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迤认为最可怕的并不是唐蒄生前最后一刻针对自己的诅咒,而是她逐渐多出的幻觉,朦胧间她觉得唐蒄并没有死去,唐蒄仍悉如平常地生活在她身边。
就像她推开卧室的门,晃神中看见唐蒄坐在里头。宋迤接到金萱嘉的电话就出门,之后便一直住在金先生家里,卧室的窗户开着没关,几场雨瓢泼后卧室的地板泡得湿漉漉的,被阳光一蒸更散出一种朽烂的木头味。
唐蒄在这腐旧气味勾起的回忆里翻书。这是宋迤刚搬来没多久的时候,唐蒄对她带来的东西兴趣浓厚,连书也要拿来看看。她用笔帽戳着脸,不太明白地说:“万里归来颜愈少,是念多少的少还是另一个少?”
“是念青春年少的少。”那时的宋迤按书上的记载循规蹈矩地回答,“是说与苏轼对谈的这位女子从远隔万里岭南之地归来,容光丝毫不改犹如年轻人。”
“是那个意思吗?”唐蒄质疑般看着纸页,犹疑道,“我还以为是说从万里之外归来的人中熟悉的面容越来越少,大家强颜欢笑地说岭南没那么可怕。”
唐蒄似懂非懂地翻过那页往下看,没发现身边的宋迤愣住。她径直走到窗前,望见楼下巷中穿行而过的几星行人,巷道悠长深远,不知要通往什么地方。
今天是金先生的生日,宋迤像被提醒般想起她要带什么东西。她拨开尘灰打开衣柜,找出那件她送给唐蒄的衣裳。去年金先生过生日时也给唐蒄做了新衣服,她搬进来后从没见唐蒄穿过。据林雪梅所说是烧掉了。
唐蒄死后宋迤经常去见林雪梅,只想听她说些她还记着的唐蒄的事。但唐蒄细心保存着她送的衣服,就好像待她和待别人不一样,宋迤将衣服叠好收进纸袋里。
这屋子里的东西日后被人拿走或者丢弃,怎么样都可以,只是唯独不想让这件衣服失落。收好这个,她就没有别的要拿的东西了。桌上摊着本书,宋迤隔着灰尘细看,依稀记得是那天接到电话前还在填词。
碰巧是她借给唐蒄的那本词谱。宋迤扫开椅子上的灰尘,将书和稿纸都拉到面前来,又把桌面擦干净,重新给钢笔上墨水,一个个细致地捡字酌句。
仄韵。光是看这仄字的字形就知道免不了波折,那钢笔卡住墨水,勉强挥几下才能从尖锐的口中吐出字迹。她发觉自己始终写不好,或许不是笔和纸的问题。
宋迤仿佛被钉在椅子上,从土地里生出藤蔓将她的脚腕捆在原地,扎破皮肤,在身体里势如破竹地往上爬。先定个瘦字,她知道自己不是徒担虚名,这几天的药喝下来愈发没胃口吃东西,又怎样?还不是活着。
要不是必须回去,她真想换了枕被,在这里不计时间地睡一觉。也许能梦到那天林雪梅和金萱嘉都在的玄武湖边,唐蒄抱过来问有没有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她现在才想起王安石的《伤春怨》是怀念梦里出现的故友。那天正好是林雪梅害了王小爱,此后唐蒄就没了和林雪梅出游的机会,这背后的由来不能细想。
她想起刘梦桡失踪的时候她收集了刘梦桡和柳别霄的信件,唐蒄却偏偏要打扰她。宋迤霎时明白那时唐蒄是怕她看出信里不对,故意不让她的心落在信纸上。
金萱嘉从前跟唐蒄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那时候宋迤还没认识她,不知道唐蒄跟她们上学时是什么样,有没有笑着约放学去哪玩。难道唐蒄从那时起就是坏的?
还是不能细想。宋迤用笔尖将选好的字挑出来,规规矩矩地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磋磨了许久堪堪写完。
“最忆同折柳,看取平湖远岫。自古短韶光,对影空怀别久。梦中催更漏,醉里销长昼。病骨不堪愁,又怎问、人何瘦。”
身边的唐蒄抓住笔杆,凑过来看清纸上词句,像是回敬她似地笑着问:“宋迤,你有何春怨可伤啊?”
宋迤抬头看过去,身边并没有人。她乍然放下笔把写好的词撕碎了,揣着之前包好的衣服关门下楼。
她看出司机急着回去贺喜,把捡好的纸包递给司机,叫他先回去。那人还觉得奇怪,上楼那么久,最后只拿出个薄薄的纸袋子出来。但他仍是喜滋滋地把车开走。
宋迤不想太早回去,否则就要变成金先生的挂件跟着他巡游。她现在竟有点想往玄武湖去,照着那天跟唐蒄散步的路线故地重游,捡一捡路上还没扫去的落叶。
宋迤果断地抬手叫车,得益于她记性好,还记得那天唐蒄跟她走了哪条小道。今天也有不少游人,喧闹熙攘,和记忆里的安宁祥和截然不同。
到处都是人,没个静一点的地方。她没了赏玩的兴头,随便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湖面波光细碎,远处睡着一条长长的,犹如爬虫般横在地上的高大城墙。需要它的时代远去了,它却留在这里任由岁月冲刷淘洗。
宋迤在吹过的风里觉得喉咙干涩,站起来准备回去。她看见面前近处有一个带小孩的妇女,那孩子趴在她肩头睡着了,她就抬手轻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
宋迤在那个熟稔的抬手动作里看见她和唐蒄,此刻不用唐蒄故意说好话,她就有觉得唐蒄是真正爱她。
她曾以为她是唐蒄的依靠,实际上她是独木难支。回忆起每个唐蒄贴上来的时刻,她惊觉自己和唐蒄是互相支撑,唐蒄身后少了她,她身后少了唐蒄,都不行。
想起这些没有用,实在为时太晚。宋迤拦车回家,没由来地觉得唐蒄又靠上她的肩膀,她跟唐蒄偎在一起,虽然现在只有她一个,但在她的世界里却是两个人。
追究唐蒄做过什么俨然不重要,因为她已经死了。她承认自己爱唐蒄,即便唐蒄不够完美无缺,很多年后没人记得唐蒄犯下的错误时,她不想再记恨唐蒄。
没有唐蒄的未来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唐蒄在她身边时她无比恐惧这一天的到来,但宋迤相信自己能像接受老师的死和自己的死那样接受唐蒄的死,她知道唐蒄在她的幻觉里活着,这样也能算做超越生死的相伴。
宋迤在幻想中自得其乐,车轮停在金先生家的大门前。大厅里人头攒动,金先生立马看见她,高声说:“宋迤!宋迤!”他满面红光地说,“来,过来写个寿字。”
宋迤走过去,驾轻就熟地拿笔挥毫。最后一笔画成,金先生带头鼓掌,宋迤抬头冲他笑了一下,他反倒觉得诡异,在众人起哄的鼓掌声里,她很快走上楼去。
她对金先生笑的原因是她心情好,唐蒄骗过她有什么关系?唐蒄每次讨好她是别有用心又有什么关系?唐蒄的拥抱是真的,吻是真的,她在宋迤怀里睡去时是真心相信宋迤,因为她只在宋迤面前毫不设防。
宋迤听见有人小声说起唐蒄的事,她躲开嘈杂回到房间里,音乐声和说笑声仿佛能穿透墙壁,宋迤却能做到充耳不闻。别人都无所谓,只要她喜欢唐蒄就好了。
她可以忘记唐蒄的许多缺点,但不能忘记唐蒄杀人。别人能对唐蒄无限指摘,宋迤说服自己视若无睹。她铺开稿纸写字,又是平仄挑拣,又是遣词造句。
仿佛唐蒄又坐到她身边,宋迤觉得滚落到地上的笔帽是唐蒄故意彰显自己的存在。要说她爱上那个杀人犯,别人会怎么笑话她?宋迤奋力书写,全然不管了。
她很快写就。身旁的唐蒄大半个身子伏到桌上,一字一顿地念道:“贾氏情真约廆北,崔郎意切访城南。感卿对月传红雪,怜我临花寄翠岚。今岁循规失故剑,旧年越矩坠新簪。残灯视塵原天意,错调投琴是笑谈。”
听见唐蒄问:“什么是笑谈?”
宋迤带着笑回答:“果真是笑谈。”
就算唐蒄把她当傻子,她也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荒谬她心里有数,这都无所谓,最终世上记得唐蒄的只有她一个人,她爱唐蒄,不会原谅唐蒄。
宋迤把纸折叠起来,又一次撕碎了。身边的唐蒄不知在哪个瞬间消失不见,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把废纸丢进纸篓,在门外传来的歌声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作者有话说】
第一首是《伤春怨》第二首是普通律诗。
132 ☪ 认鸣镳
◎三年之期已到,蒄姐龙王归来◎
铁盒一打开,露出里头五颜六色的糖果。金芍雪专门挑出不喜欢的味道递给金萱嘉,金萱嘉很没兴致地接过来塞进嘴里,不时偏过头望向窗外。
任谁都觉得气氛僵,宁鸳说:“萱嘉,看什么呢?”
“她是在看爸什么时候回来,爸跟着大哥出去会客,她也想去。”金芍雪赶在金萱嘉之前抢先作答,她看身边坐着的男客一眼,说,“为了见华先生才留下来的。”
华先生的帽子搁在桌上,占去不少位置。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金萱嘉,宁鸳叫道:“萱嘉,萱嘉。”
金萱嘉这才抬头。她发觉桌上三人都望着自己,随便找了个借口试图离席:“我想起上次大哥从杭州给我带回一盒点心,我去房间里拿下来招待客人吧。”
“叫别人去拿就是了,你……”宁鸳的话没说完,她就一推椅背走远了,这倒叫话卡在正中的宁鸳感到尴尬,她掩饰般笑道,“年轻的小姐们总是面皮薄的。”
金芍雪拿着装糖的铁盒,在外人面前装得腼腆。她请示似的看着宁鸳,问:“要不要我去劝劝她?”
宁鸳说:“不用,我去叫。你和华先生说说你姐姐。”
金芍雪点点头,说:“我姐姐最喜欢给我死掉的老师上坟。我们家还有个人也喜欢给老师上坟呢,比办茶会还勤快。可惜她们从来不带我去,真伤脑筋。”
宁鸳惊异地看了看华先生的脸色,制止道:“好日子里说这些干什么?我去叫你姐姐下来,要是我回来再听见你说这些就叫你爹打你的嘴。”
金芍雪连忙捂住嘴,她便扶着披肩上楼去了。看着宁鸳走远,金芍雪放下手嘀咕道“就知道拿这些吓唬我。”她说完,又看向华先生,“我刚才说到哪里?”
干等着也是无趣,华先生答道:“上坟。”
“对,就是上坟。”金芍雪想起先前的话题,颇为沉郁地叹了口气,“还好老师还留下了她的同学,她一个人多可怜呀。我每个月都瞒着我姐姐去找她玩。”
这位华先生是近年搬来的人,对从前的事情不太清楚。他来之前打听过金先生的底细,问:“你老师的事情我听过些许,只知道她犯了什么事,然后就死了?”
金芍雪懒得给他补全前情,改换话题道:“说我老师干什么,今天是宁姨介绍我姐姐给你,”她拧开铁盒的盖子,将糖送到华先生面前,“你要吗?”
数十颗指甲盖大小的水果糖,蒙着一层细碎的糖霜。华先生选中一粒紫色的,正准备伸手去拿,金芍雪猛地将铁盒盖上:“不行,这是我喜欢的味道。”
她用认真的表情在几种颜色中犹豫,最后拿出一颗送给华先生:“给你这个吧,也不错的,就是有点酸。”
华先生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刚放进嘴里就被酸倒牙,金芍雪看着他的表情捧腹大笑。铁盒从她怀里滚到地上,华先生抢先把盒子捡回来,低头把糖吐进托盘里。
他看着铁盒上贴着的标签,问:“这是你的名字?”
金芍雪奇怪地问:“你不识字?”
华先生摇摇头,指着标识上的芍字说:“不知道是这个芍。我见过很多人,这个字很少用在人名里。”
“是你见识太少,这个字很常见。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金芍雪伸手把铁盒抢回来,晃晃铁盒里的糖说,“不过你这朵芍药是要送给我姐姐了。”
华先生笑道:“也不尽然。”
金芍雪摇着盒子不说话,远看见宁鸳一个人从楼上下来,便知道她是无功而返。金萱嘉这时候应该还在房间里,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往宁鸳的方向跑。
她自然不是去找宁鸳,金芍雪跑上楼梯,几次差点撞到经过的佣人,她都笑着道歉。跑到金萱嘉房门前,她拍开门走进去,金萱嘉在床上躺着,显然是不想下去。
金芍雪躺到她身边,说:“那个姓华的看不起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好人?你可绝对不能喜欢他。”
“我都没正眼看那个人。”金萱嘉劈手拿过她手里的铁盒,烦闷道,“宁鸳把我当成什么了?”
“哎呀,怪她眼界浅。不过她也是为你好。”金芍雪支起身子佯做严肃地说,“我们家不比以前,大傻和三哥继承不了家业,回到督军身边的日子也遥遥无期。”
金萱嘉很是费解,扭头问:“难道我们家真的落魄了,最后只能像三哥那样四处求人做生意?”
“三哥混得比大傻好,他舅舅怎么说也是当官的。”金芍雪毫不遮掩话里的艳羡,笑着说,“我有个好办法,干妈家现今如日中天,你就嫁到她们家去吧。”
金萱嘉瞪她一眼,她理直气壮道:“真的,这样你就能天天看芳菲了。你以为宁姨为什么这么急帮你张罗?宋迤给老师扫几年墓了,你这个年纪都能说是晚嫁。”
“我不想像二姐那样一去不回。”金萱嘉把毯子扯上来,“等我走了,这家里不就剩你一个?你怎么办?”
“我给你当陪嫁丫鬟呀。”金芍雪笑嘻嘻的,凑到金萱嘉耳边说悄悄话,“今年中秋干妈会来看我们。”
“少乱叫,谁是你干妈?”金萱嘉立即翻脸,翻个白眼说,“过了这么多年,来看我们是应该的。她不嫌我们家破落就尽管来,要是敢来看笑话我就骂回去。”
“嘿,我听三哥说他准备在中秋给你送好多月饼,是代苏缃给你的。”金芍雪无视她的嫌弃,继续按自己的想象说,“万一她这样是想跟我们亲上加亲呢?”
金萱嘉不买账:“我没功夫给她面子。”她说完,又在心中掐算一阵,说,“芳菲如今该上小学了。”
金芍雪道:“你还想芳菲?我不也是你妹妹吗?”
“我知道你懂事,所以不用在你身上操心。”金萱嘉在她惊愕的眼神里说,“芳菲年纪小,当然要我记挂。”
“她不会来的,苏缃要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养,不叫芳菲认我们家。”金芍雪顿了顿,又说,“你也别难过,她说要带一个老熟人回来,你见了一定会很惊讶的。”
金萱嘉问:“什么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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