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永远记得十七年前,陛下初登大宝,从一种暗卫人选中择出霍长庭一人,告诉臣,要臣做他的老师,说此子聪慧仁义,又有武学天赋,他日必成我大魏利器。自此,臣一日不敢忘陛下所言,教他行仁义事,做良善人。臣未曾成家,也没有儿女,所以门中五个弟子,臣真的都当自己的孩子看待。长庭入门最早,陪伴日子最久,又没有双亲,臣曾经是真的把他当上天怜悯臣与他俱孤苦无依,于是赐予给彼此一个慰藉,臣身为人师,又身为长辈,怎能不爱护。”
岳玄林顿了顿:“陛下当年,也很是爱护长庭的,您还记得吗?”
“臣请陛下再跟臣些时间,也给长庭一些时间。蛊毒之术千难万难,想要破除,非旦夕努力就可成,一着不慎,整个人就毁了。”岳玄林哽咽道,“臣是看着他长大的,陛下又何尝不是呢?他本就如无根浮萍,父母亲族都无人在世,身后无祖籍亲朋,他的新生是陛下所赐,若是陛下再舍弃他,他真就要逐水飘零了。”
宋启迎缓缓放下要掺他起来的那只手。
他何尝不懂,岳玄林陪他整整三十年,生活中、朝堂上,都是他的左右手,都是他的心腹,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岳玄林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于是就在他刚要脱口而出能不能尽快破解蛊毒的时刻,岳玄林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残忍和急切。
岳玄林殷切的目光灼烧着他,迫使他渐渐想起,是了,之前在霍长庭还没有对顾长思动心的时候,他对霍长庭的喜爱与恩宠,那是连太子都无法与之比肩的。
一个行军打仗的天才,一个身世清白的孤儿,一个由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孩子,看着他如何一点一点地满足自己的期盼,超出自己的期望,那种滋味儿,宋启迎也是父亲也是长辈,怎么会不为之自豪呢。
宋启迎长叹了口气,僵在半空的手指搓了搓,还是伸手将岳玄林掺了起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催你便是。”
“臣代长庭多谢陛下。”
宋启迎将帽子替他戴上:“只是长思……”
“臣未敢告诉任何一人,包括长若,只说是为了治疗他的失忆之症,没有告诉他们,霍尘的身世来历。”岳玄林任由皇帝给自己正了正帽子,垂眸道,“这些分寸,臣还是有的。”
“朕知道,只是担心。”宋启迎双手拍了拍他的肩,“毕竟三年前长思的模样,朕不想再看见第二次他如此失态的样子了,朕知道,玄林也不想再见到的吧?”
*
顾长思当然没那么听话地回玄门或者定北王府,他直接跟着押送哥舒冰的人回到了刑部大牢,那时候,霍尘正拎着根草棍儿在地面上练字。
月色从窄窄的窗口里倾泻而下,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愈发温柔,他怀里抱着顾长思留下来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将边角都掖严实了枕在席上,整个牢房里那么脏,只有那一件大氅纤尘不染,干净得格格不入。
他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顾长思倚在栏杆边冲他笑。
霍尘扔了棍子站起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来送个犯人,顺道看看你。”顾长思把手伸进去,指腹抹了抹他的脸侧,“都沾上灰了。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葛云被提走了,我心里慌得睡不着,你有没有事,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霍尘担忧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才不确定道,“他没有,还是……你脱身了?”
“后者。”顾长思的指腹停了停,“构陷皇亲,又刺杀皇帝,被判了明日午时的斩立决,皇帝意识到他开始乱咬人,于是不查了。哥舒冰,就是明壶,我也带了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她证明你的清白……”
霍尘猛地捏住他的手腕,顾长思一愣。
“葛云攀扯你什么了?你抓明壶又有没有受伤?”霍尘蹙眉道,“……皇帝会不会再为难你?”
“没有,放心吧,真的。”顾长思摇了摇头,“这些数我还是有的,皇帝虽然看不惯我,但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想杀我,那我也活不到今日,他还是要个天子威严和体面的,所以无凭无据的,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霍尘不语,只是冲着顾长思手腕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轻缓地吹气。
那道伤口不重,是哥舒冰划出来的,老实讲,那样激烈的战斗,顾长思受伤的时候都没有察觉,还是后来宋晖发现的伤口,在进明德宫之前给他止了血。
但被霍尘这么知疼着热地吹着,居然从那丝丝缕缕的凉气中生出了一些痛感,不剧烈,像是根小针一样,一下、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手腕。
霍尘用手指摸了摸:“疼不疼?”
顾长思那个既是习惯又是事实的“不疼”瞬间被霍尘疼惜的眼神按灭在嗓子眼里。
霍尘没有等到答复,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顾长思露出一个笑:“霍尘,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你本来就比我小。再怎么长大你也比我小。”霍尘拉过他的手腕,在他伤口上烙下一吻,“你看长记,比你也小不了一岁,还又跑又跳地多快活呢,你是被逼着长大的太苦了。”
“好吧,虽然是真的不疼,但你可以觉得疼。”顾长思眨眨眼,“因为我在你这里有喊疼的特权,对吗?”
霍尘含笑,将额头抵在他的脉搏上,说出来的话就好像是顺着他的经脉一路到心脏之中:“对。你跟我说疼,我会哄你,会吻你,会让你不那么难过。”
“与其说这个,倒不如先想想出来之后你要怎么哄哄我。”顾长思用另一只手点了点心口,“这儿要痛死了。”
“赔你,都赔你。”霍尘认真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要是让定北王再难过,小王爷把我挂在长安城楼上吊着抽,行不?”
虽然顾长思不愿意承认,但是霍尘是真的很知道怎么顺自己的毛来捋,天大的担忧和顾虑,都能够被他两三句话轻描淡写地拨回来,只留下一些余音,却也荡着浅浅淡淡的甜味儿。
所以他只好把手抽出来,在霍尘眉心欲言又止地点了点。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刑部尚书郭越带着葛云回来了,冠帽也歪了头发也乱了,胸口上还有一大片湿痕,看着好不狼狈。
顾长思退了两步:“郭大人,也把你惊动了?”
“王爷。”郭越抖了抖袖子,冲一旁半昏不昏地葛云啐了一口,“王爷前脚入宫,侍郎后脚就来禀报臣了,后来陛下下令斩立决,也得由臣盖印,就来了一趟刑部。”
顾长思伸手比划了一下:“那尚书这副打扮是……”
“还不是这晦气东西,陛下不是让喂着晦气玩意儿哑药么?他又吵又闹地根本喂不下去,掀了八碗药了,没办法,只能先把嘴堵上送回来。”郭越瞥了一眼霍尘,想起什么似的,道,“正巧王爷在此,把霍大人领回去吧。”
霍尘一愣:“我?可以走了?”
“正是,臣盖印时圣旨下到了刑部,让臣放霍大人归去,说陛下已经知道了他无辜。”郭越道,“就说这晦气东西,连王爷也敢攀扯,当真是胆大包天,霍大人本来也是无妄之灾,虽然没有翻案的证据,可也没有除了葛云供词外的其他佐证,陛下就说八成也是无辜的。”
“终于脑子转快了一次。”顾长思本来还有些因为葛云而生出的阴翳心情,闻言终于多云转晴,听着狱卒哗啦啦地开锁,“那就有劳郭大人了,狼族公主也关押在刑部,有劳郭大人费心。”
“自然自然。”
顾长思欣然地向霍尘伸出手。
就在霍尘想要抓住他站起来的时候,地上匍匐的葛云突然挣扎起来,压着他的狱卒完全没料到这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还能够垂死挣扎,险些脱了手,又七手八脚地扑过去把人按住。
葛云身体被压得严严实实,可依旧从那些人之中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努力地去够霍尘的腿。
慌乱中,葛云口中被塞着的布条滚落,他咳嗽了一大口鲜血出来,手指深深地扣进地面,用力到青筋都迸了出来。
“请你……请你再听我说一句话。霍尘!!!”他撕心裂肺地吼叫,“最后一句。最后一句!!!”
霍尘搭上顾长思的手,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郭越踌躇道:“这——”
“没事儿,可能住得这么几天,葛大人舍不得我。”霍尘摆了摆手,暗地里安抚似的捏了捏顾长思的手心,随即向葛云走去,“有劳诸位,留个空让我跟他讲两句?”
按着葛云的人没动,只是侧了侧身子,足够能让葛云看清霍尘的面庞。
葛云用力地够了够,拽住了他的脚踝,眼神巴望着、自下而上地看着他,那一口殷红的血让他看起来羸弱又可怜,可霍尘分明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力气好大。
葛云突然咧开嘴,费力地露出个笑:“我要死了,可我想跟你说……”
“如果你不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他一面。”他泪水涟涟道,“如果你真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话毕,他没等霍尘回应,或者说他拒绝看到霍尘有任何模样的回应,于是骤然松了手,任由狱卒架起他虚弱无力的身体,一路拖到那最里面的牢房中。
脚踝上还有葛云攥着自己的力道。
其实他也表情空白,那样浓烈又深厚的感情,面对空无一物的记忆只是如投石入水,他做不到回应,于是只能沉默。
还是顾长思走过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走吧。”顾长思的声音清冽又笃定,“我们回家。”
第65章 水月
顾长思和霍尘回了定北王府。
已经到丑时末了,闹腾了这么一大圈,两个人都有些乏,但无论如何,祈安都还是准备了一只火盆放在王府门口,又抱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柚子叶,烧好了洗澡水等着人回来。
霍尘问起,他就笑着回:“早就盼着这一天,给霍哥备着呢。”
霍尘被那水浪的热气扑出了一脸笑意:“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赶紧去歇着吧,不必再管了。”
祈安目光意味深长地从他身后的顾长思身上收回,知情知趣地溜了。
门一关,屋子里不过片刻就被热水蒸得潮湿一片,顾长思拉过屏风,伸手在热水里试了试温度:“差不多了,你——”
霍尘不知何时已经把外衣脱掉了。
牢里本就穿得粗糙,也就因为皇帝要见过他一面,才给他换了一身,但那衣服也经不起种种刑罚的磋磨,不过几日就伤痕累累,最后为了伤口好得快,还是裴青和卫杨给他带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中衣外面套的是顾长思留给他的大氅,带子一扯就开,被霍尘搭在屏风上,雪白的中衣摇摇晃晃地挂在他上半身,一路剥开,还能看到里面健康匀称的身体线条。
顾长思仿佛被水烫了一下手指,猛地缩了回来,耳根都烫红了。
“怎么了?小王爷。”霍尘边走过来边解着中衣的带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啊?”
“热,我又没像你似的穿这么点儿。”顾长思目光下瞥,霍尘越凑越近,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伸手推人,“赶紧洗吧,都什么时候了——”
霍尘一把抓住他,将他的手掌平铺在自己的心口:“我刚从牢里出来,还觉得浑身不舒坦,要不委屈小王爷帮帮我?”
“你!”顾长思猛地抬头,险些撞上他的唇,“……我、我去给你找祈安。”
他仓皇地想跑,霍尘胳膊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抵在浴桶边圈严实了,嘴唇凑上去,欲吻不吻地说:“你跑什么?又不是没亲过。”
顾长思刚想反驳一二,就被霍尘猛地低头衔住了唇。
热气蒸在顾长思背后,湿漉漉地黏在他后颈上,唇齿缠绵间,霍尘的手悄无声息地扶上那里,揉着脊椎上的穴位,辗转地去轻咬顾长思的唇角。
“帮我解下衣服而已嘛,小王爷不好意思什么呢。”霍尘气音又低又哑,耐着性子哄他,“我之前也帮小王爷解过外衣带子,礼尚往来,这都不肯吗?”
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过哄人,也大概是整个屋里都太热太潮了,那股潮湿缠绵的热浪一直往顾长思心里钻,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从霍尘的肩颈上拂落,在密密麻麻的吻里解开中衣的一颗颗扣子。
顾长思被他吻得脸红,最后一颗扣子解开,霍尘轻轻一挣,那中衣就顺着他的手臂掉落,顾长思的手还捏在衣摆下沿,看着像是他给人家扒了似的。
霍尘从他的唇角离开,那些情思在他眼中呼之欲出,露在顾长思眼里是一片跃跃欲试的神色:“小王爷够坏的,上手脱我衣服,看完了可是要负责的。”
你怎么强词夺理!!!
顾长思想狠狠地瞪他一眼,可目光瞬间又被他胸膛上斑驳的伤口吸引过去,最可怖的还属胸口上二指处那枚烙铁留下的烫伤,几乎是要长年累月地停留在霍尘的皮肤上。
霍尘察觉到顾长思跑神了,当即用手把他的脸托了起来,他的脸真的很小,双手托起来的时候还带了些单纯的无辜感,与那叱咤风云的定北王殿下天壤之别,这样的区别和差异让霍尘灵魂都在颤栗。
“小王爷,别看了,看看我,现在最要命的是我。”霍尘紧紧地贴着他,上身源源不断的热从相触的肌肤中传递到顾长思的手心中,“方才还在牢里说让我哄哄你呢,给我个机会让我现在哄哄你好不好?”
顾长思刚想说话,就又被他铺天盖地地吻下来。
他们贴得近,霍尘又比他高出半个头,于是顾长思只能微微仰着下颌被迫接受他攻城略地的吻,头脑里本来还有的一些清明都在这一吻里消失殆尽,他伸手扶上霍尘的手腕,像是溺水之人能够抓住的唯一浮木,而他被缠绵的吻做成的海浪激得溃不成军。
霍尘猛地把他翻了过去,顾长思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浴桶边沿,在那些热气蒸腾里看到了水面上自己通红的唇角和绯色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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