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说了裴玉戈反倒睡不下去了,起身从桌上随意拣了一支束发的金簪,随意挽了个松松的发髻簪住,脱了鞋也盘膝坐到了床上。
萧璨儿时的床榻对几岁孩童来说足够大,可两个成年男子盘膝走在一起却显得地方不是那么富裕,不经意间挪动一下,还会触碰到对方的膝盖。单看二人相对而坐的姿态,倒真有几分促膝夜谈的意思来。
萧璨动作随意,一手托腮,于皇家及君子礼节规矩来说,能挑出不少粗鲁失仪的错处来。可这样的他反而平易近人些,坐在一处,少了几分皇族身份的疏离。
“玉哥平日就算病着也是一丝不苟,此时烛火映照之下,青丝松松绾着,竟还平添了一丝慵懒美感,当真是…令人把持不住。”
“戏语说得多了也就没意思了。”
萧璨一改方才戏谑,坐直身子正色道:“并非戏语,乃是真心。我原想着玉哥出身襄阳侯府,该是与裴侯一脉相承的端方持重、一丝不苟。不过这些时日以来,亲眼得见玉哥玲珑心思与手段,我才发觉自己越陷越深…回过神来,已是无法弃舍了。”
萧璨平日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相,玩笑之语脱口而出。此时此刻坦诚相对,表情言辞无比认真,那一双眼更是脉脉含情,裴玉戈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他虽虚长萧璨几岁,可因自己身子骨差,从未考虑过男女情爱之事,更不想耽误清白女儿家一生。嫁予萧璨并不在裴玉戈的人生规划之中,最初他也并无这等亲密情感,所以当萧璨直抒心中情感,他便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呆呆坐在那里。
萧璨又道:“并非一时戏言,更无意逼迫玉哥立刻给我回应。只是希望我方才之语,玉哥能认真考量一番。”
“…白日里你曾说过,有一成缘由是贪恋我的皮相。可这副皮相虽好,身子骨却不匹配,便是将来我应许此事,恐也无法于床笫之事上满足你。”
别说裴玉戈没有以身侍奉男子的心思,便是他愿意为了亲朋至交牺牲自己,可这参药不离口的身子他自己最是清楚如何脆弱,怕是真做了那事,也会直接丢了半条命。
与其拖延到后面萧璨变了主意,不如自己提前言明,免得日后徒增变故。
裴玉戈想着萧璨所图不过这些,自己这般说了,对方脸上该是露出些失望惋惜的神情来的,那本是常理。
可萧璨并未如裴玉戈设想那般。
他听了裴玉戈隐隐拒绝的话后,竟轻笑出声,随后整个人又恢复了平素万事皆无所谓的样子,问道:“玉哥未曾娶妻纳妾,那是否有过通房婢子?”
“并无。”
萧璨挑眉,接着问道:“那玉哥年近而立,可曾纾解过?”
“曾经为疏发药性,有过一二次,无关乎情爱。”
裴玉戈身子不济,于此道上是有心无力。随着年纪增长,渐渐也就看开了,便成了无心亦无力,偶有几次冲动,也是被那虎狼药方激出来的,药效解了也便没了继续做下去的意图。
在萧璨听来,这堪比苦行僧般的日子委实令人吃惊。不过呆愣一瞬后,他摇头笑道:“玉哥顾虑,我都明白。只是有一点你是想岔了……我贪恋玉哥美貌和身子不假,但欢好之事并非只能是玉哥为下。若彼此真心真情,我便是承欢也无不可。”
颠龙倒凤的惊世骇俗之语由萧璨之口说出,委实令人震惊,可却不像是随口扯谎之言。
饶是裴玉戈已对萧璨脾性有些了解,乍然听闻这话,仍是愣着眨了眨眼,呆呆得不知如何回应。
萧璨见状抚掌笑道:“哈哈!玉哥莫慌,不是当下便如此。余默同我说你的身子还需调养,不然精气虚耗,更伤身子。”
裴玉戈意外严肃,轻摇了摇头道:“此话惊世骇俗,无论是否为一时戏言,皆不可为外人道。”
“玉哥是怕皇兄知晓迁怒襄阳侯府?”
“非是我腐朽顽固…明珠率性洒脱、不拘小节。于你或许是区区小事,可于天子及世人却是有违纲常尊卑的大不敬之罪。生死祸福系于一念,实不敢轻易赌上。”
裴玉戈所言并非是唬人,萧璨当然清楚胞兄脾性,闻言轻叹了口气答应下来。只是仍忍不住感慨道:“皇兄由殷绰一直教导着,难免在这些事上过于看重。唉…只盼着来日皇兄能看清他人真面目,也更贤明些。”
“明珠深受皇恩才敢如此议论天子,只是便是手足之情也禁不住消磨。”或许是因为萧璨那番肺腑之言,裴玉戈便是冰做的心也不免被捂热了些,不由说出些肺腑之言劝告对方。
“玉哥所言,我都记在心里。”萧璨笑着答应,不过那固执模样任旁人瞧了也能看出他并不愿这么想。
身为臣子,裴玉戈无法想象天家兄弟手足情深至何种程度。只是以己度人,若是旁人此时挑拨说让他提防异母幼弟夺爵位争家产,他也定是不乐意听的。同样的话,换到萧璨身上也是一样。
“我还有一事不解,想请明珠不吝告知。”
“玉哥说便是,我对你知无不言。”
裴玉戈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我从前只有一面之缘,即便是大婚后也只是相敬如宾,未曾谈及情爱。我实不知自己有何好处能让明珠沉迷至此,不惜说出颠龙倒凤的荒唐话来?”
裴玉戈并非自卑。若是萧璨真如民间谣传那般是好色之徒,他今日反倒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可正是因为知晓萧璨远非在外表现得那般荒唐,反而城府颇深,这才不解对方为何能为自己做到这等地步。
萧璨闻言失笑一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谓情爱,本就是一时欢喜,总不能是非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算作是情真意切?”
萧璨年纪不大,心思却通透。他的话虽简洁直白,却切中要害。裴玉戈事事琢磨透彻,于此道上却是舍近求远了。
“是我糊涂了,本该如此…咳咳!”说着说着,裴玉戈自己便笑了,笑着笑着喉咙里有些痒,忍不住咳了几声,惹得萧璨既爱又疼。
忙伸手过来揽住裴玉戈,将人往里侧拖了拖,抬手拔了束发的簪子丢到一边,紧跟着便将人按躺在了床上。
“一时忘形,忘记了玉哥身子经不住这么熬。”将薄毯拉起盖到裴玉戈胸口,萧璨才侧躺下,却不着急谁,而是一手支着头,一手轻拍着裴玉戈盖着的薄毯,学着幼时母妃哄睡的模样,有些好笑地哄身边人入睡。
明明年纪比裴玉戈小,却要学着作出这种母亲哄孩儿的模样来。
模样有些滑稽,可心里是暖的。
裴玉戈这一夜睡得极是安稳,后半夜再睡着后竟没有再因为胸肺不适而起夜。直到翌日天色大亮,外头日光照进来,晃得人睡不着才醒。
甫一动,便觉身上沉重。定睛看去,才发觉是萧璨睡熟时横臂抱了过来,力气还不小,裴玉戈一时挣脱不开。
隔着窗瞧外面光亮也推断不出现下是什么时辰,正为难时,殿内被轻轻推开。来人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吵到内殿熟睡的人,待近前些,才发觉裴玉戈一脸为难地看向自己。
秋浓是先帝凤君身边的大宫女,自是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过了,只是随她来的年轻丫头少了些‘稳重’。瞧见裴玉戈脸上难得有别的神情,再瞧自家王爷跟个孩童似的睡觉还缠人,没憋住笑了一声,被秋浓回头瞪了一眼才收敛规矩起来。
不过她俩对于裴玉戈此时的‘难处’爱莫能助。
好在刚才小丫头一乐,本就处于半梦半醒间的萧璨长呼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
裴玉戈比萧璨睡着得早,所以也不清楚他昏昏沉沉睡去后萧璨又是何时睡着的。不过当着两名侍女的面,这些话不好直接问出口。
萧璨将身前的长发拢到背后去,抬手捏了捏眉心,一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秋浓略欠身后答道:“快辰时了。早朝已经散了,不过陛下知道王爷还在睡着,便没教人打扰,只说什么时候您起了,再一同用午膳。”
萧璨和裴玉戈得了萧栋的恩典,不必同其他官员那样每逢一五九便去大朝。萧栋宠弟弟,自然任他在宫中住着也不催促。
“嗯。”萧璨应了一声,越过裴玉戈直接翻身先下了床榻。动作麻利地蹬上皂靴,一边走过去将自己的外袍从矮屏上取下换上,一面又安排道,“你们俩一会儿留下伺候玉哥,我先行面见皇兄一趟。”
“是。”
二女齐声应下,不过秋浓还是主动过来帮着萧璨打理衣裳,又取了束发金冠。萧璨这会儿倒没拒绝秋浓的服侍,毕竟旁人帮着绾发总归是快些的。
水是新打好刚端进来的,萧璨整了整衣冠,起身过去拿了布巾沾了些凉水擦了擦,也是让自己稍稍清醒些。他回身道:“玉哥等会便先同秋浓他们到宫门口等我,我一会儿便回。”
“好。”
王府的车马就等在宫门外,裴玉戈与两名侍女先出了宫。独自一人坐在马车内时,他不由回想起昨日听到的种种,萧璨那番言辞如雷般砸在心口,即使已过去了整整一夜,再想起时心绪仍难以平复。
裴玉戈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种情感,只觉心中思绪有些纷乱。今日份的咳药就放在面前小几上,他却想不起拿起服下,人就靠坐在马车内发呆。
直到轿帘忽得被掀开,一抹光亮照进马车内,他才猛地回过神对上来人目光。那一刻,他所有情绪都没能掩藏。
萧璨背光而立,铁扇微微挑起帘布一角,笑得恣意。
“玉哥,我们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都动心了!喜大普奔!王爷献身倒计时!
第31章 美人心计
“下官见过中丞大人。”
再同柯慈见面是中秋宴回来之后。萧璨应了裴玉戈之请将柯慈派来协助,自己照例一大早出府不见踪影,不过许是萧璨走前曾有过吩咐,此次再见面,柯慈已收敛了些上次来时的傲气,连称呼都改成了‘大人’。言行举止在明面上寻不到错处,只不过裴玉戈能瞧出来柯慈对自己仍是不服的。
他抬手示意,近侍狄群便将人‘请’到了左下首位并奉上了新茶。
“数日不见,大人身边换人了?”
“小厮家中亲长害了病,盼望着儿孙回身边尽孝,我便将人放回复另换了人来。此事早些时日便已同王府大总管知会过的事,怎么柯长史竟没听说?”柯慈不似寻常王府管事,他是实打实有官位在身的。徐正礼和狄群皆非官身,不好代为回答,便只有裴玉戈亲自答他。裴玉戈并不愿在旁人面前耍官威,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傲气在身上,只淡淡一句把柯慈的问题给顶了回去。
“近来王爷在外忙碌,下官自然清闲不下来,日日都要为王爷分忧奔走,故而未曾有空同郭兄闲谈。”
柯慈也是不肯落半点下风,虽无拉踩对比之言,可字字却分明是那个意思。让不知情的外人听来,可不就是话里话外和裴玉戈‘争宠’。
“刚好,昨日中秋宴,陛下有意为王爷指几位美人入府侍奉,过些时日皇后娘娘拟了单子会递到王府。王爷与我近来恐会为了御史台的旧案奔走忙碌,柯长史既是经常往来各府为王爷回护,届时这名单上的人就得请柯长史费心斟酌了。”
裴玉戈说得客气,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柯慈听得不对劲,可嘴还没来得及张,裴玉戈茶碗一撂,转头淡笑看向对方道:“王爷虽不爱理朝政,可到底是深受皇恩爱重的亲王,为了日后王府安宁,柯长史理当与师长史一道斟酌选人,万不要放进什么眼线进府。为王爷扫清烦恼,这本也是两位长史的职责所在,不是么?”
面对柯慈根本无需急赤白脸,搬出萧璨便是抓住了柯慈的七寸。
桀骜如柯慈,也乖顺起身低头应承。复起身时才又问道:“王爷命下官襄助大人,还请大人吩咐。”
“吩咐称不上。明珠同我说柯长史人脉极广、办事也利落,我虽未同柯长史一道办过事,但想来能得他如此评价,柯长史的本事我自然也信得过。”
柯慈双眸一亮,脸上涌上喜色,好似浑然没有听出来裴玉戈不知不觉中改了的亲昵称呼,追问道:“王爷如此同大人说的?”
裴玉戈颔首,淡淡道:“自然。所以之后…也要请柯长史尽力相助了。”
“得王爷盛赞,下官自当尽心为大人办事。不知大人有和差遣?”
柯慈人是桀骜,可涉及萧璨的事时意外变得好懂了许多。裴玉戈垂眸敛去眼中谋算,开口道:“一共两件。这其一与近来京中沸议有关,柯长史想必也有所耳闻,王府上下多受非议。旁人看笑话,即便府中出面争辩解释也是无用。他们爱传流言,我们不妨顺水推舟,将这一池水搅得更浑,教谁也别轻易将自己摘干净……”
“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坊间闲话最是易传,也最难追根溯源。大人只消将名单交予下官,不出三日,下官便能令京中‘热闹’起来。”
裴玉戈定睛直视柯慈,不免觉得有些不寒而栗。此事是他自己谋划不假,可瞧着柯慈此刻皮下掩藏的疯劲儿,仍是觉得背脊生凉。
萧璨风流自在,权欲财色于他通通入不得眼,可他这王府内卧虎藏龙,甚至有柯慈这等得了令便可以发疯咬人的狼。倘若有一日,萧璨真生了图谋大位的心思,他这王府眨眼之间便可成为一把锐不可当的矛,直指天子。
不过这到底只是一个最坏的设想罢了,以萧璨同萧栋手足情深的模样,也做不出那等弑兄逼宫的疯狂举动来。
裴玉戈敛了眼中担忧,示意徐正礼将他回来后写下的名册交到柯慈手上,后者接了便当面展开,待看到最后一个名字,不由抬头多问了一句:“大人当真要把自己也加上?”
“正是。”
“那下官多嘴问一句,大人觉得怎样的谣言最佳?”
这一点裴玉戈已想好,昨日装昏时听天子说话,他心中便又添上了一笔。
“便说我接连知晓有美人入府,病势一日比一日重了。从前他们盼着王府办白事瞧热闹,如今便让他们提前乐一乐,免得日后再也笑不出来。”
柯慈脸上满含笑意,甚至多瞧了这位他向来瞧不上的王妃一眼,随后拱手还算恭顺应下,又道:“不知大人说的这第二件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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