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温柔绵意的笑让郑郁忘了夜中所见,他靠在林怀治肩上,说:“那你早些不说,当年就喜欢还不告诉我。”
“我的错。”林怀治低头吻住他。
雪花自夜空落下,两人在无人的廊下亲吻纠缠。
院中积雪并未影响到房内的火热,两人觅见彼此,在得知许多往事后,郑郁同林怀治缠绵许久。
大雪将长安一夜冰封,四处皆是琉璃世界。长安阴冷湿寒,德元帝就耐不住带着一群皇子大臣去了骊山,而郑郁居中书舍人官职也跟在德元帝身边陪他到骊山。
这日又看德元帝在殿内见几位大臣,其中便有刘千甫、郑厚礼、曲炜、徐子谅、户部尚书孙正以及加了同中书门下称号的官员。
大臣们为着军饷和朝天观的事,从户部吵到华清宫简直没完没了。而德元帝只是斜靠在凭几上任宫婢为他揉头,捧着一本有关修道真书的话本看,连眼神都不给底下几人一个。
自然如果有人说他,刘千甫会帮他骂回去。
中书舍人不止郑郁一位,幸而他身边那位中书舍人埋头写着昨日德元帝要他起草加封帝八女之子的诏书。而殿内左侧的起居郎在案前奋笔疾书记着官员们的话,毕竟这是可能会留于史书的言论,而右侧的起居舍人也在时不时记一下,大多时候都是瞧着那群宰相吵个脸红脖子粗,还能在诸多国事里听到宰相们的家事。
林怀湘坐在德元帝下首也不敢在此时贸然插话,目光盯着那群吵闹官员不知在想什么,手没事做就开始扣林怀治衣服上的金鹿纹。林怀治的位置就在郑郁对面,他时不时对郑郁挑个眉,笑一下。
以致郑郁紧张又羞得要死,完全没听下面几人吵得什么,于是低头躲避他的火热目光。在起草诏书的纸上,画下记忆里林怀治狩猎时的样子。
身姿潇洒,意气风发,马背上与他一同捕猎的猞猁眼神精明,蓄势待发,箭矢在手,少年银鞍。
这边的郑郁刚画完马鬃的最后一笔,手中纸就被大力抽走,他抬头看去只见张守一的背影。
“砚卿,你这下笔有神,惟妙惟肖,画得是谁啊?”德元帝一手拿着话本一手拿着那幅画问,适才他想看看他的臣子们在做什么。
殿内的几位宰相已到了恨不得上前吃了对方的状态,而这边林怀湘坐在原地一脸不耐烦,还在扣自己弟弟衣服上的纹样,林怀治还是老样子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脸色;反观起居郎手都快写断了,起居舍人则是听到趣闻一脸憋笑,中书舍人在起草诏书,而另一位中书舍人在低头画画。
张守一立马笑呵呵道:“老奴看这马背上的人英姿飒爽,龙凤之姿,像年轻时候的陛下呢?”
德元帝都夸这幅画好看了,那他不能说是别人,毕竟德元帝啥心态他了解。
郑郁:“......”
他想应该是像了五成吧。
“嗯?”德元帝笑问,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期待,“可是如守一说的那样?”
耳边还是洪钟般的争吵声,郑郁努力平复几下心情,似是不好意思地说:“陛下天神之姿,臣笔力不佳,实在画不出昔年骊山狩猎时的帝王气魄,拙笔恐污圣眼,还请陛下恕罪。”
德元帝很是受用这种话,说:“你十来岁入长安,陪于我身边见狩猎情景的时候也少。更何况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有如此心就够了。只是诸相所议之事,砚卿你是如何认为的?”
偌大的殿内立马分成两拨,一拨是还在吵的宰相们,另一拨则是看郑郁回圣言的臣子。
郑郁缓了缓心神,严肃道:“陛下,天下之材取于民更应用于民,朝天观是陛下玄修之所不假,可年关已近,百官的俸禄与边关将士的军饷乃是他们一年的期盼。民安则国安,况且税收已达,边关部族时有侵扰,军饷和百官俸禄不应在削减了,再者如今每年各州与节度使朝贡上来的物种实加重了百姓负担,陛下还请以民为重。”
他的肃声回答让殿内正在争吵的宰相们都停了下来,德元帝瞧着这群人视线来回几下,随后停在凤衔仙草的烛台上,说:“我知道了。”
宰相们与郑郁皆是一惊!
知道了?他知道了?!
这句话德元帝说过千百遍但是他从未改过,一旦他说这句话就代表着他知道但他不会去改。
郑郁还欲开口时,林怀治对他缓缓摇头。说多了,这军饷的事在刘千甫这样的人面前怕是会牵连到郑厚礼。
这时兵部尚书膝行过来,朝德元帝叩首道:“可陛下,各地朝贡的钱财着实过大,每年裁减兵员的名额虽有,但对军队而言实在是九牛一毛。臣也认为应取消各地节度使与州县朝贡的钱财,否则难得还是百姓啊!陛下!”
这些日子宰相们吵得就是要不要取消节度使与州县每年按例朝贡中央的岁贡,军饷与俸禄只是一个引子罢了。岁贡是金玉、钱财、丝绸、珍奇古玩。岁贡中央是一回事,给宰相们的又是另一回事。
岁贡要给三百贯,那节度使便会朝百姓要五百贯。各地官员的严苛要求压下去,受苦的还是百姓。
而德元帝对于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的想法便是,给予一定的兵员裁减比例。若是你有八万兵马,那你就要裁减七千人。而朝廷只会给你七万三千人的军饷,可现在连这七万三千人的军饷朝廷都拖拉着不想给了,以致各地都是节度使拖着安抚。
更何况今年各地天灾频发,户部没钱,官员没钱,何况百姓?新税法虽减了不必要的百姓钱,可也经不住德元帝的挥霍。
刘千甫手持玉笏慢步过来,淡定道:“州县和节度使岁贡乃是百余年前便有,取消此策,国库的钱从那里来?何况国库空虚难道不是户部的责任吗?如今想改祖制而令陛下和百姓难堪,实在荒谬!”
“刘仲山你瞎说什么呢!”孙正做了两年多的户部尚书,没少跟这群见钱眼开的狐狸精打交道,他走到德元帝的案前说:“国库空虚怎会是户部的错?今日殿中到底是谁的错?中书令您的心里没有半分自知吗?”
说来说去又吵到国库空虚的份上。
谁不知道这钱财耗费巨大的朝天观就是他刘千甫提议修葺的,不是他的错难不成还是德元帝的错?就算是德元帝的错,谁又敢指着皇帝的鼻子说?
刘千甫道:“解君父忧愁,是我们为人臣子应该做的,若是让陛下恼怒,怎会不是我们的错?”随即他撩袍跪下,说:“臣居三公九卿之首,掌中枢诰令,上不能免君父忧,下不能体百姓苦,是臣失职。臣实在愧对陛下,愧对我大雍的数位君王,在此恳请陛下免臣中书令及所有官职,乞骸骨还家。让诸相公举能者代之!”
孙正大惊都想开口骂刘千甫的老娘了,刘千甫这狐狸精这种放狗屁的话也能说出来。他也不甘示弱,立马冲上前跪下抱住德元帝的大腿,声泪俱下:“陛下!您是臣的君父,就是臣的父亲,父亲大人!国库空虚或许是臣的过失,但也是阿耶您的,臣做户部尚书近三年无不勤勉谨慎,未曾有过一笔错账!但阿耶身边尽是魅主惑上之人,臣怎能放心?阿耶要治我的罪,我认了!可国库空虚这样的大事,不是臣一人就能担的?!”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孙正又道:“大人,取消各州县岁贡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臣等肩挑天下大职,无禄米领取吃苦十分没有关系,可百姓与将士们不能啊!卢龙地界去今夏大旱,明年怕有蝗灾,这般下去还要岁贡,百姓可是要人竟相食了。阿耶!”
一通发自肺腑的话说完,孙正已是泪流满面,六十而过脸上皱纹遍布,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滴在德元帝的龙袍上。似是滴出一朵梅花,在这奢靡的华清宫内缓缓绽放。
郑厚礼与徐子谅等人这时也缓慢过来跪下,一同支持孙正所言,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德元帝醒悟过来将军饷发下去。
德元帝叹道:“我知道了,孙爱卿,你先放开我。”
“阿耶!”孙正哭到停不下来,“军饷不能拖了!”
被六十多岁的大臣抱着大腿哭,德元帝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膈应,可也不好蹬开孙正,只拿着那话本敲了几下孙正的满头花白,咬牙道:“你先放开我!”
孙正道:“还请阿耶三思!”
这下德元帝再也忍不住了,大怒:“你父亲我记得六年前就去世了!孙尚书,你是在咒朕吗?!”
孙正不想这些事德元帝还记得又是感动的嚎啕大哭,可能把鼻涕眼泪擦在龙袍上后,他松开了德元帝,跪道:“陛下。”
德元帝冷眼扫过这群跪着的臣子,丢开话本,轻叹一声:“户部把各地的军饷都发下去,一文别少,吵了这么久你们一天天也不累。至于这京官的俸禄......”
刘千甫快速回道:“陛下,臣等愿为君父解忧,俸禄一事臣与诸相公好生商议,绝不让同僚无米养家。”
德元帝撑着凭几起身,笑道:“按中书令说的办,散了吧。”
可叹其余臣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德元帝就已离开。
郑郁看完这殿内的一切事情,只觉朝廷之弊似在眼前,而他对面的林怀湘与林怀治也是默默听完这些,没有开口也不好开口。
出华清宫门时,郑郁稍等片刻,遇上了林怀湘。他很想知道林怀湘这位太子,未来的皇帝是如何看待今日之事的。
可林怀湘留给他的只有一句话。
“我也想爱民如子,可得有子才能爱吧?刘相一心为国无错,父皇亦是,只是时局不同而已。”
冬日的暖阳照在郑郁身上他感觉不到半点暖和,他凝视着林怀湘走远的红袍身影,站在原地许久,心中满上的是无限喜悲。
高兴的是未来的储君爱民如子,可他还不是皇帝。悲的是林怀湘认为刘千甫这个人没有错,德元帝的一切政策也没有,任用佞臣,耗国库巨帑而修殿宇。
郑郁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直到郑厚礼拍拍他的肩,示意他随自己离开。
从华清宫下来回骊山脚下的别苑路上,郑郁问郑厚礼:“爹,我们坚持的是什么?”
郑厚礼叹了口气,望着头顶的阳光,说:“是忠义,是正统。”继而他转头对郑郁一笑:“局面你看到了,家国如此,百姓需要一位明君。”
马蹄踏着积雪,郑郁摸着马驹的鬓毛点头,想着近日来的所有事情,他心里的天平慢慢出现。
而后几日,郑郁没有见过林怀治,也没有见到德元帝。林怀湘身为太子去了惠陵祭祀,而宁王林怀湛则在八方来往。
--------------------
第133章 父子
几日后德元帝难得回到长安上朝,坐上龙椅就对户部和工部的官员黜了好几位,这其中就包括兵部尚书。德元帝将此人调为洛阳尹,而郑郁这位中书舍人,一直在旁提笔拟诏。
黄昏时分又开始下起大雪,德元帝这两日很有精气神。接连见了好几位州县官员,听他们禀报政务、民生。
好像是华清宫里孙正的切词言论,让他醒悟些许。
“爹,先休息吧,官员们明日再见也不迟。”越王林怀淳道。
这是除林怀湘、林怀治之外,德元帝常带在身边的儿子。
德元帝笑着点头,看向郑郁:“郑卿,你今夜宿直否?”
郑郁起身回道:“陛下,今夜臣并不宿直宫中。但陛下若有传召,臣自相陪。”
“我有些日子没见嘉笙了。”德元帝思索须臾,朝张守一说,“去把十八娘请来,若是怀治不忙也一同带来吧。”
张守一应声退下。
德元帝随后与郑郁聊起朝政,多是江南与新法的局势。新法实行已快有两年,国库的钱补上去却也经不住德元帝那般挥霍。
林怀淳乖巧地站在一旁,不时给德元帝添茶。
过了约一个时辰,德元帝要见的人都来了。
皇帝一家都在,唯独多了郑郁这个外臣。林嘉笙从来不怕这种场合,笑着问:“五哥,你今夜召我和六郎来,是赏雪吗?”
德元帝道:“再过不久便又是新年,我想看看你们,让你们来陪陪我,这都不行?”
“父亲传召,儿自欣喜,未有怨言。”林怀治坐在林嘉笙旁边,他对面就是郑郁,两人相视一眼又快速分开。
德元帝嗯了声,林嘉笙又问:“五哥,你这几日玄修身体可好些了?”
说到底她还是在意德元帝,此人是君也是父。
“玄修,玄修,半明半暗便为玄。”德元帝笑着说,“这事我们听听就行,这人哪有长生呢。”
林嘉笙道:“怎么没有,五哥是天子难道不是万岁?”
德元帝大笑,连带着呼吸都稍呛了些。林怀治道:“父亲重国事,勤勉至今。若上苍有德,见其圣明贤君,定会庇佑父亲千秋万岁,儿等也好尽人臣本分。”
这些年,刘千甫的那一套官话,林怀治已是学了八成,这也是为什么德元帝日加喜欢他的原因。臣子的话永远不及儿子的话好听,更何况这个儿子此前还是一个桀骜性格。
这种转变让德元帝颇为受用,他自认为是自己教导有方。
“金乌尚有西沉一日,何况人乎?”德元帝目光幽深地看向殿外,在那大雪覆盖的琉璃瓦下,似是传来喊杀声。
大批烛火突然在一刻汇聚,由远而进的向着德元帝所在的蓬莱殿来!
铁甲与喊杀声带着血气直冲天子居所,林嘉笙率先站起,中气十足道:“什么声音?”
“似是从肃章门传来的。”林怀治自知一切不容片刻在犹豫护在德元帝面前,眼神却担忧地看向郑郁。
张守一反应过来,他当年陪着德元帝何曾没有经历过这些,立马跑到门口,召禁军入殿问话。
巧的是,这一夜守宫门与天子安危的乃是严子善,单膝跪地,朗声道:“启禀陛下,是宁王殿下从崇明门过肃章门斩宫入内,带领禁军数百人,意欲谋反!”
未曾言其他,直接将谋反大罪扣上。
“谋反?”德元帝推开林怀治,迈步而出,皇帝气势骤然大显,帝王的冷漠在这一刻迸发,“从肃章门进来?真是逆子蠢到家了。”
崇明门离着皇城还有些距离,是个聪明人都不会走这条路。
严子善答道:“陛下,宁王殿下欲清君侧,斩佞臣。所以先去了刘相府邸杀人。”
125/155 首页 上一页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