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刚刚从陆时川那里没收过来的烟盒,挑出一根来抽了,停在休息室床边的那巴掌大的小柜旁边,迟驰吐出烟雾,手指摸向那冰冷的加州纪念币,在突出的纹路上来来回回摩挲,直到将那一片摸得有些热了。
这里刚好十三枚硬币。
陆时川如他们所说,在他们眼里是个刻薄又冷血无情的人,警察来了之后,不管说什么都拒绝调解,对于陈亚煜继父给的那一拳,分毫不让。丝毫不顾及陈亚煜和他姑姑,这点子血缘在陆时川眼里大概是远远没有自己挨得这一拳重要的。
配合调查完,已经错过午饭最好的就餐时间,陆时川给迟驰打了电话,说不用出去吃,直接点了餐在休息室吃就好。杨秘书将餐送上来时,脸上除了些许忐忑,还带着藏不住的欣喜,早些年的时候陆时川就是打算让她做秘书,后来因为陈亚煜的缘故,才委曲求全做了几年特助。论能力,她和陈亚煜不相上下,还具备陈亚煜没有的细心和耐心,比陈亚煜更适合做这个职务。
只是陆时川当时多少看人情分,避免落人口舌。
杨秘书走之前还和迟驰打了个招呼,眼里还带着点儿莫名其妙的感激。大概是因为前几次陆时川都忍气吞声没有发作,这次陡然发作,被她认为是迟驰出现后吹枕边风的作用。毕竟陈亚煜不喜欢迟驰人人都能看得出来。
迟驰不明所以,心思也不在旁人身上,他视线虚落在陆时川身上,平淡道:“你想和我讲讲小时候的事吗?”
陆时川握筷子的手一顿,又继续朝着餐盒里的菜去了,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是被爷爷养大的,那个男人不管我,后来考上重点初中,爷爷去求他带我进城,我开始在城里念初中,和爷爷还有他住在一起,那个男人常年喝酒打麻将,没空管我,发疯的时候却是连着我和我爷爷一块儿打。”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初三毕业考上一中,拿着暑假打工补贴的钱孝敬他,让他带着我去改名。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陆时川,高二的时候,爷爷生病,需要钱手术,借了很多人的钱,最后还差几万,是你给我的。”
陆时川说到这里停了,他慢吞吞地将菜塞进嘴里,坐得很端庄板正,直到把这一口彻底咽了下去,才继续说:“然后高考前,爷爷死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听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
“之后我搬了出去,助学贷款上大学,勤工俭学,创业。大学毕业后事业有了起色,那个男人酒驾死了,还留下了一个没爹没妈的陆渝。”
“就是这样。”陆时川戛然而止。
其实他还有话想说,他想说自己恨透了那个生而不养的父亲,恨透了那些像吸血虫一样的亲戚。高二那年他跪着去求所有能求的人,那些亲戚把他当做蝗虫一般避之不及,房门紧闭灯火幽暗,恨不得让别人觉得这里没有人住,陆时川借了所有能借的人,找所有能找的人寻求帮助,他的自尊心被人踩在地上捻过无数脚,也没有人肯借他钱去救爷爷的命。
最后是陆时川最不想求的一个人给了他帮助。那个时候陆时川在想什么呢?他看着居高临下的迟驰递给他那张信用卡,向来不愿意徒生是非的他叫住了迟驰,质问他是不是可怜自己,然后迟驰皱着眉说不是。
那一秒,陆时川原以为自己低到不能再低的自尊心,彻彻底底被踩进深渊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迟驰之间裂出一道足足有千丈深的沟壑,他也如坠冰窖。
陆时川恨那些人,恨他们在自己发达后像吸血虫一样急不可耐地攀附上来,拿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强迫陆时川讲道德讲仁心。他们骂他冷漠,又骂他刻薄无情,陆时川只觉得好笑,他远远比这群人想象的更加刻薄,他巴不得他们就那么去死,永远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些话陆时川都让他们永远停在自己的胸口,他仿佛一个贤者,对待过去种种都已决心不再追究,不讲恨也不讲怨,颇有气度。
可迟驰安静地听完后,淡淡地抬起眉,反问道:“还有呢?”
陆时川望着迟驰意外执着的双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迟驰继续说道:“你的感受呢,难过吗,恨吗?”
“不难过了,不恨了。”陆时川对上他的眼神,平静道。
分明是个能让迟驰放心的回答,可迟驰却没有露出陆时川想看见的释然的表情,他脸上甚至没有表情,这让迟驰看上去有些严肃,他敛了敛眉眼,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还带着点轻飘飘的叹息。
“不该是这样的,陆时川。”
“我们之间不应该这样,我们不是需要伪装客套的上下级关系。你不是没有情绪,只是我们越亲近,你越不愿意在我面前吐露情绪。在我面前,你应该要有想要的东西,不喜欢的东西。”
“过去的事情好也好,坏也罢,没有机会和出口去吐露的那些,积压在心里的情绪,不可以告诉我吗?”
陆时川原本高高悬着的心在这个瞬间被一只手紧紧攥了一下,那积攒在里面的情绪早已经让它膨胀,随手一攥就能让人觉得满到崩溃。
“我对别人都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你好不好。”
“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我亲你哪里,可以告诉我你喜欢我叫你什么,可以告诉我你喜欢我怎么做,也可以告诉我你的情绪,你讨厌什么,恨什么。我们在交往,我应该知道你的想法。”
“学会爱自己中很重要的环节是允许别人爱你。”
迟驰的声音很和缓、平淡,像是涓涓细流,平稳的淌过河道,他沉静的双眼中写满了认真、专注。
他不废吹灰之力就能看出陆时川没有说真话,之前也是。
向来能言善辩的陆时川只觉得喉咙中卡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不上不下,隔了半晌,陆时川大脑还是隐约有些空白,却莫名被引导着下意识开口。
“我——”
“不喜欢吃橘子。”
迟驰一怔,他给陆时川剥过很多次橘子。
“不太喜欢后入,很喜欢你的手,喜欢你托住我的头亲我,喜欢你摸我的额头,喜欢你叫我任何亲昵的名字。”
“恨他们,恨过去的一切。”
“喜欢你。”
陆时川平静合了合眼,淡淡地说出来很多,他几乎是想到哪里就说哪里,话音彻底落下时,只觉得周围寂静一片。
迟驰抬手,向往常一样抚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顺着发丝再到后脑勺,轻轻托住陆时川的头。
迟驰给了陆时川一个安静至极的吻。
寂静之中,迟驰无声点点头,轻声平静道:“做得好,时川。”
第49章 面试
《红色罗曼蒂克》参加最终轮面试的人不少,迟驰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候着四个了。迟驰打眼看过去,都是一水的风格。面部线条偏柔和,而眉眼和鼻梁却让五官显得很立体深邃,是典型的刚中带“柔”。迟驰拍了拍身边的李涯,让他帮自己买杯咖啡回来吊吊神。
李涯人刚走,不远处的通道传来些不小的动静,迟驰抬眼颇为意外地看了看信步走来的萧宇成,只稍稍停了一眼,就继续专注手上的事。
直到那双皮鞋在迟驰面前站定,迟驰眼睛微微上翻,说不上太客气地看了他一眼,道:“萧前辈,好久不见。”
“陆时川投资了吗?”萧宇成没工夫和他寒暄,不客气问道。
迟驰笑了笑没立刻说话,反问道:“蔡邦平投资了吗?”
蔡邦平十有八九是已经投了资。《红色罗曼蒂克》的导演是这些年很久没再导过片子的江涛,他早年的影片风格大多以呈现现实生活中的七情六欲为主,主角大多数是饮食男女,镜头下展现出的情感关系以“乱”为特点。凡事在江涛手下做过主角的,大多数都会被诟病一句“三级片主演”。但江涛的镜头艺术向来是无可挑剔,作为文艺片导演的佼佼者之一,江涛还是在电影界中饱负盛名。
这次Carol做编剧,剧本打磨了很多年,据说早些年Carol留学归来,带着这份剧本碰壁多次。当时市场上虽说文艺片不少,但也称不上是大热,没人愿意给一个新人编剧注资,兜兜转转之间,Carol有机会遇上陆时川,后面又借着陆时川的手与处于瓶颈期的江涛搭桥,凭着江涛的名声才有机会让这份剧本有资格被拍成电影。
无论是从江涛时隔多年重新掌机拍摄上,还是从打磨多年的剧本上,这部电影都有噱头可做。现如今,愿意给这部电影投资的人大概多的数不胜数。
前几轮面试层层筛选到现在,最终需要复试敲定男主的人选只剩下六个。迟驰一眼看过去,只有萧宇成是比较熟悉的脸,江涛筛选主演名气是次要,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等待的途中,不断有人在屋内进进出出,江涛和Carol已经在里面调试过一轮,就等着其他人到场。迟驰翻了翻自己的简历,觉得没什么好看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忽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小小的躁动,应该是最后一位到了,面试很快就要开始。
迟驰掀开眼皮看了看,颇为意外的和裴昼对上视线。
裴昼是作为出资方到场的,他穿得倒是高调,黑白花纹衬衫,开了胸口两颗扣子,脖颈上系着一条颜色跳脱的黄色丝巾,搭了条休闲的黑色长裤和手工定制牛皮靴,手上还戴着装饰的黑色纱网手套,装扮得让人觉得要去走时装秀。最引人注目的,是裴昼敞开的胸口上两道红色的痕迹。
迟驰眯了眯眼,不知为什么心里突了一下。
即将路过迟驰时,裴昼冲着他微微抬手,当是打招呼示意,迟驰也冲他点了点头,随即看着裴昼转身进去。
不过几分钟,里面就让人出来喊人了。
迟驰是最后一位,当倒数第二位从门中出来的时候,他自觉地推门而入。剧组要求不过度装扮,迟驰就只穿了一身普通的长袖长裤,略长的发尾被迟驰用小皮筋扎了起来。
席位上除了裴昼,所有人都在认真且严肃地注视着迟驰,像是打量一件商品,在一片沉默后,江涛率先开口:“抽签吧。”
最终轮面试是需要抽取一个片段进行演绎,迟驰从旁边的抽签桶中抽出一根签来,上面写着一串奇怪的编号,工作人员接过去查阅后递给他两张纸,上面是需要迟驰现场表演的片段。
“十分钟之后展示。”
迟驰低垂着眼,保持着那么一个姿势站在原地很久,他将这两张纸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在最后一分钟,将这两张台词纸对折再对折,抬手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
迟驰问道:“请问谁和我搭戏?”
江涛冲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地上陈列着道具,迟驰捡起其中一个被刻意做旧的包背在左肩上,步伐称不上稳健地走了两步,带着点寻常人难以察觉的跛,可走路的姿势却异常的端正、规范,他区区向前几步,却让人觉得他走的很慢。
“蒋生!”
听见有人喊他,他平静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低低的应了一声,不主动开口,只静待着下文,他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却将方向对得还算准确。
“你要走了吗?”
“快了。”蒋生答,眼球干涩得让他的眼眶中续着浅浅的泪。
“你还会回西雅吗?”
蒋生抬头对着天轻轻扫视一圈:“去找小秋,可能不回了。”
蒋生无声地抬着头,抬到脖子都有点酸了,突然听见对方细碎的声音,是一种哽咽。蒋生主动开口:“你哭了。”
随即,在对方压抑不住的哭声中,蒋生干涩又萎缩的眼球里积攒出很浓很大的一颗眼泪,在无声之中轻轻掉落在脚下的细沙之中。
迟驰以那种步伐转头再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将身上的包卸下来放回原地,他再扭头看向席位上,这次只有裴昼在看他,裴昼冲他露出一个可以说是死板但又规范的微笑。
他没有去仔细追究裴昼的笑容深意,江涛已经再次抬起头来,他冲着迟驰招了招手:“麻烦你上前两步。”
“我总觉得你很眼熟。”
“或许是因为江导演看见了最近的电视广告。”
迟驰看着江涛盯上了他的眼睛,随后宣告了这次最终轮面试结束,最后的结果会通知到公司和经纪人。
Carol和迟驰打了两声招呼,就被江涛带走去商量这次面试结果,裴昼作为投资方,他对选角本身就没有太大的兴趣,干脆没有加入那场大乱斗。
“迟驰,有段时间没见了。”裴昼还坐着,手上玩着一块手表,是格拉苏蒂,气质和裴昼不太符合,看着倒像是霍邱山会买的表,这个想法在迟驰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淡淡应着声,猛地,后知后觉地嗅出来裴昼身上的香水味。
“……这表是霍邱山送你的?”
裴昼笑着却没答,算是默认。
“我向你打探一件事,等价的,我也告诉你一件有关于陆时川的事怎么样?”
迟驰:“问。”
裴昼的手指摩挲着表带,斟酌片刻道:“霍邱山生气了,该怎么和他和好?”
“看你干了什么。”迟驰眼皮都没抬,“伤钱伤人的倒没太大所谓,伤自尊了的话可能就要费点时间,他心底软,卖卖惨就不会计较了。你干什么了?”
裴昼想,他总不能说一句干他了,否则迟驰兴许立刻就会报警,他不太想和陆时川的心尖宠白月光起冲突。
裴昼笑意有些淡淡的,随口胡诌道:“不小心打击到他了。”
“陆时川办公室的那面保险格柜密码是744726013。”
其实迟驰对陆时川那面保险格柜里装了什么不太感兴趣,陆时川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总会带着点理由,他没有一定要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或许是洞悉了迟驰脸上写的想法,裴昼像个售卖了伪劣产品的奸商一样,冲着迟驰打包票:“我确定,会对里面的东西很感兴趣。”
迟驰面上没什么波澜:“谢谢,我先走了。”
迟驰扭头走人,回去的路上心里一直琢磨霍邱山和裴昼的事,他低头扫了扫聊天记录,霍邱山两三天没主动发信息来骚扰他了。这情况放霍邱山身上实在是反常。
李涯在前面开车,透过后视镜看了迟驰一眼:“哥,回公司了,琳姐让你面完试去找她。”
迟驰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陆时川什么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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