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场草地上的草被踩得长不高,大多萎靡不振地蜷缩着,像是天然的遮蔽。金萱嘉拂开杂草,这回连遗落的弹壳都露出躲在草丛掩映下的真面目来,大概是父亲叫人收拾时太匆忙,她默默将弹壳收进口袋里。
唐蒄在旁边指点江山实在有点吵,金萱嘉不得不出声堵住她的话:“可他在我们家的地位举足轻重。如果督军怀疑我们家里对他不满,我们就得遭殃了。”
“那又怎样?有涨潮时也有退潮时,说不准什么时候督军也死了呢?”唐蒄伶俐地说到这里,大彻大悟般地一合手,满意地说,“对,督军死了就皆大欢喜了。”
金萱嘉用手电在她面前一晃,威吓道:“闭嘴吧,被旁人传到督军耳里我可不会救你的。”
唐蒄伸手捂住嘴,金萱嘉一心一意借着手电的光线数弹孔。两人之间没能寂静多久,唐蒄还是忍不住话头:“前段时间你说要给你娘送礼,最后送了什么?”
“既然想不出来,那就打包全送了。”金萱嘉举重若轻地说,她用手电的光线做标尺,说,“你看地上这些,都是子弹打到土里的痕迹。他跟人在这里枪战过,侯亭照尸体上是四个洞,杀他的人居然打得比他还准。”
“还有这样的人跟我们在跑马场里待着,幸好被杀的只有侯亭照。”唐蒄转着圈作揖拜神,回望来路说,“再过去一段就是我和宋姨那里了,如果他打了我和宋姨回头就被杀,那我和金二愣应该听得见枪声。”
金萱嘉敏锐道:“你带着宋姨回来,那我二哥呢?”
“他?他好像去了别的地方。”唐蒄彳亍地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二愣子不会和凶手碰上吧?”
“现在谁都说不准。”金萱嘉挺低落,她盯着地上的血说,“宋姨昏迷后你就直接带她回来了?”
唐蒄说:“是啊,二愣吓得屁滚尿流的,让我们快点走,别连累他。我怕侯亭照又杀回来,就赶紧走了。”
金萱嘉琢磨道:“连二哥都能把他吓走,属实奇怪。”
“绝对是看到自己打中宋姨,吓破了胆。”唐蒄游目四顾,突然福至心灵,“金先生自作主张把尸体搬走了,都不知道他当时是个什么姿势,是趴着的还是仰着的。侯亭照有这么大个吗?血流得有两个人那么长。”
“是不是血太多,流得比较远?”金萱嘉也觉得诡异,她沿着地上的血痕打转,遗憾道,“宋姨在的话就能看出端倪,可惜她被侯亭照先打得起不来了。”
“要不我们别找凶手,就让侯亭照一直冤着,”唐蒄使劲碾碾脚下的草地,脑筋转过弯来又说,“这样督军要找麻烦的,果然督军也该跟着去死,大家都干净。”
金萱嘉觉得这人要上天了,咬牙切齿道:“还敢说?”
唐蒄慌忙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她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蹲下来伸手在地上裁衣服般挪东挪西。金萱嘉看不下去,问:“你干什么呢?”
“量一下这血流了多远。”唐蒄站起来,指着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说,“从这个指头到这个指头差不多是六寸,等我量完回去好告诉宋姨,大家一起想。”
“这样啊,”金萱嘉看她挪来挪去太费神,把她抓起来说,“光用手量多麻烦,我有办法。你拿着手电。”
唐蒄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金萱嘉坐在地上伸直腿,唐蒄赶紧跟上鼓掌奉承道:“金小姐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回去直接量你的腿就好了。”
金萱嘉正要让她低调,唐蒄却忽然手忙脚乱地把手电往袖子藏:“糟糕,那边好像有人在走。”
金萱嘉哆嗦着伸手抢东西:“关关关关手电!”
唐蒄这才如梦初醒,好不容易在袖子里摸到手电的按钮。两人大气不敢出,趴在地上等巡逻人走过去。
那人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走得看不见影了,唐蒄才放轻动作坐起来,抚着胸口说:“还好没被发现。”
“都怪你,谁让你说要量这个的?”金萱嘉唠叨着正想起身,却觉得身上一阵酸痛,她慌忙伸手去抓唐蒄,“快扶我一把,我好像动作太大闪着了。”
唐蒄费劲地把她扯起来,金萱嘉如蒙大赦,一阵捶背揉腿。唐蒄摇头叹息:“你还是歇歇吧,得用笨办法。”
她蹲在地上一下下量过去,血腥气冲得人头晕眼花。还好杀鸡太多早就适应,不会像金萱嘉那样只敢远观。
金萱嘉帮她防备巡逻,催促道:“好了没啊?”
唐蒄量完最后一尺,看着指尖沾上的的血迹说:“这血迹有十二个我的手那么高,十二个六寸是……”
金先生私自把尸体运走了,对着一摊血也查不出什么来。远处似有人影闪过,金萱嘉果断下令道:“这些等到回去再算,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去再说。”
唐蒄不敢有意见,跟在她身后一路撤出去。回到车上时金萱嘉吩咐离开,唐蒄兀自念着:“十二个,十二。”
她保持着丈量的手势,十二个六寸就是七尺有余。侯亭照死在草地上,草地本就容易往下渗血,照着侯亭照的身量,就是全身的血都流光了都不该流出七尺的。
【📢作者有话说】
金真四: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我恨你
绫波迤:我是第迤适任者
明日蒄:(超大音量)(活力)
100 ☪ 酌夜光
◎本人要告发唐蒄和宋迤私通,秽乱金先生家,罪不容诛!◎
坐在金小姐家的车里,霆电掠过天际般掠过街巷,很快回到安宁和谐的家园里。金萱嘉故意把下车的第一步踩得很响,“磕”的一声,反正洋房里的人听不见。
她回头跟唐蒄说今夜诸事要如何如何守口如瓶,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是重要证据。唐蒄看见宋迤房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比什么都醒目。她问:“说不说给宋姨?”
金萱嘉思索一番,拍板道:“可说可不说。明天我会跟爸讲清楚的,在这之前不许让宋姨以外的人知道。”
唐蒄划着心口保证道:“除了她我不告诉别人。”
“唉,我们跑来跑去那么久,饭都没吃上。”金萱嘉摸摸肚子,“厨房里还有面包,咱们吃了再回房间去。”
“我不想吃,”唐蒄语调沉闷地说到一半,想到什么似的话锋一转,亢奋地说,“但是我要去。宋姨睡了那么久应该也饿了,我给她带点东西回去。”
“芍雪不会照顾她吗?我还安排了好几个人给她端茶送水。”金萱嘉嫌弃地看她一眼,挥挥手一马当先,“你就想着宋姨吧,等以后你饿死都没人埋。”
“我是愧疚,今天白天我不该拉她的。”唐蒄嬉笑着跟上她,说,“我要用行动证明我不是故意害她。”
唐蒄身体力行,用厨房里的余料给宋迤冲藕粉。金萱嘉没调侃大,估计心里也不放心金芍雪对宋迤的照看。她平日跟宋迤关系一般,没道理尽心尽力照顾宋迤。
这正是唐蒄所忧虑的,金芍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撂下金萱嘉飞跑上楼,悄悄开门时只窥见宋迤膝上放着书呆坐在房里,不见金芍雪,也没有旁人。
唐蒄端着碗推门进去。宋迤知道是唐蒄回来,不觉露出笑容道:“太好了,终于有人来。”
唐蒄觉得不对,问:“金小姐叫来照顾你的人呢?”
“被你的好学生叫去玩棋了。”宋迤说得不失愤懑,她看见唐蒄手里的藕粉,问,“那碗是给我吃的?”
她怎么这样?自己不愿意帮忙就算了,还把别人叫走。唐蒄在心里骂金芍雪几句,毕恭毕敬地把碗端到宋迤面前,装出个服务生的样子殷勤地说:“请吃藕粉。”
宋迤赞道:“真是举案齐眉。”
唐蒄端着碗问:“哪里举案齐眉?”
“有人寄住在大族家中,以舂米帮工为生。回到家中妻子奉上食物时都要把食案举到齐眉的高度,家主认为他的妻子对他如此尊敬,他定然不同凡人。”宋迤没有接过,尚且有暇指点她,“是不是就像你这样?”
“齐眉就这么高了,那还怎么吃?”唐蒄举起碗照着自己比划几下,眼睛飞快地瞟一眼宋迤,悻悻地把碗推到宋迤面前,“我又不是你的妻子。”
宋迤瞥见她指尖的红色,说:“你手上是什么?”
唐蒄看了看,说:“是侯哥的血。”宋迤接过碗来,唐蒄才想起解释指尖沾上的血迹,“我跟你说,侯亭照死的时候血流了整整七尺,看起来可吓人了。”
宋迤捏着她的手,顺带着帮她把痕迹抹掉。指尖将指尖的艳色揩去了,收回来时摩擦得有点红的是皮肤。
“侯亭照心思不善,但这样死去实在可叹。”宋迤拈着勺子说,“他没有那么高,血痕兴许是拖拽痕迹。”
“别说他了,影响胃口。”宋迤现在这样子只想着侯亭照可不行,唐蒄赶紧把话题扯开,“如果我是那家的家主,我只会觉得他的妻子对他这么恭敬,想必这人经常在家里作威作福。把他赶出去,把他的妻子留下。”
宋迤笑道:“谢天谢地,梁鸿没遇上你。”
唐蒄看着她把自己调的藕粉喝进肚里,没来由地觉得高兴。宋迤现在做什么都需要搀扶,唐蒄自觉地担起这个责任,带她洗漱换衣,像在掇弄玩偶玩过家家。
说起以前,这样的事只有秦英莉对她这样做过,再大些以后要求帮忙穿衣就不妥了。唐蒄暗想自己待她真是尽心竭力,她反倒处处猜忌自己,实在不识好人心。
要是她会感谢自己就好了。唐蒄这般想着,把宋迤脱到只剩衬裙,然后剥掉自己的衣服,躺在宋迤身侧。
没有关灯,宋迤侧身将她的脸看得极为清楚。唐蒄闻见她的呼吸,带着藕粉里掺的桂花的香气,闻不见一丝血腥,在挨得极近的两个枕头间暗中浮动。
平躺着怕压到伤口,宋迤便一直与她对视。虽说伤病里的人爱睡觉,但她白天在医院睡太久了,现在睡不着。唐蒄怕她在打自己身上的算盘,侯亭照死得那么凑巧,谁知道她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怀疑自己呢?
得叫她知道自己多重要。
偶尔动一下眼珠子,宋迤的眼珠也跟着挪动一下。唐蒄极力往天花板上瞟,宋迤便抬头去看天花板。这下真有点像她的应声木偶了。唐蒄迎上前,宋迤的视线在她行来的痕迹里缩短,越来越近,一时忘记躲开。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推开唐蒄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唐蒄慌手慌脚地起身,动作反倒比她还快,宋迤惊惶不定地抬起手腕抹嘴唇,明知故问道:“你干什么?”
唐蒄没想到她会躲,赶紧道歉道:“我错了,”宋迤坐起来,她又说,“我这是负荆请罪。”
看不出宋迤是害怕还是嫌恶,只知道她难以置信地审视自己。宋迤问:“这算什么负荆请罪?”
“有什么不可以?你连侯亭照都可怜,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唐蒄要靠近她,“我只是想和你近一点。”
宋迤往后躲,唐蒄说:“呵手情珍重?”
“这事我们以后再说。”宋迤抬手挡在身前,强硬地拒绝道,“我和你不一样,你不能再这样了。”
“哪里不一样?”唐蒄爬过去抓住她挡自己的手,“让我瞧瞧你的伤,你以前可是看过我的。”
上次的事仿佛在眼前又出现一遭,宋迤心里一个激灵,还是苍白地回答:“那次不一样。”
唐蒄还是执着地问:“哪里不一样?”
她吐出的气息把宋迤熏热,宋迤在她的目光里躲闪不定,分外狼狈。宋迤只想吓退她,用手掰正她的脸,也不再遮掩:“你是会死的,我不会。”
唐蒄仍然茫然,她说:“金先生接近你的理由就是他留我的理由,他要我检查你,分辨你是不是也不会死。”
“什么东西,”唐蒄像被她不打招呼往嘴里塞了个山楂,没回过神也禁不住酸涩,直愣愣地说,“我不信。”
“那怎么解释庄壑说见过我?”唐蒄如临大敌地坐直起来,宋迤说,“我不知道文珠是什么,但金先生不会无缘无故找到那个地方。别说你不信,连我也不信。”
这消息石破天惊,让人难以信服。唐蒄的脑袋好不容易才重新运转起来,她费力地收拾着眼前的残局:“金小姐说多亏是你挡了那一枪,她是不是也知道?”
宋迤沉默着,唐蒄指着自己继续问:“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芍雪也知道?你们都没跟我说?”
她料定说这个宋迤会愧疚,宋迤果然局促。她转过脸去,干巴巴地说:“你不能再靠近我了。”
“所以侯亭照开枪的时候,你一点都不怕?”唐蒄拖着身体在她旁边绕了一圈,“我想看那个伤口。”
解掉松松垮垮的盘扣,出现在唐蒄眼前的东西像一块白玉石碑,不知从哪朝哪代记载到何年何月。可惜被野蛮人被枪打出个洞来,破坏了原本的完整无缺。
子弹取出来,只等脉络重新网织,血肉重新爬满。唐蒄轻轻触碰那处空洞,听见宋迤愈渐急促的呼吸声。唐蒄匆忙收回手,问:“你不觉得疼吗?”
宋迤低着头说:“是疼的。”
唐蒄一下子窜到她面前,大声说:“那就说明你是个普通人。说什么会死不会死?跟我有什么干系?”
宋迤没说话,唐蒄趁她逃不开逼近了盘根问底:“就因为这种东西,你就决定再也不理我了?”
宋迤跟她对上眼神,看起来有点记恨她这时的不依不饶:“若是日后你死,你觉得我不会难过吗?”
“那样你会难过?”唐蒄紧跟着她的视线,“那我现在回家去,以后永远不在你面前出现,你就不会难过?”
“怎么是你呢?”宋迤说,“为什么我要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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