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去默默收拾自己的。
等到收拾完毕,夜间躺在床上,思及这一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居然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太多了。哥舒骨誓、苑长记、梁执生、顾长思、他自己……霍尘将胳膊搁在额上,脑子里走马观花地将白日里的事情又想了一遍,最后落在顾长思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和苑长记泪水涟涟的面庞上。
人证?物证?否则你怎么知道那真的是你?!
他本来快要跌入梦境,梁执生的声音却骤然闯入脑海。
他猝然睁眼。
他那么笃定自己的身份是为何呢?因为当时他被哥舒骨誓放出来,那些铁链在他身上划出无数道扭曲血痕,旧伤叠新痕,那么惨的情况下,是梁执生救了他。
梁执生说:“霍……霍尘?”
他想,果然,他就是霍尘,那狼崽子总不至于在他的身份上做手脚,太容易被拆穿。
苑长记要的人证,最强而有力的,是梁执生。那个在北境多年、断案无数、阅人无数的捕头。
可如今这个人证留给他的话是什么——或许事情是真实的,但人却是错了。
因果轮回,可有些因果并不在你身上。再查查,再细细查查。
那些困意倏然不见,冷风拂过树梢的声音都变得嘈杂起来。
“吱嘎——”
霍尘猛地起身:“谁?!”
长风入怀,吹动薄薄的帷幕,割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顾长思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借着浅薄的月光,能看到他那双锐利漂亮的眼睛。
还有他手上的破金刀。
第31章 归京
寒夜流光,刀刃被顾长思擦得明光烁亮,霍尘与破金刀上反映出的自己的眼睛对视了片刻,才缓缓地移上去。
“小王爷这是做什么?”
顾长思只是道:“霍尘,你骗不了我。”
果然。
霍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
“我有三件事,你如实回答我。”顾长思不等他说完,重重地将破金刀跺在他的床沿,双手伏在刀柄上,“我看得出你撒没撒谎,所以,别再骗我。”
顾长思盯着他的眼睛:“你的事与大魏安危有关么?”
霍尘当即摇头:“没有。”
“与北境安危有关么?”
“没有。”
“与嘉定安危有关么?”
“……没有。”
顾长思沉默下来,用那双眼睛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抽刀离开:“好,那我没有问题了。”
“阿淮!”霍尘伸手揪住了他的袖角。
定北王身影一僵。
霍尘的动作小心翼翼,就连留住他都只是攥住了一块小小的布料,只要顾长思不愿再多听一句,那么他即刻便能抽身走人,霍尘决计拦不住他。
但他站下了。
“我的确有事……不好与你讲,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卷进来,此行回长安还不知是何等龙潭虎穴,我不愿你为难。”
霍尘手指从他的袖口慢慢滑下,勾住了他微凉的手腕,突突跳动的脉搏出卖了顾长思从容外表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但我对你真心实意,此心天地可鉴,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长埋在嘉定关外的白毛风雪里,再也不回来。”
顾长思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霍尘。
他们相遇不过小半年,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人总是会警惕太轻、信任太重,尤其是当霍尘认真又诚恳地看着自己,总有种酸涩感会紧紧束缚住他的灵魂,不得解脱。
半晌,他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那缕殷切的目光,拨开了霍尘微乱的额发:“霍尘,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记忆有损,想必之前也是个颇有故事的人,且所涉之事必不单纯。”
“我尊重你的难言之隐,也信任你的一字一句,但接下来这些话,你给我一五一十记明白了。”顾长思指尖停留在他的额角,“无论本王从何名姓,终究是大魏臣子,若你胆敢做出有损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之事,本王会亲手一刀一刀剐了你。”
他的手指从额角划过霍尘的右眼角,又一路划到下颌,然后勾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挑,顾长思倾身压下来,几乎要吻上霍尘的唇。
“除此之外,纲常礼法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
他们距离极近,近到霍尘那颗心都滚沸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顾长思漂亮的眼尾处落了一抹月光,他的手指离开自己的下巴,带起一阵微风,霍尘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脑子一步,一把勾住顾长思的腰锁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贴上顾长思的后背,在寂静的夜色里,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他几乎是颤抖着、虔诚地凑近了顾长思的颈侧,把方才被人碰过的下巴搭在那人的肩膀上。
“小王爷,你怎么这么好……”霍尘深深地吸了一口,玉檀香几乎是从那人骨子里散出来的,“你问了大魏,问了北境,问了嘉定,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
顾长思偏了偏头:“你自己发誓说对我真心实意的,我自然排除在外。”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就这么相信你。”顾长思轻声笑了下,“怎么,是不是觉得定北王还挺好忽悠的。不过你也别得意太早,瞒我我可以当你有苦衷,但你不能骗我,否则我照样也会一刀一刀剐了你的。”
霍尘没说话,只是摸索着抬起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唇。
他的唇柔软、干燥、微凉,他自己可能也想不到,他这样喜欢顾长思,可有朝一日他的手指会比他的唇还要先一步触碰这里,毫无情欲,只有虔诚。
“别说这种话,”他感受着顾长思的呼吸拂过他的指尖,“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你可以不跟我回长安,其实今天梁执生说的,并无道理。”顾长思用手肘捅了捅他,“全看你自己心意吧。现在能松开我了?”
“小王爷这么好,我才不离开你。”霍尘从善如流地松了手,“我会陪你走下去,无论最后会走到哪种结局。”
*
次日清晨,定北王启程回京。
温知起了个大早来送,正好撞上他们在饭厅吃早饭,清早爬起来洗了个脸就赶紧过来的温大人当即被勾起了馋虫,顾长思忍俊不禁,让霍尘给他挪了个位。
热腾腾的早饭下肚,寒冬腊月的冷风都没那么刺骨了,温知一路送到马车上,顾长思临上车前停住了步子,从怀里掏了包锦囊出来。
“此去归京,若无意外,来年正月十五后便能回来,此间府中诸事,还有赖温大人多多照应。”他道,“此锦囊中是之前为你寻花匠时,搜集到的几位北境有名的花匠名册,快过年了,怕你府中那位花匠走不开,若是一人不够,就多找几个,回来找我报账便是。”
“多谢王爷。”温知大大方方地收了,敛进厚厚的大氅里,“旁的下官就不多说了,愿王爷此去一路康顺,新春喜乐。”
顾长思再度看了一眼覆了一层薄雪的定北王府匾额,最后冲温知点了点头,就要走了。
“王爷。”温知在大氅下紧紧捏着手中锦囊,看着顾长思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花匠说,府中昙花应是在正月里能开新一茬,希望等我院中这一轮花期时,你可以来看。”
他眼中有着风雪冻不透的暖意,地冻天寒,在温知这样的注视下仿佛也能变成三春盛景。
顾长思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我一定赴约。”
从北境到长安城正常的路途要小半个月,顾长思本不着急,奈何皇帝催得紧,他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路,紧赶慢赶能够在除夕前一天到长安。
从北境往京城走的路越走越暖,霍尘几乎一天换一身衣服,准确地说,是一天脱一件,看得苑长记只笑,说霍哥你这是在北境待习惯了,往南边走一走怎么都觉得暖吧。
旷野上的风吹得人心里安静,霍尘不是个记仇的人,早就将当时他们两个大打出手的事情抛却在了脑后,张开双臂感受了下。
“暖啊,渭阳城更冷,往这边走走感觉都快到春天了似的。”霍尘驱马挪到苑长记身边,神秘兮兮道,“话说回来,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很久了。”
苑长记扬了扬眉:“霍哥请说。”
“你叫苑柯,字长记;小王爷叫顾淮,字长思;昌林将军叫长庭,你们是有什么字辈吗?”霍尘思忖道,“倒是从没听说过昌林将军名什么,字什么。”
“哎哎哎,霍哥霍哥。”苑长记巴望了一眼身后马车的动静,冲霍尘勾了勾手指,“大师兄的名我们都没听说过,听我爹讲,大师兄生下来时身体不好,险些病死了,有一得道高僧说是大师兄的名字取得不好,与他命格天生相克,若想破解,需得送到寺里养大,才能破除煞气。”
“后来大师兄从寺里回来就收入玄门了,给了‘长庭’这个字,虽然还没加冠,但大家都这么叫着,也就没人提他那天煞的本名了。”苑长记几乎是用气声在说,一席话说完口干舌燥、腰酸背痛,连忙直起来捶捶背,“至于字辈么,你猜的没错,玄门为示师门亲厚,每一代弟子取字时都犯同一字辈,所以我们这一代玄门,又叫‘玄门长字门’。”
“那你师父那一辈是……”
“‘玄门玄字门’啊,你不会连我师父都没听说过吧,那可是大魏太师,吏部尚书,玄门门主岳——”
“长记。”顾长思蓦地撩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师父给你取字‘记’,就是要让你长长记性,不要天天一张嘴到处乱说说个没完,天天被这么叫,你都管不住是么?”
“霍哥又不是别人,我多说两句怎么了。”苑长记拱了下霍尘,双腿一夹马腹,嗒嗒嗒跑前面摘花去了。
霍尘慢下来,停在车窗边,伸手敲了敲。
顾长思推开窗,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好奇嘛,‘记’是让苑大人长长记性,那‘思’是什么意思?”霍尘伸出手搭在车窗上,要不是害怕从马上跌下来,整个人几乎都要黏上来了。
顾长思动手关窗:“没什么意思。你天天哪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哎。”霍尘用手掌抵住车窗下沿,阻止他关上,“小王爷不知道的话,我倒是有一解,觉得很妙。”
顾长思疑惑地看着他。
霍尘柔声道:“长相思。敢问小王爷,相思是何人?”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被这人正大光明地调戏了,破金刀的刀柄反手就拍在了霍尘的手背上。
霍尘爽朗地笑出声,远处摘花的苑长记闻声回头,扯着嗓子喊问霍哥笑什么呢?霍尘不答,轻飘飘地一夹马腹,给顾长思留下个缱绻的眼神,溜溜达达走了。
风吹过车窗边沿,越过顾长思的指尖,拂过霍尘的发梢,一路卷着他爽朗的笑音和苑长记时不时的插科打诨,飘飘荡荡地叩开了京城长安的大门。
巍峨的城墙伫立于护城河的边缘,高高耸立护住大魏的心脉,厚重沉闷的大门向两侧推开,露出一条宽阔大道来,放眼望去,孩童嬉闹、小贩叫卖、佳人倚楼、才子品画,热热闹闹地织就了一副人间烟火。
这就是京城长安,集繁华、热闹、权利、欲望于一身的京城。
不同于北境的苦寒,纵然刚刚下过雪,但长安里处处都是柔风暖意、纸醉金迷,仿佛那冷风都被城楼拦在了外头,里面是一片繁华迷人眼。
霍尘不由自主握紧了缰绳,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一只手蓦地拍了他一下,苑长记的笑颜冒出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定北王府一时收拾不出来,长思肯定要先进宫,你不方便跟着,要不一会儿跟我回家去吧,先沐浴、再更衣、然后好好吃一顿饱饭。聚仙楼怎么样?那可是京城第一酒楼,我最喜欢了,请你吃,说好要给你赔罪的。”
“什么赔罪?”霍尘懵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不用了,苑大人,我真没那么记仇。”
苑长记眼巴巴地瞧着他。
“不过……”霍尘话锋一转,“若是他家有美酒,不妨一试。”
“那必须有啊!不是我说,喝过聚仙楼的酒,其他都是这个。”苑长记比了个轻蔑的手势,“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跟王爷说一声,他进宫也不会太久吧,要不我们等等他?”
“他那哪有准信——”苑长记突然收了声,在霍尘耳朵边上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那是!?长思!你来看看!!!”
顾长思已经让马车停了下来:“我看见了,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
苑长记也从马上跳下来,留霍尘一个人还没弄清楚状况:“怎么了?”
“看见没?我们的马车。”苑长记指了一下一幢花枝招展的楼,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挂着漆黑的牌子,用金粉勾了个“玄”字在上头,“玄门一般不明面出来办事的,除非出了大事——我这也没走几天啊,能出什么事,进去看看。”
顾长思已经先一步走过去了。
他停在门口抬眼一望,眼神不由自主地凝住。
十春楼。
如果说如意楼是嘉定最大的青楼,做了北境十二城最大的风月生意,那么十春楼的奢靡程度能顶得上十座如意楼。
它做的是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魏最大的风月生意。
想他定北王向来洁身自好,怎么短短半年内非逼得他一次又一次来烟花之地办事,还办得真的都是正经事。
不由得他多腹诽,只听里面悠扬的箫声猛地拐了一个诡异的弯,紧跟着一声惨叫冲破云霄,苑长记听了这一声,没等和门口招揽生意的小厮对视上,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一脚踹开了十春楼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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