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事想来简单,办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他明知殷绰应是幕后指使之人,却清楚堂堂太师不可能亲自指使手下人杀害朝廷官员。如今人犯究竟在何处、人又是否已被灭口、中间是否有人经手、大理寺及京兆府是否有所包庇懈怠、恩师又到底因何事找来杀身之祸?
诸多疑点皆是未知,天子又不欲严查,裴玉戈纵得御史中丞之位,可官位能给予他的帮助微乎其微,想要撕开一条口子,仍需要他大海捞针。
“裴中丞。”
一人走到桌案边出声唤了句,裴玉戈扶着桌子起身,朝来人拱手道:“符中丞,有何指教?”
徐正礼破例被允许跟着陪侍在旁,裴玉戈起身的时候他忙上来扶了一把。裴玉戈一句话说完便轻咳了几声,符礼见状抬手回了一礼,笑言道:“岂敢。我与裴中丞官位相当,不敢称指教二字。只是听人说裴中丞近日一直翻阅整理库中旧档,每日很晚才回去。这些时日我因王爷不在,一直忙于打理御史台上下事务,今日见你还在忙,便来问问,看看有何处能帮上忙?”
“咳咳…符中丞客气了。不过是我天资愚钝,不及符中丞稳重聪慧,又突蒙圣恩升任此职,一应公务皆不熟悉,看什么都慢些,未能帮衬符中丞一二,心中不免惭愧。”
“裴中丞过于自谦了。身为同僚,如何不知裴中丞身子骨不好,符某得陛下亲命,王爷不在时自该多多尽职,万万当不得裴中丞这番话。”
符礼得天子亲命,手握御史台实权。他嘴上说得谦虚,心里却巴不得萧璨不来,那样整个御史台便只有一个病秧子勉强和他平起平坐,日子反倒痛快。
再则,他也是确实怕裴玉戈天天熬着出什么事,毕竟这病秧子如今顶着雍亲王妃的头衔,若是萧璨不在,裴玉戈却在御史台出了什么事,符礼只怕是再笑不出来了,故而不论是顾忌自己的官途,还是奉行天子之命,他都不希望裴玉戈滞留御史台太久。
“听闻王爷近来总是出京晚归,近来天黑得早,裴中丞不若同符某一道回去?”
符礼的宅子与雍亲王府并不顺路,同行是假,赶人才是真。见裴玉戈没答应,便又道:“左右是看些陈旧卷宗,也不急于一时。若是非要今日,符某便留下来帮裴中丞一同整理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玉戈再坚持留下,只怕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承蒙符中丞好意。不过王爷这些几日虽不在,却已吩咐过府中每日派车马来接,就不劳烦符中丞相送之意了。”
裴玉戈将桌上卷宗一合,随手放在了一边桌角,坦坦荡荡、并无半点遮掩之举。
符礼的目光在裴玉戈桌上的卷宗面上停留一瞬,然后很快落回人脸上,侧身让路客气道:“裴中丞也请。”
同裴玉戈一路闲聊,到了衙门口,果见王府车马等候在侧。相较于寻常官员的轿子和青顶马车,王府马车显得格外醒目,随行侍女侍卫约有十人之数,便是拉车的两匹马也是专供皇家的纯血良驹,奢靡用度可见一斑。
为首亲卫见人出来,一手按住腰间长剑,近前道:“卑职见过王妃。”
裴玉戈微微颔首道:“今日也辛苦白校尉久候了。”
“卑职职责所在,王妃请上马车吧。”
而符礼在旁瞧着,心中想的却是裴玉戈并未如这几日京中流言所传已然失宠,一应王妃该有的尊贵都不少,日日回府也是王府典军校尉来接,可见萧璨对其看重。
符礼忽然道:“符某刚刚想令符忘在府衙里了,裴中丞先行一步便是。”
“符中丞自便。”
符礼匆匆一拱手,礼未及全便马上返身又进了府衙。
侍卫搬来脚凳放在马车旁,徐正礼在旁边托了一把,将裴玉戈送进马车之后,他才两步利落跟上。
夏日暑气未散,尤其是无风之时最是闷热,不过马车的茶桌上却提前放了一小盆冰块,此刻虽化了不少,但坐于其中仍是比外面要凉爽许多。
“他们倒是用心。”徐正礼拿过桌上的蒲扇,不过他注意着没让凉风直接往裴玉戈那边吹,一边又道,“公子,我瞧着那位符中丞怕不是忘了东西要去取,他那眼睛直往公子看的卷宗上瞟。”
裴玉戈靠坐在另一边,伸手挡在唇边咳了几声,徐正礼忙取了药丸递过去。
“不必,老毛病而已。咳几声罢了,还不至于用药。”
徐正礼犹豫了下才收回药瓶。
“他自然不信。不过卷宗与老师无关,他若有邀功之心,便有他劳累的时候。”裴玉戈说这话时神色冷淡,与人前谦逊的模样截然不同,“不过是自作孽,不必理会。”
“公子说的是。”
裴玉戈长舒一口气后咳声渐少了些,方腾出心思指点身边人。
他指尖轻点桌面,见徐正礼抬头有些疑惑看向自己,才沉声道:“我正言年纪尚小不明白其中利害我不怪他,你却不该不明。不论是嫁入王府、还是这些时日讨要王府车马,不过都是为了方便我日后行事。我与雍王因利而聚,故而那些指摘妄议王府之语日后皆不可再随意提起。”
徐正礼面露愧色,才知自己方才失言,忙低头告罪道:“公子莫气,正礼记下了,日后绝不再犯。”
“唉…我无意苛责你们兄弟,只是莫要忘了咱们的身份处境,王府内外皆要谨言慎行。”
“公子教训得是。”
回了王府,萧璨还没回来。
裴玉戈径自回了院子,隔老远就见到正言那小子站在院门外张望,神色颇为焦急。见到他们人,赶忙跑过来。
还不待徐正礼开口训斥弟弟,徐正言已凑近压低声道:“公子!王府两位长史就在院子里,说是奉了令来的。小的瞧来者不善,公子千万当心!”
“正言!不得胡说!”徐正礼刚得了嘱咐,听到弟弟这么说,自然警醒起来。虽说徐正言是压低了声说的,但难保隔墙有耳。先不说若被听到是否会给裴玉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说王府长史再如何都是五品的官员,真计较起来,哪里是他弟弟能招架得了的。
徐正言想得确实没那么周全。
他本就是个半大孩子,之前侯府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而这些日子裴玉戈去府衙自是由他大哥陪同,徐正言白日闲在府里,自然无论如何都想为自家公子尽些力。
“哥,我没胡说!我从王府侍女那儿听来的,她们说左长史叫柯慈,但柯慈不慈,从前别府送给王爷的美人他都想办法挤兑走了。前些天公子说要请他过来,他也好几次寻理由…”
徐正言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一扭头就看到了身着豆青色圆领袍衫的年轻文士,正是他方才口中所提雍王府左长史柯慈。
同柯慈并肩而立的是名姿容出众的女子,长发全部绾成妇人髻,但衣着神态皆是娇俏少女的模样。
她见徐正言站在裴玉戈身边不说话,再看身边柯慈的脸色,当着众人的面反倒笑出了声来。
女子莲步轻移两步,福身行礼后道:“下官雍王府右长史师小南见过王妃。”
柯慈却不像师小南那般主动示好,他只站在原地微微躬身道:“下官左长史柯慈见过裴中丞。”
是‘裴中丞’而非‘王妃’,王府长史皆是萧璨的左膀右臂,那么他二人自然都清楚裴玉戈并非真的王妃,只不过整个王府敢这么称呼裴玉戈的大抵只有柯慈一人了。
师小南在旁瞧着,闻言掩唇轻笑出声。既未回护、也为落井下石,好似笃定了什么事都不会有,所以只安心站在一旁看乐子。
裴玉戈将两名长史的表现都看在眼里,此刻心中便已明晰。
柯慈为人清高倨傲,一言一行令人看着来气,可追究起来却无半分差错。师小南瞧着温柔好说话,实则笑里藏刀,立场更是捉摸不透。
不过只有一点,裴玉戈认同自己小厮说的。
来者不善。
【作者有话说】
柯慈:王爷唯粉
师小南:究极乐子人
第20章 人不可貌相
“两位不必多礼。既是有事相商,便请入内一叙。”
裴玉戈目光扫过二人,面上平淡如水,并未因二人‘放肆’之举而作何刁难之举,而且他时刻记得自己并无那个立场与权力。
师小南与柯慈交换了个眼神,二人提步跟在裴玉戈身后。
不仅是他们,二人来时还有使唤的侍从跟着,不过那些人统统不能进‘王妃’屋内。徐正礼跟进去之前把闯了祸的弟弟也留在了外面,怕的就是柯慈借机发作。
不同于弟弟,徐正礼是和裴玉戈一同长大的人,年纪大了些后便放出去替裴玉戈跑外面的事,自有些眼力和分寸在身上的。不需自家公子多吩咐什么,他便利落沏了壶热茶端出来,自裴玉戈始,逐一奉上茶后方才退回公子身边。
师小南的目光一直落在徐正礼脸上,甚至不加半点掩饰。那仿佛要将人当场生吞活剥的凝视却看得已娶妻生子的徐正礼浑身不舒服,他从没见过那样的虎狼模样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更不要说师小南有着世间寻常男儿所偏爱的娇俏可人模样,远不该露出那样的神情。
柯慈在旁看得清楚,放下茶杯言道:“原来裴中丞身边也有稳重懂规矩的,下官还以为您身边都是些不懂规矩的,才想着要提醒裴中丞多加约束,莫坏了王府的规矩。”
裴玉戈神色淡漠,半点没被柯慈的阴阳怪气影响,闻言只是淡淡道:“正言年方十五,又是侯府家生子,来到王府难免惶恐。柯长史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平日多提点些,那孩子想必也能像柯长史一般知礼守矩。”
因生来肺气不足,裴玉戈几乎不曾高声说话,他语气总是平平淡淡的,但这并不代表他说出来的话没半点力度。
师小南原本一心盯着徐正礼,听到裴玉戈面不改色讥讽回去,不由掩唇偷笑,不过这次她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柯慈不慈。素日除了在萧璨面前有些好脸,对着旁人皆不假辞色。裴玉戈说让柯慈把徐正言教得同他一样‘知礼守矩’,可不就是变着法暗中点柯慈,说他方才言辞越矩。师小南与柯慈同为王府长史,平日替萧璨打理外务抬头不见低头见,此刻听了裴玉戈的回击如何能不笑。
柯慈皱眉冷冷道:“下官替王爷打理王府外务,府中规矩自有秋典仪教导。不过话说回来,裴中丞又非真心成为王妃,您的侍从王府自然管不着。”
裴玉戈没有立刻理会柯慈,一手捏住盖碗轻轻拨弄碗中浮起的三两茶梗,慢条斯理托起茶碗轻抿一口。他这碗茶放了一小会儿,正是茶香正浓的时候,只一小口便唇齿留香。品茶时,他连眼都没抬。
美人垂眸,一举一动斯文优雅,再多瞧几眼那倾国倾城的容颜,不论男女都鲜少有人能把持住不动心。
师小南的目光流连在主仆二人之间,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裴玉戈。美人虽好,她却没有那胆子敢同自家王爷争人,相较于裴玉戈这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玉君子,还是敦厚老实的男子逗起来更有趣。更何况,她现在也并不觉得裴玉戈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不该碰的人不碰,这点她还是心里有数的。
品完了茶,裴玉戈才慢悠悠抬头看向柯慈。
到底是受萧璨重用之人,此番主动找上门来,看似冲动张扬,却并未因他刻意晾着而露了破绽,只是面色更沉了些。
裴玉戈对他倒也是有些改观的,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半点,淡淡道:“正如柯长史所说,正言是从侯府跟着我过来的小厮,自然只能由我亲自教导。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位长史是为正事而来,既如此…就不必柯长史为正言这孩子多操什么心了。”
徐家兄弟是裴玉戈身边除父母姐弟之外最信任的人了,故而纵使客居王府,他却也不会容许旁人随意指摘自己的人。
师小南没让柯慈再继续同裴玉戈‘斗嘴’下去,她先柯慈一步开口道:“王妃说的是。王爷先前已特许了您身边年长的近侍出入王妃内院,又命郭总管通告全府,自然是…信得过王妃驭下之能。下官与柯长史既是王爷命而来帮衬王妃,自然不敢在王妃面前多说什么,只不过是…柯长史素日心细嘴碎,多说了一句,还请王妃宽心。”
王府自然是萧璨的王府,所以无论如何优待裴玉戈、又是否令徐家兄弟可循另一套规矩行事,皆不过是萧璨一个心意的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比作王府之中,便是以萧璨的心思命令为先。一口一个王妃,说得再尊敬,‘王妃’也是‘王爷’的附庸,无论裴玉戈是否真与萧璨有情分,这等身份便是再点他,莫忘记自己低一等的身份。
师小南说话听来客客气气,实则绵里藏针。
“有劳师长史费心解释。此前种种确为王爷恩德,这我自然知晓。不过也正如柯长史所言,我并非王府真正的王妃,只不过是因利而聚才暂且顶了这名头。抛却君臣,我与王爷皆是男子,谈不上谁雌伏于谁。若论尊卑,我也只与王爷论君臣、无夫妻。”
裴玉戈说得很慢,可字字掷地有声,师小南一时没寻到什么话来回,竟愣在那里。
过了会儿,裴玉戈才又开口问道:“只是不知师长史今日来意是?”
萧璨此前已明确说过府内若有处理不了的‘麻烦’,便可寻柯慈,但却并未提师小南。要么是因为师小南不善此事,要么是她另有更重要的差事。单见女子方才言行种种,完全不是口角愚笨之人,那么便是后者。然而裴玉戈却做不知,说话时只看师小南。
“王妃容禀,下官与柯长史今日来主要为两件事。其一是传达王爷嘱托,其二是为的中秋夜宴以及…各府菊宴。”师小南看了眼一脸吃瘪表情的柯慈,忍住笑意接着看回上首的裴玉戈,垂首恭敬道,“王爷近日为正事奔波在外,无暇顾及各府菊宴,所以只能请王妃独去。”
裴玉戈颔首应承下来,毕竟萧璨连天子之宴都能任性不去,更遑论其他臣子宴请了。他对此并不意外,只是……
“我见近来不仅是王爷,府内上下诸位理事之人皆是忙碌,倒只余我一人躲清闲了。”
师小南笑道:“王爷为正事奔波,下官等在王府奉职,哪有躲懒的道理。王妃是王爷特意请回府里的,自然您也有替王爷周全的时候,何必自谦?至于王爷和旁人究竟为何忙碌,王爷说王妃身子不好,不必为此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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