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帝王对于成人的皇子,是猜忌大过疼爱,他不敢想若那夜发动兵变的是太子,那他是不是就被逼禅位了。
此言一出,林怀湘汗泪直流,连忙磕头,哭道:“父亲,儿子真的没有这样的心思。宁王谋反儿子一无所知,前往惠陵祭祀是父亲所托,儿不敢怠慢,礼仪一应俱全。回程途中遭盗匪所伤,可也挂念父亲安康,不敢有一刻延误直奔御前。”
哭声继续,德元帝看林怀湘衣衫多有暗血,面容尘土脏污,他没有说话直接让林怀湘退下。
并放言让他与政事堂一起处理宁王谋反案,林怀湘知道这样的话他就不能拉任何一个皇子下水。因为德元帝或许早就知晓宁王谋反,而放其任的原因则是,国库没钱以及他想知道不忠于自己的臣子有哪些。
林怀治捧着清茶进来,看德元帝神情灰白,便说:“爹,不若还是宣御医看看吧?”
他没有提林怀湘出门时愤恨的那一眼,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败势无法被扭转。
自从德元帝开始修道以后,身子时好时坏,又不爱管朝政,这也是林怀湛敢带几位大臣谋反的原因。病歪歪疑心又多的皇帝和行事鲁莽冲动的皇子,大臣们自然喜欢后者。
“我没事,我什么身体我还能不知道吗?”德元帝平和地看向林怀治,说,“六郎,知道昨夜我为何要带着你吗?”
“爹,君心犹如上天神示,儿子猜不到。”林怀治说,“但我想,或许是爹不想让我在府中受伤。”
禁军围城,要血洗哪家都是谋反那人说了算。德元帝叹道:“有这个理由,但更多的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走这条路。”
林怀治答道:“儿子不会。”
“那先前御史台弹劾刘仲山的折子是谁指示上的?”德元帝突然发问,“治儿,你心里是为了我好还是你的四哥好?”
林怀治立即跪下,冷静回道:“儿子是林氏血脉,自然以列祖列宗和社稷为先。刘仲山非贤,朝野多有不满,若是在任其放大不管,来日四哥也会过得辛苦。”
“所以苏赛生这个熟读圣人书的蠢货就敢上谏?”德元帝冷冷道,“苏赛生是你日前不久向我举荐,我亲下文书官至户部郎中的人吧?”
前几日苏赛生上了一道劝谏德元帝以天下为先,不要以玄修与岁贡敛财为重的折子,差点没把德元帝气晕过去。联想到这两年的种种事情,他知道林怀治和林怀湘在夺权,可没想到林怀治居然还敢指使人来骂自己!
猜忌在皇子间来回转动,前脚走了林怀湘,后脚就是林怀治遭罪。
“陛下明鉴,臣是以为朝堂举贤为由才举荐此人。”林怀治答道,“却未曾想,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辱骂君父。臣有举荐失职之过,望陛下严惩。”
德元帝冷笑:“你们一个个都叫我严惩,可心里是真的希望我严惩你们吗?”气发完了,德元帝疲惫道:“你先起来吧,苏赛生这个人我自有评判。”
但话音落下许久,林怀治还是直挺挺跪在那里,不屈半分。
“怎么还不起来?”德元帝有些烦了。
林怀治道:“爹,郑砚卿你会如何处理?”
“此人不尊君父,不听圣旨。还参与宁王谋反一案,我意已决,念其父功勋,会留个全尸。”德元帝提起这个郑郁就恨得牙痒痒,这么一个人一次次反驳自己,没有哪位帝王能忍受这种臣子。
加之有宁王一案在,他也懒得去查,正好将就着放出去。让朝野看看,他这个皇帝说话还算不算。
林怀治猛地嘣嘣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放柔许多:“儿子恳求父亲留他一命。”
那磕头声纵是远在一旁的张守一都能听出来,那是卯足了劲撞下去的。
“为什么?”德元帝转身看向那面巨大的蜀中山水屏风问,但念及父子情分又说,“怀治,你从未求过我。给我一个理由,一个我不得不放了他的理由。”
私心来讲他以为林怀治是赏识郑郁这个人才,才出此言,他也想看看这个儿子会说出什么花样来。
额头的血丝顺脸缓慢流下,林怀治直起上身跪好看着德元帝的背影,认真道:“我爱他。”
一时间殿内无声,只剩寒雪风刮过。张守一闻言脸色大变忙把殿内侍女遣出去,冷声吩咐她们管好嘴。
蟠龙绕金烛台在雪夜里擎起簇簇光亮,那光亮抓住德元帝的龙袍随着他静立而停止,可帝王倏然转身打破了这份静,帝王面上写满了震惊。
林怀治无所畏惧的对上帝王眼神,肯定地重复:“我爱他,父亲。”
德元帝眼神越过他,停留在窗外的雪景里,好似又回到三年前他召见郑郁的那一晚。他连着呼吸都停了许久,长吁一气后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张守一答道:“亥时了,陛下。”
“你出去瞧瞧雪停了没?”德元帝道。
张守一应声退下,偌大的太和殿内只剩父子两人。
德元帝看着跪地的林怀治,忽而一笑:“我给你赐婚,你答应,我就放了他。”
林怀治毫不犹豫地说:“你只让我说答复和理由,没让我娶妻,我已经说了我的理由。我不会娶,我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也只有他一个人。”
“那我不会放了他,明日处斩。”德元帝来到榻上盘膝坐下。
林怀治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难道爹想我做一个薄情寡义、玩弄他人真心的人吗?我不会爱上那位娘子,这桩婚事对她对我而言都是苦难,我心不在此!”
德元帝沉默着看他片刻,似是在追忆什么。良久拍拍身旁空位,林怀治知道德元帝许是松口,于是起身在他身边坐下。
“什么时候的事?”德元帝手肘搭着凭几,手撑着额。
林怀治坐在他身边,在此刻的时间,没有君臣,只有父子。他说道:“情起不知何时。”
德元帝想了想很是为难,叹了口气,又问:“当年挨家法也是因为他?”
他说的是德元十七年为林怀治和工部侍郎之女赐婚的事。
林怀治:“嗯。”
殿内又是许久的沉默,德元帝拍了下林怀治,无奈道:“爹头疼,给按按。”
林怀治立即跪坐在他身后,这两年他也有研习按摩,这缓解头疼的手法更是熟稔舒服。
“他爹知道吗?”德元帝再是皇帝,也想知晓自己儿子的生活。
林怀治沉吟道:“知道。郡王并非有意瞒你。”
“哼!这老匹夫居然不告诉我!”德元帝皱眉道,“我说呢,前些年一直给你俩赐婚,你们死活不答应。”
林怀治默声不语,这个时候越说话越容易引起猜疑,猜疑他与郑厚礼会不会有勾结。
额上舒缓的力度缓解了德元帝的头疼,他笑着问:“水到渠成还是霸王硬上弓?”
“......”林怀治想怎么人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但还是以实回道:“水到渠成。”
德元帝那股子好奇劲又上来了:“谁开的口?”
林怀治面无表情道:“他。”
“我还以为是你呢。”德元帝嗤笑一声。他想着两人性子,果然是郑郁先说。
林怀治还是沉默,不轻不重地给德元帝按摩。
良久,德元帝似是做下决定,长叹一气:“出京吧!跟他离开长安,明日清晨就走。你举荐的官员能用我便用,不能便黜。”
林怀治早就料到结果,说了句是答应。
“你跟他离开长安,儿子。”德元帝转头看去,微笑着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你不要再回来了,我会和你娘说清楚。”
“孩儿多谢父亲成全。”林怀治收手在榻上给德元帝又磕了一个头。
德元帝手点在林怀治发青渗血的额头上,说:“我的儿,当年你皇祖父走的时候你都没磕得这么响,今日不过两次,这都青了。”
“儿子是拜别父亲,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侍奉您于床前。”林怀治双眼通红,似有泪光流下,“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定潜心祈祷父亲安康。”
那充满爱意的眼泪仿佛流进缺爱的德元帝心里,他说:“有心了,去不了那么远。先去凉州走走,正好那边也有点小动乱,维之一个人顾不过来。凉州,我少时去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去看看塞外天地也好。”
“多谢父亲。”林怀治颔首时,已有泪珠滚落。
德元帝沉思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给林怀治,缓缓道:“我儿的路要自己走了,父亲帮不了你了。日后你湘哥有什么不对之处,这道密旨或许能救你。”病弱的声音透着些许决绝,“你们是亲兄弟,莫要为这帝王宝座,争得头破血流。”
林怀治愣了下,接下那密信,叩首跪道:“湘哥大仁,这道密信,儿子永远也用不上。”
德元帝笑着点点头预备起身,可想起来的身子却有些艰难吃力,林怀治见状忙下榻扶着他。德元帝抓紧林怀治的手,沉重问他:“六郎,在你心里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那一瞬,林怀治有过许多的犹豫,但面对这个疼爱了自己许多年的父亲,他纠结万分后,还是真诚答道:“是。”
听得此言,德元帝苦笑:“湘儿做了太子,与我多是敬畏。他好像很怕我,不像你我这般亲厚。”
“四哥是太子,礼法在身,侍奉君父必得小心。”林怀治扶着他一步步走向内室的龙床。
帝制权力下,帝王的权力都抓在他一人手里,他的地位远远不可撼动,若是有人撼动那便是造反。可有一个人能够完美避开这些罪名接过权力,那就是他亲自选定的储君太子。
就像陈仙言说的那样,太子的敌人不是兄弟,而是他那至高无上的父亲,他们生来就是政敌。
就在离床几步远时,德元帝神情有些凄然:“六郎,爹是真的疼你,日后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怪爹。”
林怀治脚步顿了一下,他想或许是德元帝在为白嫄和林怀清说解,温柔道:“孩儿不敢。”
德元帝无力地笑了声。
父子俩就这样一步一话地走到床前,德元帝按住林怀治为他脱木屐的动作,淡笑:“雪停了,你快去接他吧。狱中冷。”
林怀治起身对德元帝叩首再拜,随后飞似的离开。
张守一看林怀治走后才进来,跪下把木屐脱掉,又扶着德元帝躺下。德元帝望着明黄的床帐茫然道:“你觉得他能做我大雍朝的下一位皇帝吗?”
张守一正在拿被子的手停了下,随后垂眸道:“陛下,奴婢不懂这些。但只要谁能让江山代代昌盛下去,谁就是下一代的明君。”
“也是。”德元帝念起林怀治那倔强的样子,这想法就又压了下去,“怀淳也是好孩子,都是我的好儿子。”
随后躺上龙床,只觉冷得很,吩咐道:“去把贵妃请来。”
张守一忙道:“陛下,御医说......”
“商议家事!你个阉奴想什么呢!”德元帝咬牙道。
这下倒是张守一里外不是人,他打了下嘴忙退出去着人去请严静云。
德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廿五,成王治触上怒,任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副使,判凉州民政即日出京。谏议大夫郑郁逆上,拒请公主,贬为凉州长史。
庆王任潞州刺史,不判民政。户部员外郎苏赛生升任东宫左春坊左赞善大夫,掌皇太子讽谕规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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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爱恨
翌日清晨大雾茫茫,一辆四驾马车奔出长安城。马车后是数名铁甲亲兵,持剑数戟。旌旗招展,啼铃声踩破了安静的长安城门。
郑郁有意识时,只觉有束金黄阳光刺在眼皮上。他觉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睡在一个似火的物体上,被一只手抱在怀里,他动身想抬头去看,却听熟悉安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怎么了?”
“水。”郑郁朦胧着说,嗓子干得不行。
在狱中两日,郑郁没有合过眼,他想着这几年的事情。最后待鸡鸣时才昏昏沉沉睡去,阖眼前听见有人说:
“把门打开。”
静谧的空间里有茶盏拿起后放下的声响,继而是柔软一物吻上渡来茶水。郑郁累得很觉出这是谁,便喝下。
如此两三次,郑郁才缓缓睁眼,打量周围后才见这是马车上。宽敞的车内有张榻与几案,此刻林怀治抱着他睡在榻上,还给他塞了一个手炉。
郑郁侧身挑起车帘看去,只见夕阳照进,车外是百里雪原,皱眉问:“我们这是去哪?”
“去凉州。”林怀治抱紧他,“父皇让我们离开长安。”
听得这话郑郁瞬间惊醒,他放下车帘看向林怀治,几欲失声:“那你这几年在长安的部署岂不是前功尽弃?我就算被下狱,父亲也有办法救我,不过是贬谪外地而已,你何必要告知圣上实情。”
“父皇最大的宽容就是给你留个全尸。”林怀治头埋在郑郁颈间,他这刻才感觉自己还拥有这个人,“北阳王连父皇的面都见不到,他救不出你。我告知父皇实情,他会念在我与他多年父子份上,放过你。何况,也没有前功尽弃,太子被父皇猜忌,我此刻离开长安是最好的选择。”
林怀治没有说谎,宁王谋反后,德元帝不见任何官员,一应事务交给刘千甫处置。而郑厚礼也同时被德元帝疏离,他和郑岸跪叩宫门数个时辰也换不得帝王一面。
风雪茫茫,郑郁不知来日会是怎样,他抓紧林怀治的衣袍,说:“那长公主呢?”
这一切的原由是德元帝想为林嘉笙寻个庇佑,才掀起的波澜。其实郑郁也不确定,若是没有林嘉笙,德元帝是不是也已经猜忌了郑家。
林怀治答道:“父皇已经赐婚她与连慈,二人两情相悦。”
“那我们要去多久?”郑郁垂眸对上林怀治满是柔情的眼神,“太子要是登基,一切怕是就来不及了。若是你不说我与你的事情,圣上不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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