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贞元年十月十六日,上大笞群臣于宣政殿外。时血流如注,尚书右仆射袁纮出箴言,怒讦帝蔑时中书令。上大怒欲杀,孙正、曲炜跪道求之,虽得罪,当宥,笞四十,罢相贬为连州刺史,即日出京。其子尽数贬官。
雪夜霜风,北阳王府内,郑郁眼上似有千斤压住。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牢笼里,四周都是涌来的潮水,一浪又一浪的淹没他。眼前景象随潮水般走马观花而过,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来去反复,最后停在袁纮的血身上。
倏然间郑郁醒来坐起,在夤夜飘大雪的夜晚,他浑身都冒着冷汗不停喘气。
守在床边的林怀治立马抬头,看他片刻后,朝外惊喜道:“堂姐,砚卿醒了!”
宜阳公主急匆匆进来坐下,抓过郑郁的手仔细号脉。郑郁瞧这一屋子人,闻着房内浓烈的药气。他怔怔地看着林怀治,林怀治也在看他。郑郁只觉恍惚,他使劲揉揉眼睛,却被宜阳公主打下,说:“别揉了,六郎还活着没死,我可不擅长治眼睛。”
“活着......活着,你真的没死?”郑郁虚弱道。
林怀治上前握住他的手,肯定道:“没有,我是热的。”
郑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很想抱林怀治,可碍于一大屋子人都在,想起袁纮的伤势,忙问:“师傅呢?师傅怎么样了?”
林怀治答道:“在魏国公府,刘九安请了医术最好的尚药局奉御去给他医治。一个时辰前,他来跟我说袁公没事。”
郑郁想去探望,可现在各坊门已落锁,北阳王府和魏国公府之间又隔着一条长街十几座坊实在不方便。
郑郁头脑太乱,实在想不起什么,只愣愣地点了下头。额尔达走过来打量他片刻后,指了下头说:“脑子不会坏了吧?”
宜阳公主松开郑郁的手起身,肃声道:“没有。不过你要是在这样大悲伤神,就算是神仙降世也救不回你。”
“多谢堂姐,不过砚卿的迷回天解除干净了吗?”林怀治说。
宜阳公主说:“我的药吃下去一定没事,沙艾格又给他吃了不少补药,自然无碍。只是他这月余伤心伤神太多,又逢袁公之事一时心大伤才有此晕厥状。日后须得静养,不可在伤神操心。”
林怀治起身一谢:“治谢过堂姐。”
“举手之劳,你只需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宜阳公主说罢就带额尔达离开。
郑郁一直抓着林怀治的手,问:“我爹呢?”
“他守了你好几个时辰才回去歇下。”林怀治给郑郁盖好滑落的被子,“没事的,一切都没事。”
郑郁想起宣政殿外的那一幕,他想肯定有贬官之类,焦急地问:“圣上对师傅的责罚是什么?”
林怀治沉吟道:“贬为连州刺史,不日出京。”
“才打完,怎能奔波那么远的路途?”郑郁听完气急之下,猛地咳嗽起来,林怀治赶忙把他扶起抱在怀里顺气,解释:“我会让刘九安拖住这道诏命的。而我已经准备动手了,只待宫禁薄弱时,入皇城清君侧。”
郑郁紧扣住林怀治的手臂,似在水中抓住了根。
郑郁弱声道:“时间越拖越长危险也会越大,你召了多少人?会不会有危险?”
“三千人,南北司都有再加上城门郎的支持,民心在我们这边。”林怀治严肃地说,“湘哥一通乱杖下去,失去的是大雍朝臣对他的忠心。”
谁都不敢保证,再有谏言上告,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刘从祁站出来救他们。昔日林怀湘登基本就是重兵压制才坐稳帝位,如今又做这般,就再是没民望了。
郑郁细想其中局势,说:“师傅太过于信任太上皇了。”
“怎么?”林怀治离京许久,这期间朝局变化震荡,他也有些看不过来。
郑郁坐起凝视林怀治,皱眉道:“太上皇重权术,那夜怎么可能轻易禅位?他召见了刘千甫应是要他自裁于世,怎料刘千甫和太子密谋逼宫。局势当前,太上皇不得不从,后居南内想重掌权政,却无人可用。于是他将目光投至师傅身上,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登城楼挑怒圣上,就是为了让天下人和群臣看到他这个太上皇过得是什么日子。只要有一人提出要面见太上皇,那他的计谋就成了一半。”
林怀治一愣开始沉思这里面的千丝万缕关系,郑郁又说:“太上皇见袁纮,就是要借他的手催出他曾提拔过的臣子。而这些人只要有心就会杀了刘千甫,因为太上皇给了师傅最重要的线索。惠文太子之死,圣上得位不正,是乃威逼君父而登基的。只要这些人闹起来,他就能继续见朝臣掌权。”
“父皇从来没有放下过权势。”林怀治抚上郑郁的鬓,忧伤地说,“任何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
“帝王以天下为棋,难以防范。”郑郁以脸轻蹭着林怀治的手,笑问:“你消失那段日子去了哪里?”
“贺兰山。”林怀治眼中升起雾气,他说,“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往事如烟,不用再寻。郑郁俯身抱住他,温柔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随后林怀治向郑郁说着京中局势,现已是十月十七。自宣政殿一事后现在整个长安城都被林怀湘用强兵控制住,尤其是几座亲王和重臣府邸。任何消息都递不出去,不过暂时他们目前是安全的,而且林怀湘还不知晓他已经死而复生。
死灰复燃,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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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是越写越痛苦,越写越长,这本书的字数大大超出我的原先计划。
不过这里面的每个人我都好喜欢。
第148章 维之
翌日清晨,长安城外,颗粒般的雪落在袁纮肩头,他被袁亭宜扶下马车,笞刑过后的身子如同瓷器,一碰就碎。
袁亭宜劝解:“爹,我们还是回马车上去吧,你别受寒了。”
“阿午,现在是那一年了?”袁纮声音极低。
伴着风雪,袁亭宜有些听不真切,走近了他:“长贞元年。”
袁纮长叹一口气,瘦如枯槁的手握紧了儿子的手,喃喃道:“我是淳嘉二十四年的进士,一晃三朝就又这么多年了啊。”
袁亭宜听得这话没忍住,刹那间泪流满脸,那笞刑下去不过一夜就又是赶他离京的诏书。
袁纮得遵皇命离开,否则就是抗旨。而袁家也因刘千甫的缘故,拒绝刘从祁上门。就算有群臣上谏求林怀湘网开一面,这位新帝也只是推脱并派重兵清府。
袁亭宜怕袁纮接受不了新帝登基和官途断然,心中积郁,出于人子之心,关切温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到了连州一切都会好起来,到时爹您就是四朝元老。”
袁家子嗣皆被贬官,袁家大郎骑马在前,见车队不走调转马头过来询问。
袁纮突然转过头来,笑着摸摸他的头,只觉得这个最不省心的小儿子,好像一夜间长大许多,笑着说:“爹走不到了,你也别去了。我托信给刘十四让他在秘书省给你留了个位置,我儿好好做官,爹都看着你呢。”
袁亭宜一时没明白过来,蹙眉哽咽:“才不要,我不想离开你。”
袁纮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可他在临行前还是去求了刘千甫。毕竟这个儿子还小,对刘千甫构不成威胁,袁家所有子嗣不能都贬京,刘千甫溺爱刘从祁,袁纮想有刘从祁在,袁亭宜应会无忧。
可叹袁亭宜从出生起就没怎么离开过袁纮,他现在后悔当年没跟袁纮去鄯州。所以这次他怎么都得跟着袁纮,那是官也不做了,只想陪在父母身边。
闻此言袁纮气得打他两下,气急之下捂嘴猛咳嗽起来。袁亭宜顺着他的背,怕他怒火攻心,慌忙答应:“我听爹的,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袁纮捂着嘴颔首,可很快撑着袁亭宜的枯手一下脱力,倒在地上,倒地之人如此快,袁亭宜根本没来得及扶,他哇的一声哭出和滚下马的大哥扶住了袁纮,兄弟俩跪下把袁纮抱在怀里,袁亭宜急道:“爹——!”
这一声把马车里的袁老夫人和袁亭宜的大嫂也惊出来,霜花染白的妇人扑在袁亭宜身上。
袁家的侍从急忙围过来,想把袁纮扶回马车上,却被他阻止:“让我再看看这长安城。”
袁家大郎立即吩咐侍从转头回长安找大夫。
有鲜血从袁纮捂嘴的手缝里咳着溢出,他沾血的手握住了袁亭宜的手,微弱道:“大郎、三郎,别哭。命数如此,爹也活了这么多年。“
他眼有迷离,后颤巍巍地握紧了袁老夫人的手,说:“我啊!有三娘陪了大半辈子,还有你们几个兄弟姊妹承欢膝下,为父没什么遗憾了。”
袁亭宜少经历生死离别,他出生时祖父母都已去世,以致他现在气息粗急半晌都说不出话。袁老夫人握紧袁纮的手,大半生夫妻也有离别际。
风雪地里,这位曾经的邓国夫人也是沧桑数岁,含着泪轻声道:“维之,你别吓三郎,等咱们到了连州,好好养着也就过去了。”
袁纮轻笑着点头,随后又弱声唤着:“大郎、阿午。”袁亭宜神情仓促,听见袁纮的声音,忙道:“爹,我在。”
袁家大郎年过四十,发丝微白,他说:“爹,儿子不孝啊。”
自知大限已近,袁纮虚弱着说:“孝顺,你们都孝顺呢。你们要帮父亲照顾好阿娘,尤其是阿午,你不要任性。记住你还是大雍的臣子,圣上的臣子,不要背君罔顾人伦,知道吗?”
“我知道了。”袁亭宜再是没忍住心痛,眼泪顺流而下,滴在袁纮的官袍上,他哽咽小声道:“爹,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架了。你......你还没看我成家立业呢。”
雪花落在袁纮的白发上,他道:“儿啊,听话,为父不求其他只望你顺遂快乐一生。告诉你哥姐,还有你的侄儿们,爹都爱他们。阿郁你与他要多往来,他是好孩子。”
袁亭宜哭着点头,骤然呼啸的风雪里有蹄声奔来,马鸣嘶声在袁亭宜身边停下。他没有去看,他现在只能听见袁纮的呼吸声,这种时候他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
黑影笼下,扑通的跪地声响起,来人是仓皇滚鞍下马,袁纮眯眼看清眼前人,说:“是从祁啊。”
刘从祁慌道:“师傅。”
他今日骤然听说袁纮不顾伤体出京,忙跟旁人换了值。想追出长安送袁亭宜,却不想遇见了这一幕。
“你过来。”袁纮挣了袁亭宜的手,朝刘从祁伸手。
刘从祁跪着快速挪到袁纮身前抓住了那在寒风中枯瘦冰凉的手,袁纮摸到一只冻红的手,笑问:“你来送三郎的?”
刘从祁红着眼颔首,袁纮看了眼袁亭宜尚震惊的眼神,微叹口气把刘从祁的手放在了他手上,似是做出什么决定,阖眼道:“我不在后,就麻烦你照顾他了。他要是不听话,要打也别太重。”
瞬间刘从祁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马上点头,袁亭宜哭道:“爹!我不要他,我只要你。”
袁老夫人捂着嘴流泪,袁纮身边的子孙都呜咽着哭,袁家大郎抱紧自己这个弟弟承诺父亲会照顾好他。袁纮轻叹:“爹陪不了你了,就让从祁陪你走以后的路吧。”
袁亭宜哭着摇头,冻红的双颊在寒风中泛起干纹。
雪大了,袁纮感觉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眼皮上,他睁眼恍惚着看到了城门上的旗帜,气息低弱:“不知五郎在宫里还好吗?这江山我抗不住了。”
枯瘦的手脱离了那冻红的手,覆满雪的宽阔官道上霎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未及亭午时分,袁纮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城,那时郑郁与林怀治议好宫禁事宜没多久就听此噩耗。抛下一切就疾奔到魏国公府,袁纮虽被罢相,但他的宅子还在。
灵堂简单设立,袁家福书村,一切丧仪礼训无不认真。郑郁走进满片花白的灵堂一时心痛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尸身已经穿好寿衣盖好布帛至于堂上。
厅内袁亭宜身着丧服跪在灵前,整个人无半点生气,双眼红肿呆滞犹如木偶。
“则直。”郑郁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唤道。
袁亭宜转头看向他眼神缓慢聚光,干涸起皮的嘴唇动了下,酝酿许久后,说:“砚卿兄。”
郑郁笑着哭:“哎。”
袁亭宜瞬间泪如雨下,趴在郑郁肩头哭起来,哭着说:“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爹会被血淋淋地抬回来!他这一辈子都在这个朝廷效力,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袁家大郎立马跪过来,低声道:“别说这些!”
郑郁抚摸着袁亭宜的头,安慰他。
谁都知道袁纮是被杖责后被罢相贬为连州刺史,但他曾为一国宰相,劳苦功高。前来吊唁他的人挤满灵堂,郑郁换上丧服陪在袁亭宜身边。
虽是黄昏,但住得近的官员和读书人都前来袁府吊唁,袁家子孙和袁老夫人对着这些祭拜的人都深作一礼。
夜晚的哭声弱下去,袁老夫人趁袁亭宜去添香火时,把郑郁拉到一旁,递给他一样东西,说:“这是维之临终前托我务必要亲手交给你的东西,说是从南内带出来的。”
南内是德元帝居住的地方,郑郁颤抖着接过细摸发现是布帛,他紧张地问:“师傅交托此物时,还有说什么吗?”
“维之说,上言成王活此密诏则颁天下,若没有则选明主。”袁老夫人交代完这句就离开了。
郑郁紧握着布帛塞进衣服最里层,抬头望见雪花飘进,忽生出大梦几场的感觉。
郑郁回到袁亭宜身边,往火盆前添纸钱。袁家前来吊唁的人由袁家大郎接见,待得夤夜灵堂都还有哭声。
郑郁泪哭干,哭得几欲作呕,他望着袁纮的灵位,在想他接过那道密诏时想的究竟会是什么?是数年的君臣还是骨子里那份天地君亲师的伦理,支撑着他走到宣政殿,面对林怀湘。
清晨鸡鸣时,袁亭宜开始说袁纮和他的过去。
“父母生下我时都已年过四十,我比哥姐小还自幼在他们身边长大,本以为会陪伴父母更多的时间。谁料我是兄弟姐妹里,陪父亲最少的那一个,我曾以为父亲会长命百岁,看我报效朝廷,成家立业。年少时,我就知道父亲是世间最爱我的人,不管闯什么祸,他都能帮我解决,打我一顿后又教导我。我知道我在长安城所有的傲气和底气都来自于父亲,他是天子近臣,太子老师,他忠君名臣,可他更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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