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立即露出宽慰的表情,槐香追击道:“金英说了你的还不如那首呢,至少那首还有乞丐唱。”
莲香红着脸推开她,气得跺脚说:“你们就知道笑话我,叫你们来写你们还不一定写得有我好呢!我……”
莲香转头要走,不料芝麻突然跳到她脚下,引得她踩到裙摆摔了一跤,碰翻了桌上几盏灯烛。
在宁嫔高亢的尖叫中,全屋人霎时乱成一团。菊花想去扑猫,却不慎撞到金英。金英又带倒身旁的川药。淑翠和妙莲护在宁嫔左右,大叫道:“点灯,快点灯!”
金莲重新添上烛火,菊花把芝麻抱起来,众人噤若寒蝉。宁嫔钗歪髻乱,惊疑未定,整个人瘫在妙莲怀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莲香不知所措,抓着衣摆解释:“我不是有意想碰倒烛火的,是芝麻,芝麻把我绊住了。”
菊花抱紧芝麻,扑通一声在宁嫔面前跪下。宁嫔满脸惊惧地抬起头来,指着莲香厉声说:“你滚出去!”
莲香又怕又气,磕个头赶紧走了。宁嫔抓紧妙莲的手臂,力道大得妙莲脸色煞白。淑翠和妙莲一起扶着她在床边坐下,对屋里众人说:“你们回去,这里有我们。”
大家只怕跑得不够快,一时间纷纷散去。偌大的宫室里唯有烛火摇曳,只一阵风吹,火光就要熄灭。
第二天,金香枕下又多出一封新诗,说的正是昨天众人去花园里的情景:“都去花园争采葵,我留家里自吟诗。仰观树上寻香雀,俯看身旁觅鼠狸。”
她含笑看完,边穿衣边说:“不好不好。”
春景觉得奇怪:“又不好?你总该夸人家一句吧?”
金香只默默摇头,翠莲飞快套好衣服,扳着满脸忧虑的春景往外走:“你管它好不好,办差是正经。”
经过一夜沉梦,宁嫔好歹是恢复了平常的温和模样。她脸上犹带疲倦,任由川药和金香在旁替她梳妆。
秀莲端着脸盆,躬身走进屋里。宁嫔擦着脸,说:“昨夜是谁熏的被子?闻着比往常还好呢。”
槐香迈着碎步上前来,说:“是我。”
宁嫔展颜:“你用的什么香,教大家也学学。”
“用的就是普通的香呀。”槐香低着头,妥帖答道,“将备好的香料放进香斗里,再将不要的绣缎裁断捻成长线,借火焰的热量一催,香气自然就出来了。”
宁嫔满意道:“不错。这是你想的办法?”
槐香抬起头,与金香对上目光:“是别人教我的。”
“哦,好。”宁嫔随口说,“以后就这么弄吧。”
金香见她神色郁郁,又将枕下新得的诗句向她说出,引得众人欢笑。淑翠帮她绾好发髻,在屋檐下说了半天话,妙莲将早饭呈上来,又吩咐菊花去喂猫。
菊花不善与人说笑,便都将心放在宁嫔养的猫身上。她尽心竭力的养护下,芝麻骠肥体壮,连皇帝看过都称赞不已,说这是整座皇宫里最憨态可掬的御猫了。
芝麻趴在门槛边进食,菊花蹲在旁边带笑看着。远远听见宫道上有人跑过来,是个眼熟的红袍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没凑近就急着跟门外的菊花报喜。
菊花听他说完,像只脱线的风筝般快步跑到屋里来,俯身在宁嫔耳边细声说了几句。方才还神色恹恹的宁嫔霍地坐起,按住身畔兢兢业业给她扇扇子的妙莲的手腕,欣然确认道:“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菊花肯定地说:“千真万确。”
宁嫔高兴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就差当着众人的面跳起来。她连忙起身走到镜前,环顾左右道:“快快打扮,快快打扮!春景,去把我新配的玛瑙串珠拿出来。”
春景诶一声,转身往门外跑出去。宁嫔检查衣装,又说:“我那件湖水蓝的绣花鸟的长衫呢?”
梅香如实说:“昨个儿才洗了。”
“不行,我今天就要穿,”宁嫔急得原地打转,她指中秀莲和翠香,“把衣服拿出来熨干,务必尽快。”
谁知她会下这种命令!秀莲和翠香不敢不从,也跟在春景身后出门。宁嫔招三喝四,既要金莲帮她换衣裳,又要金香帮她换新妆,闹闹哄哄从午后忙到傍晚。
屋里的烛火撤去大半,宁嫔精心妆扮,盛装坐在半明半暗里。她如愿穿上湖水蓝的长衫,绸缎上的水纹在灯火里流动。腕间的玛瑙珠串,于光华流转中更显富贵无双。满屋烛火如同她的心情,在等待里愈烧愈烈。
她侧耳细听着,期盼屋外传来脚步声。淑翠在门口负责报信,看见仪仗就要回屋报告。秀莲站着门边,惶恐地不知要怎么站才算合乎礼数,金香拉着她的手,带着她悄悄撤到烛光不够明亮的地方,像是蛰伏隐藏。
宁嫔已在想象里心醉神迷,恍惚中听见仙乐也无法比拟的銮铃声。她急忙走到门前,看见飘在黑暗宫道上的灯火。心里愈加欢欣,面上按捺不住的兴奋。
皇帝下轿,言笑晏晏,两人拉着手进门。先是夸她衣裙漂亮,再是赞她珠串华美,一切都恰到好处。
酒杯半满,槐香上前斟酒,不料黑暗里窜出一道黑影凄厉地长啸一声,跳到她脚下拦路。槐香吓得错步歪倒,手里酒壶摔在地上,泼洒一片湖水蓝。宁嫔急忙站起来整理裙摆,皇帝一锤桌子:“什么畜生?”
菊花站在门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皇帝喝道:“猫不通人性,人也不机灵,全都打死算了!”
宁嫔吓得软倒在地,只知道发抖。
几个人一拥而上,芝麻跳上窜下,叫得愈发凄厉。槐香早被拖下去,淑翠和妙莲上前想将宁嫔扶起,宁嫔攥近拉她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冷风里跳动的烛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如永远不要来!”
【📢作者有话说】
我~们~宋~姨~是~宫~里~人~
难怪蒄姐远隔大半个城区也要把家安在乌衣巷,才有宋姨这只王谢堂前燕,飞入了蒄姐的寻常百姓家。
宫女名单出自《万历野获编》。无奖竞猜谁是宋姨。
108 ☪ 走龙蛇
◎谁加入◎
红墙绿叶,四下无人。菊花仍是留意左右,担心出事。树丛里扑出个金黄的猫来,她像故事里的盲眼侠士,不必眼观,只消猛地抬腕兜住,就将其稳稳接下。
这是菊花新捡来照顾的猫,取名叫桂圆。她把黄团子揣进怀里,一路飞跑奔回住处。钟鼓频催,夜幕落下,下拜的梅香抬起头,在袅袅升起香雾中的仰头望天。
悬天的皓月仿若另一个世界的洞口,游仙乘鸾驭凤,从那银白的关窍一穿而过,便会去到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只愿有朝一日能登临极乐,梅香虔诚地拜下去。
刚到门口的菊花吓了一跳,手里黄花狸猫立即退避般跃开。菊花靠近几步,压低声音说:“你在祭拜谁?”
“我是在拜月亮。”梅香也被深夜里的人声吓住,她回过头小声说,“在宫里留了那么些年,连家中亲人是否健在也不知道。要说祭拜,无非是祭拜一下芝麻。”
“芝麻……”菊花面色缓和下来,她凝思片刻,毅然提起裙子在梅香身边跪下来,“我跟你一起拜。”
送东西回来的金英奇怪道:“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菊花哭丧着脸说:“我想芝麻了。”
金英拉她起来:“当心被别人看到。”
她这话不错,被人看见告给上级,又有不少人要遭殃。梅香退而求其次,说:“回房间打开窗户拜吧。”
这事不光彩,菊花知道不可外扬,于是跟梅香金英收起香炉线香,又把蹲在檐下的桂圆抱回屋里。
回到屋里,打开正对月亮的窗户,北风卷进屋里,吹飞桌上稿纸书卷,急得莲香叫道:“别开窗,我的书!”
妙莲把地上散落的稿纸捡起来,发现是几张还没装订的书稿,笑着说:“竟然是《莲香校李太白集》。哟,我们莲香也学着宫外的文人自个儿编书呢?”
莲香羞赧地从她手里拿过书稿,川药说:“李太白的书从古至今不知道被校了多少遍,换个人嘛。换李义山?他名声没那么响,校他的诗也算为他略尽绵力。”
“光看前人有什么意思?不妨来看看我们本朝的诗人呀。”翠香一下子跳到金香床边,顺手从枕下抽出一张信笺来,“这是专门为我写的,三娘老师速来评鉴。”
金香挪到她旁边。金莲点上烛火,翠香自豪地念道:“《冬日浣衣赠翠香姊》:谁晓良辰同死日,怎知浣洗比征徭。手中广袖同长路,盆里浮沫似雪飘。”
菊花把莲香拉来:“你觉得如何?”
莲香谦虚道:“比我写得好。”
槐香用手桌子,忿忿道:“一点都不好。什么良辰变死日,怎么听都是在说……在说那天的事情。”
那天宁嫔满腹欢欣地接待皇帝,结果闹得不欢而散。众人脸色骤变,淑翠害怕有人偷听,起身去检查窗外。
川药怒道:“你想害我们像你以前那样挨打?”
槐香连忙投降:“别说别说,我不敢了。”
春景拿过纸笺看了看,道:“我看还算有趣,也没见哪个古人会这样写洗衣。”她见金香面无表情,笑着说,“就这几句还是生着气写的,你看这个。”
金香将纸笺翻过来,后头明明白白地潦草写着几行小字:“前人写得好,是想逼死后来人吗?”
金香不觉微笑,说:“写诗终究是不好。我们该把心思放在差事上,人人都想着献诗,差事就没人办了。”
眼观古今往来,求存之道不过是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一介宫婢舞文弄墨已然过分,等她的眼界高过这道宫墙,只怕会志高命薄,尚不如碌碌无为,安泰一生。
金香明白这个道理,不敢给出太多正面评价。要是给予鼓励,无疑会助长不安分的念头,着实是进退两难。
翠莲摇摇头,叹道:“哎呀,人家志存高远,跟我这样做杂事粗活的人不是同类人。广袖哪里就同长路?前些天我还得赏了一件新衣服,上头绣的比秋花还好呢。”
秋花不服气,放下绣绷说:“真有那么好?你穿出来看看,到月下扮个嫦娥仙子的模样给我们瞧瞧。”
翠莲自满道:“不信?待会儿可别求着要我借你穿。”
她把众人赶出屋子,自己在房间里神神秘秘地装扮。待到秀莲打到第三个哆嗦,她才打开房门款款现身。
不愧是赏赐下来的东西,比众人平日里最好的衣裳都要好上许多。月华流照里,裙摆扫开纤尘,如同红墙千重,翠莲在众人面前转了个圈,于月色里顾盼生辉。
梅香艳羡道:“果然和我们的衣裳不同。”
秋花看直了眼,翠莲骄傲道:“不错吧?”
一阵风来,穿着单薄的翠莲缩着脖子直发抖,秋花扳回一城,笑着说:“这么冷的天,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冷风里站了半晌谁都无心欣赏,争前恐后地跑回房里。莲香冲上床捂住被子,上下牙打架:“冷煞我……”
玉莲也急忙钻进被子里,不忘挤兑莲香:“这时候还文绉绉的?直接说冷死我了便罢,讲什么子曰?”
妙莲往她身边挪动:“咱们挤在一块就不冷了。”
川药也往这边挪,将玉莲和莲香挤得贴在一起,玉莲大叫道:“你们是不是想挤死我和莲香?”
莲香跟着说:“挤煞我……”
屋里登时笑起来。金莲点的灯还没熄,金香思虑一二,就着烛火在纸笺上写个“认真办差”作为回信。
正如妙莲所说,挤在一起便不怕冷。第二日正是金香和春景当差,金香帮宁嫔梳着头发,宁嫔看向窗外,幽幽道:“你们看,西边的安乐堂在烧火呢。”
金香和春景抬头望去,果然冉冉升起一阵青烟,烧到还不及角楼的高度,就被风吹散了。宁嫔浅笑道:“不知道这次烧的是哪几个人,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金香缩回给她梳头的手,宁嫔却紧追不舍般看过来,吩咐道:“金香,你帮我把烛火点上。”
现在日上三竿,不需要点灯。只是没有烛火深宫太冷。金香取下银簪挑几下灯盏:“灯油没了,我去拿。”
宁嫔的目光在她身上晃过去,金香闷头跑出房门,远看见莲香站在门边跟人说话:“到时我给你集一本《莲香校宋娘词》……”见金香跑来,她便喊,“金香!”
金香没答话,一言不发地掠过这两人。莲香在后头大喊:“你跑什么?喂,这里有今天的诗!”
跑这么快,看来无缘第一个看诗了。莲香将对面信笺接过来,原来对方和她一样想家:“愁心生羽返春巢,随波渡画桥。雨绵风絮洗芭蕉,台前故柳高。陈玉冠,旧兰皋,角声惊梦遥。空醒惘坐泪湿绡,归乡怕路遥。”
金香找到灯油,回去时秋花正在给宁嫔看她新绣好的花样。淑翠和她一起点灯,宁嫔把金香叫到面前来,拿出一对玉耳坠道:“金香,你喜不喜欢这坠子?”
金香心下一惊,惶然仰头看她。
又是掌灯时。今日又有新打死的宫女,尸体被人抬着经过门外。春景用力一踹门槛:“活见鬼!”
“春景?”梅香拉过她,低声说,“小声点。”
春景走进屋里,高声说:“我就是要大声!别人碰上的是圣明主,哪知道咱们碰见的是活阎王?”
梅香劝诫道:“别怨了,说这些就要拖出去打死。”
“打死就打死,”被打过的槐香猛地站起来,她走到两人身边说,“我可是真挨过的,要不是我跟掌棍的人熟,你们给钱求了情,我早就跟芝麻一起去了!”
菊花不敢说话,翠莲道:“再说就真的要被打死了。”
“我们原来在家虽不富贵,但前路坦荡,和乐美满。如今进得宫来,却是动辄打骂羞辱,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春景看向金香,想着把她说动,“逆来顺受有什么用,只怕今天苟延过完一日,明天就被拉到井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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