰。
像是什么不见了,而什么又露了出来。
这样的情绪对于小兔子来说显然有些太复杂了。
他下意识凑近颜方毓,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又出声唤了一句:“颜哥哥?”
这样说话的时候,容秋的嘴巴开合,下颚便也跟着微动。
颜方毓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在上面。
不知是修为低微肉身脆弱的缘故,还是小兔子本就皮娇肉嫩、难受磋磨,刚刚颜方毓捏过容秋的下巴,此时他左右下颌骨边沿便各留着两块深红色的指印。
深红印在粉白的腮边,看着竟有一种莫名的触目惊心之感。
颜方毓收回目光,紧抿的双唇蠕动一下,轻声道:“刚才,对不住。”
他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悔意。
刚刚那一瞬间颜方毓确实心绪难平、心魔丛生。
他想,自己才是无辜受害的那一个。
既然是容秋一心向往,那自己就算是顺水推舟做出什么,也难担什么错处。
可此时平静下来,颜方毓又思。
小兔子行事如此荒唐,是因为他初入人世,尚且懵懂,徒有人形却不通理法、不知分寸。
但颜方毓是真真正正的人,合该知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若是他仗着容秋的“不懂”而做出些什么,那才是真的连禽兽都不如了……
美人端坐垂眸,眉间隐有忧思。
这一道别样的美景,叫谁看了能不晕乎?——反正容秋很晕乎。
“没关系!”
容秋脱口而出。
过了会儿,他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一般,讪讪问了一句:“刚才的……什么事啊?”
见颜方毓眼瞳微微睁大,容秋又赶忙说道:“没关系!不管什么事都没关系!”
“……你还真是,心胸宽广。”
颜方毓语气微哂,眉眼间的神色却软和下来。
容秋看得又有点晕乎。
颜方毓抬起手,手心向下,像招呼什么小动物一样向容秋招了招。
“过来。”
容秋不明所以地膝行两步,抱着枕头蹭到床沿边仰头看他。
头顶耳朵、与眸中目光都是软软的。
颜方毓被他这副乖巧可欺的样子弄得有点想笑。
捏着容秋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一边随口说道:“这会儿怎么又这么听话?”
容秋想说自己一直很乖的,可腮边的皮肤被颜方毓抬脸的动作拉扯,他立马挣扎大叫起来:“疼疼疼、疼——!”
颜方毓想拍拍他的脸又没舍得,便只好说:“知道疼就老实点。”
容秋委委屈屈扁了扁嘴,果然不动了。
颜方毓一手小心捏着他的下巴尖,另一只手点上他侧颊的瘀痕。
有星星点点的灵力微光从他指尖涌动而出,钻进容秋的皮肤里,随着星光拂过一次,那略显可怖的红痕便也消散了一分。
柔软的指腹在他腮边轻轻揉着。
一片滑腻间,容秋只觉得下颌骨边一阵阵清凉,像是涂抹了什么润泽的膏脂,驱散了面皮上火辣的痛意,让他觉得十分舒服。
两人因着这样的姿势动作靠得很近,几乎与颜方毓握着容秋的下颚,在他颊边留下指印时一样近。
只是那时容秋神经紧绷,只顾得上战栗,竟没注意到这点。
而此时此刻再没有别的干扰,似乎连虫鸣都隐去,于是万籁俱寂,容秋好像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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