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期间不过时光几月,林怀清就在除夕夜前崩逝于东宫,连元日晨阳都未瞧见。御医说林怀清是风寒不治,又因操劳国事积劳成疾所以病故。
但他不信,此次他回京最重要的事就是查出林怀清的死因究竟是何。
听完郑郁的疑惑,程行礼叹一口气摇头道:“成王本就沉默寡言,惠文太子薨逝后,性子愈发孤僻,疑心又能如何,御医们如何诊治都是那番说辞。已作了决定,只道是病逝。这是当时惠文太子寝殿中点的绫罗香,我想着或许有用就一并拿来给你。”
随之将案上木盒推至郑郁面前,书房中还燃着清香,郑郁听完程行礼所言,周身不住生寒又有钻心之痛,倏然觉得周遭是阴冷无比,犹如寒冬一般。
虽然他已知林怀清死讯,但如今在听一次,仍觉得恍若隔世,仿佛昨日那个在灞桥上,送他归家的谦谦君子还在。
自程行礼查到这两枚印章之后,他也绘过相似的去查,但都一无所获。当时他也不好大肆加派人手,去打探刚死不久的太子,只能密查,可查探长安上下都是并无异样。
唯一可疑的只有赵茂的死及出现在赵家的印章。
程行礼见郑郁沉默着,也没开口打扰,静静地喝着茶,举手投足间君子风雅。
过了半响,郑郁才哑声问:“知文,这绫罗香真无异?”
程行礼面露愧色道:“我拿给多年经香的商贩看过,这香没有任何不妥。私章烧成这样我实在是看不出是谁的,愚兄不才只能查到这些。”
程行礼说完,突然想起什么,又道:“成王任御史中丞,与你同在御史台。虽然不是大事,但惠文太子死后成王也查过东宫上下,或许他那里知道的会比我知道的多,你之前是太子伴读,你俩还是能说上两句吧。”
成王林怀治,德元帝第六子,林怀清亲弟弟,从小性子就冷漠孤僻,不喜与人来往。
郑郁已近三年不曾听闻关于成王的事情,骤然听见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几分。
“知文兄言重了,成王对我和对旁人并无差别,虽说一起坐过学堂,但早年成王的脾性就是生人勿近,我与他也只说过几句话而已。”郑郁摇头无奈。
随即又疑惑:“但是依着圣上对贵妃的情意,怎会让成王去了御史台呢?若学习政务,三省六部哪里不比御史台好。”
大雍旧例,皇子及冠后,皇帝会安排三省六部中的虚职学习政务。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德元帝居然安排林怀治去了御史台。
程行礼道:“好像是成王亲向圣上请的,成王月前及冠,圣上令诸皇子学习政务,让他想及去哪儿。也是贵妃宠爱,宁王之前可没成王这般有得选,圣上便依了成王所请,给任御史中丞一职,还许他参政知事,进政事堂议政。”
郑郁心里虽疑惑,但这是皇家事他懒得去管,想起林怀治的性子,哂笑道:“成王的性子,与那些御史们合得来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连慈当时说徐大夫在成王去后恐怕会告假。果不其然成王刚去御史台,徐大夫就告了两日病假。” 程行礼谈及此处眼底浮起笑意,喝了口茶说,“你回来还没见过连慈吧?”
郑郁捧起茶抿了一口,答道:“事务繁杂,还没有,都在长安总会见到的。”
他知道御史大夫徐子谅,为人忠直刚正,朝野上下就没有不被他弹劾过的。当年他做太子伴读,言行不雅时都会被徐子谅参奏一两本。
而后郑郁与程行礼谈及了朝中局势,德元帝在一年前立赵王林怀湘为太子。林怀湘是皇后陈仙言之子,若说太子背后最大的支持者是谁,那就是中书令刘千甫。
只因刘千甫娶了陈仙言之妹,林怀湘都得称他一声姨父,身为外戚官居相位兼吏部尚书,早年就晋为梁国公。德元帝对他放权过多,而德元帝近年来已有怠政之像,非紧要公务不处理。处理也只处理事关军、民政务的要事,还爱玩平衡之术,在朝中立了不知多少派。
两人聊了许久,直到侍从敲响房门,道:“郎君,魏国公府的人来请,说请你和郑二公子去金风阙。”
程行礼答道:“好,你备好马匹,我即刻就来。”又对郑郁笑道:“走吧,你来京总得见他。”
郑郁心知这下是逃不过了,勉强答应,“那就只盼则直别请太多人。”
郑郁揣好残信起身,程行礼让侍从把绫罗香送去北阳王府。
金风阙在东市,距离修政坊还有段距离,袁亭宜既然来催那就是等得急了,郑郁与程行礼便骑马前去。
长安乃是前朝旧都,前朝灭亡后大雍定都于此,历几代帝王扩建,现如今长安城有外郭十二门,内置有一百一十坊和东西两市。道路交错纵横宽阔大气,又有三十八条重要道路将各坊分隔。
这金风阙就立于东市,外观恢宏大气,内里装修亦是金碧辉煌,轻纱曼舞,是多数世家公子宴请好友的必选之地。
郑郁和程行礼下马后,将马匹交由金风阙小厮牵引喂料。郑郁报了袁亭宜的名,小厮便引他与程行礼去往二楼雅间。
雅间订在二楼,推门而来的是一架八折金雀朝凤銮绣屏风,越过屏风走进屋内亦有香炉立地,燃着三贯一两,香气清新淡雅的罗云香。一张沉木长案摆于红锦毯上,长案旁已坐了不少人正喝酒谈笑。
郑郁只认识人群中样貌最出众的袁亭宜,袁亭宜面相俊美,双目笑意盈盈。尤其一双眼睛生的格外好看,笑起来时像盛满清水的一弦弯月,笑时脸颊有两道浅浅酒窝,面上永远是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恣意开朗样。
袁亭宜身边坐着一青衣男子,那人在见到郑郁时后浓眉一挑,眼中闪过一缕轻蔑。男子鼻梁高挺,五官俊朗。脸上因有些醉酒而泛着淡淡红意,身上的青衣锦缎将人显得华贵不凡。
见着有好几位他不认识的人,郑郁突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不喜欢跟人来往,特别是有敌意的陌生人。
袁亭宜坐在青衣男子身边,没发觉人的异样,看两人进来,忙招手道:“知文,砚卿,你俩快过来。”
程行礼笑着回道:“路上耽搁了,则直别见怪。”
袁亭宜摇手表示无碍。
两人来得案边对着袁亭宜坐下,袁亭宜给他们倒好酒,欣喜道:“我还以为你俩不来了,砚卿,近三年没见,你可想我?”
此话出,郑郁觉着对面有凌厉目光直射过来,像是要将他穿透,可望去时已不见其人。
郑郁失笑:“这不是来了嘛!未见你面的日子,自然是想的。”
袁亭宜大笑几声,肩膀撞了下青衣男子,指挥众人说,“我就说嘛!砚卿兄怎么可能不想我,赌输的,都给我喝!”
席间笑声朗朗,袁亭宜给那青衣男子倒酒,随即面朝郑郁说:“这些人你都认识,九安你也认识吧?”
郑郁疑惑,他还真不认识!早年他为太子伴读时,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哪里会认识这么多人,九安?他思索了下,一时记不起这人是谁。
“右相独子。”程行礼在郑郁耳边低声解释。
郑郁想起来了,觉着这两人怎么混在一起去,有些好奇袁亭宜是不是脑子被马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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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争端
袁亭宜之父袁纮进士出身,三朝元老,任门下侍郎,封魏国公。
是实打实的清流书香世家,一向与刘千甫这个外戚的政见不和,以前他在东宫时就常听林怀清埋怨,袁相公与右相又在金殿掐起来了!
而刘家的事严子善那个热衷八卦的人跟他说过,刘千甫早年有几个儿子,但都相继离世,前几年才从外面认回他与前妻所生之子,正是眼前这个---刘从祁,后门荫任左卫校尉。
他以前大部分时候都在东宫,知道刘千甫有这个儿子。但只匆匆见过一两面,自己离京已有近三年,所以对此人可以说没什么印象。
想好此人是谁后,郑郁回笑道:“现下是认识了。”
“既然是认识了,初次见面郑御史就来晚了,怎么也得自罚三碗吧!不过这才回京,不免还没休息好,就罚一碗吧。来得晚了不罚酒可说不过去,你说对吧?郑御史?”突然刘从祁向郑郁发难,言语间带着浓烈的不满之意。
席间众人都收了笑,实在搞不懂这酒疯子怎么生气了。
郑郁想这是冲我来的,难怪一进来这人就对自己有敌意,但又想不起哪里招惹了他,心下怒火生可面上还是礼貌回了句,“既然刘校尉都说了还没休息好,又怎能饮酒呢?”
程行礼冷声道:“突然说出此话,刘校尉莫不是喝醉了?”
“我自然没醉,郑御史不喝吗?”刘从祁拿起盛满美酒的玉碗,递至郑郁面前,说,“但想来也是郑御史这般弱冠及第,惊才艳艳的人物,自然是看不上我们梁国公府了。”
“九安,你瞎说什么呢?砚卿怎么就看不上你们梁国公府了。”袁亭宜厉声制止,赶忙去争那酒碗,可刘从祁拿得稳,力道结实,他根本是搬不动。
郑郁冷眼看着那酒道:“看不看得上难道就在这酒里?”
屋内气势陡然冷了起来,众人都不愿插话相帮。免得惹怒了其中一位场面更加无法收拾,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子,另一个是收复失地手握兵权的北阳王之子。
军功对权臣,这掐起来,可比袁纮和刘千甫有趣。
席间一人打着哈哈,“九安啊!你和砚卿初次见面,何必闹这些,大家在长安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别这样。”
刘从祁酒醉的脸上带着笑,“我敬郑御史酒,实在是想交你这个朋友,早闻郑御史性子随和,今日见怕是传言有误吧!”
“刘校尉自该清楚传言不可信的道理。”程行礼是郑郁和袁亭宜的朋友,可不是刘从祁的。
席间论官最大的,莫过于三年之内连升两品,时任六品户部度支司员外郎的程行礼,他现下偏着谁,一目了然。这下众人就更不敢插嘴了,都各自小声交谈起来,任由这几人闹去。
“九安,你......”袁亭宜实在搞不懂这刘从祁第一次见郑郁,怎么就视为仇敌一般。
“今日你让我来交他这个朋友,我这番有诚意,你不高兴了?”刘从祁冷冷地打断袁亭宜的话,好不容易自己不当值,袁亭宜早答应陪他去乐游原策马,可就为着这郑郁回京,非求他一起来。
他不想来但央不住袁亭宜一直哀求,他索性叫了众多人,一起为这位郑二公子接风洗尘,他不高兴自然对这郑郁就没好脸色。
郑郁懒得跟刘从祁这种酒鬼扯,直接道:“不喝,你要如何?”
刘从祁左眉一扬,冷笑:“看不上我们?”
“刘九安,你发什么疯?”袁亭宜最后受不了,抢过酒碗锤在案上,美酒从碗中荡出撒了一摊,“喝喝喝喝!你少喝点会死啊!”
刘从祁不想对袁亭宜生气,冷眼看了他须臾,起身离开。袁亭宜想去追,却想起被刘从祁为难的郑郁也就忍住了,两个都是好友,还是先哄郑郁。
被刘从祁这么一闹,众人也都没了喝酒玩乐的兴致。尤其是郑郁,程行礼朝他解释,刘从祁一直是这样,做事我行我素,脾气甚躁,刘千甫都管不住他。
郑郁淡淡地点头,心里怪不怪的他也说不上,酒鬼而已,他没兴趣跟这人扯。
袁亭宜倒是拉着郑郁说了许多,让他别介意,别生气还说这刘从祁就没长他爹的半个脑子在身上。完全是个酒喝多了就撒疯的人。
郑郁今日生了太多烦躁心绪,还连着林怀清的事情,他实在没什么精力想其他的,勉强和袁亭宜、程行礼喝了些酒,就告辞离开。
郑郁慢骑着马行在人声嘈杂的长街上,脑子里想的全是程行礼说的话。阴天沉沉,有寒风吹过泛起阵阵冷意,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景的冷上几分,不住有痛感锤袭。
他自十三岁做太子伴读,到三年前回家,他在长安在林怀清身边待了有五年。
他还记得那天永州下了很大的雪,漫天飘着容鹅毛雪,庭院中的树木、瓦檐、砖石都似是覆上雪白的锦被。他推开房门瞧见屋檐下,皆尽缟布,这缟布在半年前魏慧去世的时候就披过,如今再装饰,他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庭院中一众仆役皆缟素白衣,北阳世子郑岸见自己弟弟出来,沉声道:“阿郁,太子殿下已于昨日丑时薨逝。”
郑郁那时倚着门框没站住摔地上,后面日子怎么过来的他记不清了。
唯独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冬日寒凉过的很慢,深冬寒夜里烧着地龙都不暖和,那些寒夜里让他冷不住的发抖。他不知多少次在长夜中流泪醒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哭谁,是病逝的母亲,还是离去的好友。
北阳郡王府位于亲仁坊,是早年郑郁父亲受封北阳王时,德元帝所赐的宅院。因着北阳王郑厚礼长年驻守永州边陲,在长安的这处宅院,就只有郑厚礼和郑岸来京述职时才住,后来郑郁做太子伴读也就自然而然的在王府住下。
回到王府,齐鸣已经回来,告知他冯平生来过,见他不在问了两句。冯平生是永州长史,郑厚礼麾下的官员,也是这次从永州来长安的朝集使。
郑郁点头,让齐鸣去进奏院看看冯平生有没有什么缺的。用完晚膳,想着明日要去上朝,他收拾一番就早早睡下。
寒风露露,一侍卫在烛火光影下单膝跪地对案前捧书的人,回禀:“郑御史今日在金风阙,得左卫校尉刘从祁为难。”
“右相的儿子?”人影递折书页,声音冷漠听不出人情。修长分明的食指上戴着翠玉环金戒,颜色通透如碧水流转,金丝绕在玉石上金碧交缠,乃是上品。
侍卫小心翼翼道:“是。”
手中书落下,露出一张英气俊朗,五官深邃的脸来,直盯着那侍卫,眉头深锁并不言语,似是在思索什么。
箫宽看自家殿下在想事,便对那侍卫挥手让他退下,而后谨慎道:“殿下,那刘校尉?”
林怀治不想郑郁回京几日就被人为难,心下不悦,想着这人惯会喝酒,于是询问:“他没喝多吧?”
箫宽怔了下,回答:“没有,出金风阙时还骑着马,人也清醒。”
得知人没喝多,林怀治舒了口气,继续拿起书看起来,并吩咐:“跟连慈说,照顾下刘九安。”
箫宽点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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