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命结束了,而我才刚刚开始。”
郑郁擦去袁亭宜的脸上的泪,轻声劝着他。烛火摇曳,天慢慢亮了坊门已开,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
待得后面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官员都来了,这其中有郑郁脸熟的,也有他不认识的,有刘党也有权贵,大家都默契的来送袁纮最后一程。
有好几位与袁纮交好的官员在灵前哭晕过去,悼亡的诗篇是一赋接一赋。
严子善也前来吊唁,他来后不过片刻就有侍从通报林怀湘来了。
一时间堂内如临大敌,侍从们忙在堂内清出阔道供帝王进来。
林怀湘率着政事堂的宰相进来,郑郁看见这群人里倒是没有刘千甫,暗自松了一口气。
林怀湘环视灵堂,说:“袁公一生为国肱骨之臣,临终前可有文书托付?”
袁家大郎拿出袁纮生前写的信书,林怀湘接过后看了许久。郑郁看见林怀湘的眉头爬上一抹忧愁和迷茫,白幔垂吊,林怀湘噤声良久后说:“维之忧国天下,宣政殿之言我其实早就不在意了。”
袁纮临终前留下的信多是为朝廷选择人才,期间提到了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又以古朝典故劝林怀湘远小人亲君子。数千真言,呕尽相国一生为国心。
他身后随行的官员都拱手称赞陛下圣明。
这时袁亭宜跪爬出列,抓住林怀湘的素白龙袍,泣道:“陛下,家父离家数十年,还望陛下恩准灵柩归西蜀,子等扶棺而回,再无他念。”
林怀湘长叹一声:“朕准了。”
袁家家眷皆叩谢天恩。
长贞元年十月十九日,袁纮病逝,时年六十八。帝临其家,念往昔功德,追赠太子太保、扬州大都督,谥号“贞献。”
此后又有官员吊唁,郑郁伙着袁家大郎送往官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这个学生料理丧仪也属正常。
脚不沾地地从清晨忙到余晖落下,郑郁回到北阳王府已快黄昏。才进家门内院,就被齐鸣请到书房,见屋里有乌泱泱的人,郑郁震惊须臾。
刘从祁、严子善、额尔达、曲炜、王台鹤、林潜、郑厚礼以及林怀治都在。郑厚礼沉重道:“维之的丧事办好了?”
郑郁点点头,发觉气氛和人不对后,问:“今夜举事吗?”
“老爷子今日已经向林怀湘进言,要借那日宣政殿的言论一举除掉朝中的朋党。”刘从祁严肃道,“再不出手,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我们。”
郑郁想起怀里的密诏,忙把它拿来展开,肃声道:“师傅是唯一一个见过太上皇的人,这是师傅临终前托给夫人的。”
黄昏的阳光虽暗淡,但众人还是看见了诏书上的字迹。严子善率先肯定:“这就是太上皇的字,连印信都有。林怀湘不仁逼宫逼父,如此德行又联合刘千甫逼宫谋反,诬陷忠臣于不义,如何能坐天下大位?!”
说是太上皇的印信,但谁都没见过,布帛上只有一林碧私印。可在这一刻,他就是上任天子林碧亲自敕发的诏书,命林怀治入内勤王清君侧的诏书!
“太上皇的诏书不会有假,言词真切,我等定拥护成王殿下清君侧。”刘从祁拔刀立誓。
王台鹤立即跟上:“拥立正统天子,臣等义不容辞。”
郑厚礼也随之认同:“诏书都在,臣必随太上皇言,拥护成王殿下。匡扶社稷,诛杀佞臣。”
其余人也纷纷响应,郑郁手心都在冒汗,还好他提前看过了这份诏书。
林怀治命人展开皇城内的地图,朝众人一拱手:“诸位,今夜子时三刻,禁军换班。就是我们扶天下于危难之时。”
此间说话最有分量的是郑厚礼,他道:“我们手里目前有五千人,只要把守住皇城,杀掉逆贼,擒住林怀湘迎太上皇出南内一切好说。”
众人都严肃应和。
事出正名,皆是如此。林怀治一身甲胄手点在黄麻纸上,严肃道:“子时三刻,我率七百人从皇城内的右银台门过内侍省入内朝宫门,直奔紫宸殿。”
旋即他朝刘从祁道:“今夜子时九安和瑶光率兵攻宣政门,禁军发觉后必会前去增援,此时正是宫中守备最薄弱的时候。务必要给他们来一个出其不意,以兵力拖住他们。”
刘从祁点头,随后林怀治又说:“额尔达将军和连慈待子时二刻立即率兵自玄武门入大内,与我和九安在清辉阁会合。”
这两人都浸禁军多年,调动人手起来,丝毫不是问题。最后林怀治朝林潜吩咐:“届时就有劳林公开城门了,此举能否胜全系林公手。”
林潜调回京虽任他职,但他乃是掌管宫禁钥匙的城门郎。
“诸位放心,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与大家的心是一样的。”林潜拜道。
郑郁看着林怀治有条不紊部署,愁乱的内心平静些许。随即郑厚礼和这几人商量起今晚的出兵阵法和人数安排,曲炜把林怀治拉到一边低声询问:“那太上皇那边怎么办?要迎出来吗?”
林怀治默声片刻,答道:“曲公想吗?”
曲炜摇摇头,说:“不管怎么样,林怀湘的事我的侄女从来没有参与。”
林怀治坚定回答:“三娘子人心如慧,我敬之。”
曲炜这才放下心,说:“朝臣那边我去说,有徐恕卿和我在。明日天亮之后,你就是大雍天子。”
“多谢曲公。”林怀治一揖礼诚恳道。
曲炜无所谓地摆摆手朝屋内众人一作礼离开。
林怀治走过来牵住郑郁的手离开书房,廊下他温柔道:“手怎么这么凉?”
“这样就不冷了。”郑郁把手覆在林怀治脸上。
修养几日,林怀治脸色已比刚见郑厚礼时好了不少。林怀治笑着说:“等明日太阳升起,就都尘埃落定。”
“你今夜行事不带上我吗?”郑郁抱住林怀治,他听出话里意思于是问道。
林怀治同样抱紧他,说:“你风寒才愈,又经师傅之死大悲,身体吃不消。你在家等我的消息,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郑郁贴着林怀治的甲胄,闭眼喃喃:“我害怕,这几年动荡别离,常发生一个转身就数月不见,我真的担心这次不跟着你,是否又如凉州分别一样,生死未卜。”
“有诸位兄弟在,别担心。”林怀治低头亲了郑郁的额头,说,“何况还有郡王,他征战数年,见过险恶军情不知几数,今夜有他布战就胜了一半。”
郑郁怎么可能不相信自己英雄般的父亲?于是他说:“我信你更信我父亲。”
“我说行了,别抱了。”
不合时宜又麻烦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林怀治揽着郑郁回头看去。严子善、刘从祁、王台鹤从那头过来,方才那句话就是严子善说的,随即他又说:“明日过后还怕没有时日腻歪吗?”
林怀治本想说他不懂风情却又想他已成婚,随意道:“难道你跟姑母感情不佳?”
话毕,廊下几人探究好奇又八卦的目光看向严子善,严子善假怒:“衡君,此处没外人,你得叫我一声姑父。否则是失礼。”
“行了吧,驸马都尉,林怀沆的爵位都比你爹大。”刘从祁笑着说,“你们在家是怎么论资排辈的?”
王台鹤揶揄道:“舒国公喊你爹,你喊他国公。是吗?”
严子善气急败坏:“你们俩懂什么?光棍!”
自知严子善气急,刘从祁也不跟他纠缠,转头问郑郁:“则直他还好吗?”
郑郁说:“师傅离世,他伤心欲绝,已向圣上请命,回成都丁忧三年。”
刘从祁听后沉默不语,王台鹤叹道:“自上月事后,袁家对你是恨之入骨,连大门口都不准过。这下子又是三年不见,情结解得开吗?”
“宣政殿一事是老爷子挑起的,则直恨我应该的。”刘从祁低沉道,隔开他和袁亭宜的是袁纮之死。
王台鹤说:“若不是你救下笞刑中的袁相,他老人家只怕会被打死在雪地里。”
见此情况,郑郁也说:“父是父,子是子。你与刘仲山不一样。”
刘从祁苦笑:“在他眼里,我跟老爷子是一样的人。”
林怀治一向不擅长这些,只是听着不言语。王台鹤拍拍刘从祁的肩,宽慰着说:“床头打架床尾和,袁公临终前不是把他托付给你了吗?你俩还能再续前缘的。”
这时严子善捕捉到不一样的话,目瞪口呆指着刘从祁:“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为什么袁公临终前把则直托付给他?”
王台鹤剑眉一挑:“你还不知道他俩关系吗?”旋即他祸水东引:“砚卿,你知道吗?”
严子善立马看向他。
郑郁看严子善在风中凌乱无比震惊的脸后,想解释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说:“前些日子去探望师傅的时候,碰巧知晓而已。”
严子善又瞪大眼睛看向林怀治,林怀治冷漠道:“是你自己太笨了。”
眼看严子善要问不停,郑郁拉着林怀治走开,借口道:“衡君,你刀花了,我去帮你擦擦。”
“好。”
有心逃的两人走远,严子善只能问当事人:“九安,你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刘从祁挠挠头,假装摸了摸手上,说:“我扳指去哪了?我去找找。”
看人都一溜烟跑远,王台鹤自知说错话,也借口:“我口渴去喝口水!”
严子善拦住他:“不准走,什么时候的事?”
王台鹤怒道:“我不知道!你先松开!”
“你先说啊!”
“我可是河西节度使、平阳郡王。”
“那我还是堂堂的驸马都尉!”
“皇家赘婿!”
从书房里谈论完今夜行事的额尔达和郑厚礼路过廊下,说着历来战场的凶险,两人都面不改色地跨过地上互殴的两人。期间额尔达还踹了严子善一脚,这让严子善以为是王台鹤干的,又打回去。
郑郁带着林怀治回了卧房,正打算对他今夜的部署和路线在细化一番时。齐鸣慌忙跑进来,在屏风外站立,说:“二公子,宫里来人了,说要请您进宫。”
郑郁疑惑:“现已快黄昏,圣上召我是何事?”
齐鸣答道:“没说,而且来请你的是圣上的近身内侍,正在王府门口等着。”
林怀治说:“去告诉他,就说砚卿因袁公病逝忧思过度病了。怕病气过圣上,不宜面圣,待明日好后,自入宫请罪。”
“不妥。”郑郁说,“既然林怀湘的近身内侍都来了,那就势必要请我进宫,要是不去怕会引起警觉。大局就在眼前,不可功亏一篑,我武力不俗,自会与他小心周旋。”
林怀治立即反对:“那不行!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我和郡王寝食难安。”
“我要是不去,他们定会有所察觉。”郑郁知道林怀治是担心,抄起一把短刀藏在身上,说:“且有我在宫内接应,万事足以。我有短刀护身,六郎于外进内,定见我安然无恙。”
林怀治肃声:“可我还是不放心,不许去。”
郑郁知他倔强劲来了,扣过他头仰首吻上去。唇入其内,两人对彼此趣味十分熟悉,不过片刻就情欲稍起。郑郁离开林怀治的唇,看着对方的双眸坚定道:“衡君,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那样。”
“若有不妥,先斩后奏。”自知劝解无用,林怀治紧拥他一下。
出去时,林怀治一路送他至前厅,路上还见到了郑厚礼。知二人决定后,郑厚礼没说话,身为父亲他要相信儿子的能力。
刘从祁擦着扳指走到林怀治身边,犹豫道:“殿下答应我的事不要忘了。”
林怀治答道:“自然。”
“我的弟妹他们都是无辜的。”刘从祁欲言又止,“能不能放过他们?”
林怀治肯定地说:“祸不及妻儿,何况稚子年幼。”
刘从祁笑了下:“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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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无题
夜幕降临,郑郁来到紫宸殿。
“我见袁公灵堂,一时生忧思。”林怀湘坐在书案前揉着头,说,“这么好的一个臣子,为何就死了呢?”
郑郁坐在下首,柔声答道:“陛下,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古言历来都激人心。”林怀湘收手笑着说,“可我舍不得袁公,他不在了,这朝堂还有几个人啊。”
郑郁沉思须臾回道:“只要陛下认为众臣皆忠,那朝臣们皆是忠,若陛下认为众臣皆佞,那朝臣们就是佞。一切所想都取决于陛下。”
“这般看来,臣心还是我说了算?”林怀湘意有所指,“不知你父北阳王,属于那一派水呢?”
郑郁撩袍跪下,严肃回答:“父亲年老事高,拿不动刀了。耳鸣目花,也分不出朝廷的水流,但父亲唯一忠心的是天子。”
林怀湘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真的吗?”
雪风刮起,这让郑郁想起四年前也是在这种雪夜,德元帝也朝他问出类似的话。郑郁大着胆子,反问:“陛下想听的是真还是假?”
黑靴从郑郁眼前移开,林怀湘负手踱步,漫不经心道:“我其实更想知道,砚卿,你对袁相在宣政殿上说的狂悖之言,如何看待?亦或者你觉得惠文太子之死,是谁造成的?你是他一手教大的学生,须得慎重回话,明日上朝也好与大理寺官员一起,面对朝臣。”
林怀湘的话说出口,郑郁就知道了林怀湘叫他来的意思,竟是要他承认袁纮见德元帝后说的话是疯话,并要将林怀湘继位的合理性加深。谁让只有袁纮见过德元帝呢?况且袁纮还是德元帝最为宠爱的臣子,又从不在朝中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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