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哭着咬牙问:“大家的朝天观你看修好了吗?去问也是拖着,发个一贯就打发出来了,哪里有粮发给我们?就算发了京兆府尹与长安县令还不是要一年四季的朝贡。”
岂料这话引的厅内的主君出来,他快步拉着自家妇人离开,他见郑郁衣料不凡,离开前对他说:“这庙宇道观修起来就不会停,更莫说还有缺钱的人在里面作混,我们这些官养不起家了。阁下真体恤民情,就应看看这个朝廷到底是什么样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说罢他带着自己夫人离开,郑郁失神着走出道观,连伞也忘了撑开。冬日的雪骤然下大没有理由,郑郁走在长街上,心神恍惚,喉咙里堵着一口气,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幼童撞他一把。
郑郁一时没有站住,连人带伞摔在雪地里。他定神看那幼童双颊被冻得通红,身上衣服单薄得很,怀中捂着几个饼。
幼童瞧他无事后又迅速跑入夜里,远处尚有歌舞笑声。而那街尽头拐进去的道观里,也有对为饿死幼子嚎哭的夫妇以及幼童踩雪离开的声音。
郑郁呆愣愣地坐在雪地里,心不住抽痛,苦涩的泪瞬间涌出,雪花被滚热的泪融化汇成水流进衣领里。道观中的夫妇,消失在夜色中的孩童,都给了他最为现实的反映。
这里是长安,是大雍最富庶华贵的地方,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凄凉场面。郑郁抹了把眼泪在想他的选择到底对不对?长安都如此,其他州县的官员百姓尚不敢想。
是夜,北阳王府内,郑厚礼、郑岸、郑郁围在炉前,三张颇为相似的脸此刻都有些躁意,但郑郁脸上多是麻木。
“圣上怎么就想干这种事呢?!”郑岸一副要他老命的样子,“昨日我去户部催军饷都催不下来,结果转头就想给我们家指婚?”
郑郁怅然道:“杭州也是没钱,户部每天倒苦水说自己穷的叮当响,京中官员的俸禄好像都没发。可指婚这件事圣上怎么就想这样呢?”
他的心绪还停留在永宁坊中见到的一切,他只觉朝廷好似走入了死巷。
说罢两个人都同时看向郑厚礼,郑厚礼大惊,怒道:“俩兔崽子什么眼神?你们想我死后再被你娘打死一次吗?我看圣上给二郎升官这么快,已是做好决定了。但不管怎样,既无意为父也不会逼你们。”
气发完,两双幽幽的眼睛才收回去,郑厚礼又道:“但我看近日京中颇为诡异,尤其是禁军,怕是要出事。这几日阿郁下了朝就给我回来,老大你也不许出门。”
“这到了夜晚长安城门一关,玄武门一开。皇子们互砍,砍赢了就做皇帝,砍不赢就死。”郑岸望着炉火冷冷道,“百姓与百官次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不是我们躲在家里就能成事的。”
郑厚礼沉声道:“我已吩咐府兵守好王府,谁都不能闯进来。我想圣上想将阳昭长公主托于我等,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来日......来日若有什么逆言,新帝也会看在长公主的面上,给我们家留个人。”
郑厚礼听德元帝说话时就猜到一些事情了,帝王终有一死,可他也还是个父亲。他总想为儿女弟妹打算,郑家或许是他在诸多皇子将相中挑出来的一个可靠人选。
一时间屋内谁都没有说话,只剩呜咽的雪风吹过庭院。长街外响起更声,已是深夜,郑郁和郑岸起身告退。
经过廊下时,郑郁就想拉着郑岸说话。郑岸知他心烦,便让齐鸣找了几坛酒来,与他碰了盏,两人坐在廊下的石梯上。
郑岸望着天上那轮弯月叹道:“圣上一天天没做啥好事,就想着这个,瞎指什么婚呐!”
“我明日面圣时,就回禀说我身患顽疾,不便伺候公主。”提起这个郑郁就一个头两个大,说,“我非贤能,若是圣上罚我那就罚吧,不外乎贬官。”
郑岸偏头看向他,说:“人生匆匆数十载,这天涯海角难得见一回,真要贬官,我上哪儿见你去?”
“你想着我,我就在你眼前呗。”郑郁一手枕在脑后往地上一躺,翘起二郎腿,这是他在家人身边才有的慵懒姿势,“我这辈子除了他,谁都不想接受了。长公主人很好,是我配不上。”
“你真决定了?”郑岸也躺在他身边,兄弟俩一起望着那十五的满月。
郑郁思索片刻后,问郑岸:“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长安能关住我吗?”郑岸毫不犹豫地说,“飞骑离尘,越过鲜卑山回到永州。带着知文和友思远走塞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于程行礼的身份转变,许多天过去郑郁还是不理解。毕竟程行礼那般学识渊博的人为什么会喜欢郑岸这种看到书就头疼的人,两人根本完全不可能聊得到一块去!
自然郑岸也不理解为什么林怀治会喜欢脑子缺根筋的郑郁。
尤其是郑岸还时不时跟他说友思多么多么乖巧听话,听得郑郁忍不住打趣:“难怪最近几月,友思写给我的信。字迹潦草似狗爬,原来是像你。”
“很丑吗?”郑岸不由得认真起儿子的教育问题。
郑郁闭眼狠狠点头,郑岸郁闷道:“等我回去,就好好教他。算了,让知文教,他可是状元。”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在友思面前树立的那一点点威信都在他追求程行礼的过程中,消失殆尽,友思怕郑厚礼都不怕他。
这次是德元帝亲自下诏让郑厚礼入京述职,可永州的军民政务也不能没人打理,故此程行礼这个永州刺史便没来。
“你这次回了永州,官员任期就快到了,吏部和兵部那边怎么说?”郑郁心中不知为何,突来一阵慌乱。
武将的铨选都握在兵部手里,由各地节度使报上去,而后根据考课成绩四年一任的升调。
郑岸身上自然不止平卢都知兵马使这一个官衔,还兼着营州司马这个官。郑岸悠然道:“他程知文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察觉到弟弟的不开心,郑岸偏头笑问:“怎么了?自回京,我看你一直心事重重,就连你早年交好的那几位来,你都兴致不大的样子,有什么事你不想跟爹开口,还不能跟我说吗?”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郑郁眉眼带笑地看向自己兄长,实在是今夜事情太多太乱,他不知该怎么说。
郑岸剑眉一挑:“你从小想做什么我能不知道?”随后他拍拍自己肩膀,示意郑郁睡上来。
幼时郑郁与郑岸打闹过后,郑岸总是让他睡在自己身上,等郑厚礼或那位军士好心发现这兄弟俩,再提上马逮回去。
雪夜里,郑郁靠在郑岸肩上,童年记忆扑面而来,他说:“哥,为什么这世间事与我幼时在书上习到的不一样?”
“当官不开心吗?”郑岸手按在他头顶,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这一刻相同的血液唤起兄弟俩对彼此从小的依赖,郑郁想了想,说:“开心。但我能说不开心吗?”
郑岸笑了声,答道:“不开心就回家,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只是家里能养你,但更怕你的一腔热血都困在塞外天地。阿郁你从小就喜欢读书,十三岁时便任太子洗马,读百家文书,你的心和忠比我要多。你想做任何事,我和爹都不会去阻止你,去做认为你对的事就好。”
闻言郑郁抬头看他心里有些紧张,郑岸又道:“边关的将士只知朝廷今年有没有拨军饷下来,死后所立的战功能不能给他们家里带去荣耀和钱粮。至于这高位上是谁,将士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自己会永远效忠朝廷与大雍。”
多年的行军生涯,让郑岸有着一股血性与狠辣,可在这时,那股子气全消失了,他声音有些颤抖:“新政做得很好,但也挡不住朝廷里那么多人想要继续分羹,岁贡是压在百姓身上的最后一块石。若储君可靠,户部不会这么久都卡着我们的军饷,右羽林将军曾是父亲帐下的人。”
郑郁猛然一惊:“哥!”
“这话我就说这么多了,其余的你自己慢慢领悟。”郑岸偏头望月,难得的卖起关子来,说,“我还想等着这年快点过去,说好了要回去给友思挑一匹小马驹。春天快来了,燕子都飞回悲望山了。”
郑郁突然有些想哭,喉咙发紧,酸涩的感觉涌上鼻尖。郑岸连忙推开他坐起,有些嫌弃:“就这么一番话,你就想哭了?我的谏议大夫?”
“风大迷眼。”郑郁坐好倔强道。
原来郑厚礼也在为他默默做好路,若真想走,那有路,若不想就回家。
显然这样的话郑岸是不会信的,他凑过去仔细凝视郑郁好一会儿才离开,道:“这话也就你自己信,但哥从来不拆穿你。反正你小时候哇哇大哭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鼻涕眼泪满脸都是,丑死了。”
郑郁:“......”
他心头好不容易升起的那一丁点儿兄长爱又没了。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说话,这让郑郁想起十年前也是这般的雪夜,他因闹架打了尉迟温的儿子。被郑厚礼一顿责骂,绑去德元帝面前认错。
也就是那一年,他与林怀治的命运开始交集。
这沉默还是被郑岸打破,他抓了把地上的雪团成团扔出去,说:“对了,老二,有件事我还一直没问过你呢。”
郑郁道:“什么事?”
“你跟成王......”郑岸十分严肃地看向他,郑郁感到这似火目光与他相视,郑岸随后做了个手势指天,“谁居上?”
“这......当然是我!”郑郁思考须臾也没这出来,最后咬牙确定。
“行了,我知道了。”郑岸立手满脸不信,一脸愁容地摇头,“我居然猜错了。”
郑郁:“!!!”
说完郑岸就起身离开,郑郁随着他起身抬头不解:“不在坐会儿吗?”
郑岸眼神看向烛火不明的转角处,哂笑:“我再不走,成王殿下怕是会受风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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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岁贡
那一刻郑郁回头看去,只见烛火照耀的雪夜里,林怀治静静站在转角处,双手交叠于腹前,表情平淡。周身满是温和,两人四目相对。
郑郁明白习武之人的郑岸耳力比他好太多,怕是早知晓林怀治就在后面,所以才说出那些话。那适才他与郑岸的对话,林怀治岂不是一字不落的听进去了。
郑岸拍拍还坐在石梯上弟弟的肩,淡淡道:“别聊太久,早些休息。”
林怀治在郑岸路过时,主动避让,对他行了一礼。郑岸的眼神在林怀治身上停了片刻,随后拱手示意离开。
郑郁坐得远,没有听见郑岸朝林怀治说的那句:“你若是欺负他,皇帝的儿子我也照砍不误。”
待郑岸走后,林怀治解下狐裘披在郑郁身上,坐在他身边,温柔一笑:“冷不冷?”
“不冷。你听了多久?”这两年郑郁的身子在江南那如春美景里,养得不错,没有生过病。这次回长安,也没前些年那般手脚寒凉。
林怀治说:“从世子说你鼻涕眼泪横流时听到的。”
郑郁拢紧狐裘,熟悉的味道和人近在眼前,那些烦忧事顷刻忘尽。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郑郁随意道:“天亮你就得离开是吗?”
林怀治点头,把郑郁揽在怀中,说:“这几日多事,我恐怕来不及看你。但你放心无论如何,郑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
“什么事?”郑郁隐约觉得跟今夜林怀治来王府有关,而且今夜郑厚礼也说禁军有乱。
太多人声笼罩在耳边,郑郁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林怀治低头看他,掖好他的狐裘不让寒风透进去,浅笑:“成王败寇之事,事情平稳后。铲除刘党,指日可待。”
郑郁陷入沉默,他知道林怀治这两年在朝堂的布局,官员来来换换,他的王府幕僚有一堆。可林怀湘也不是傻子,两人就这么对对方的王府官员撤下又换上,官员任职犹如走马灯一般。
虽乱但平衡。
而最大的掌权者,德元帝也默许这一切发生,只是今年又有一股力量要打破这个平衡,是郑厚礼。
“你会有事吗?”郑郁牵起林怀治的手,掌心温度让他觉着这个人确实还活着,没有像林怀清那般长眠。
林怀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不会。”
雪天景里,郑郁想起林怀清的绝笔,他问林怀治:“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以往的林怀治对于郑郁的任何问题都是真诚回答,但此时此刻,郑郁在他的眸光深处看到了躲避,很显然一贯高冷桀骜的成王殿下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廊下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大眼地看着对方,林怀治轻抿了下唇,说:“二哥留了何物?”
“你上一个问题还没回我。”郑郁一向知道林怀治这人,最会东拉西扯,于是存心堵住他的路。
林怀治道:“你没问过我这样的话,今夜骤然问起必是二哥所言。”
他能想到林怀清留给郑郁的信会说什么,毕竟这信是存留在曲炜那里,而曲炜先前一直有帮他的趋势,日后也会是他的人。至于信中所言他不愿意去问,他怕郑郁陷入纠结,任何事只要得知最后结果就好。
这话是谁教他?林怀治想了下,好像是他的父亲。
在这些文字上抠字眼和理解,郑郁比不过林怀治,只得点头:“他留了绝笔信给我,说你很早很早就喜欢我了,其实我也想知道。”他的话顿了顿,往林怀治脸前凑近些,微笑着说:“衡君,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当年的温泉行宫,你对我色心大起的时候。”林怀治眼神认真又柔和地凝视着郑郁,想了片刻答道。
郑郁:“......”
“这是理由吗?”郑郁皱眉道,“那时你为何会喜欢上一个对你有反应的人?”
林怀治笑道:“因为我发现你跟我一样。”
郑郁心中大恨暗道失策!失策!当年他怎么就没去看林怀治,不过转念一想林怀治还是避开了这个回答。
“谁跟你一样?”郑郁回道。
林怀治温柔一笑:“砚卿跟我一样,喜欢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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