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处跌落谷底的滋味商君年已经尝过太多次了,最狠的那次无疑就是陆延给的,可他又不愿表现得太恨,那样反倒显得自己太过在意。
也不知为什么,商君年心中明明怀疑这个陆延是假的,但听见这句话却莫名喉头一酸,连咽喉处早已痊愈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商君年面无表情闭了闭眼,最后轻笑一声:“恨?”
“你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我为何要恨你?”
陆延顿了顿道:“君年,不管你信不信,当初我在京郊被骓灵截杀的时候,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摄去我的魂魄,又让一恶魂占了我的身躯,直到上月我被南浔王不慎推下台阶磕到脑袋,这才苏醒过来。”
“中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伤你也并非我的本意,你可愿信我?”
陆延知道这件事太过离奇,古人祭祀之时虽然信奉神明,但等真的发生怪力乱神的事,反倒没几个人愿意信了。
商君年闻言却没有任何反应,一阵让人心悸的死寂过后,他忽然轻声问道:“陆延,你觉得我信吗?!”
陆延垂眸望着他:“你若不信就一剑杀了我。”
商君年:“……”
他缓缓攥紧指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好,你既然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商君年语罢毫无预兆出招袭向陆延,后者却只是侧身躲闪并不还击,他们互相来往数十招后,陆延忽然来了一招双擒拿扼住商君年的手腕,然后在黑暗中低头吻住了他。
陆延近乎粗暴地撬开商君年牙关,后者则恼怒扼住了他的脖颈,陆延吻得越深,脖颈上的力道就越重,给这个吻赋予了浓厚的死亡意味。
濒死的窒息是如此令人上瘾。
商君年明明习过武,这个时候却好似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他狠狠咬破陆延的唇瓣,剧烈挣扎着,却像被抽空力气般怎么也挣脱不开,最后的结果便是被陆延搂着跌跌撞撞摔入床榻。
锦被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柔软却也粗糙,摩擦过皮肤时引起一阵战栗。
陆延攥住商君年的手腕,将对方身上白色的寝衣剥离,温热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在脖颈与耳廓间,声音模糊不清:“我待你的心如何,你没有感觉吗?那人并不是我,你也没有感觉吗?”
他的心不是假的,
那颗千方百计求来的血蟾丸也不是假的,
倘若真的无情,又何须这般费劲心思?
面前的陆延才是商君年记忆中熟悉的样子,他无力扬起头颅,眼眶莫名一阵泛酸,竟有些害怕自己是在做梦。
黑暗中,商君年不知为什么挣扎渐弱,最后归于平静,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失神望着头顶上方的帐子。
陆延只当对方想明白了,温柔啄吻着他的脸颊,然后逐渐下移到脖颈处的伤口,十指缓缓相扣:“君年,我从前可曾舍得动你半根指头?伤你者必不是我,我必不会伤你。”
商君年闻言终于看向他,听不出情绪的问道:“真的?”
陆延:“自然……”
话未说完,他身形忽然一僵,重重压了下来,被商君年一掌劈晕过去。
等翌日清早醒来的时候,陆延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床上,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再不见商君年的身影。
“……”
陆延躺在床上,脑子懵了一瞬,他想过商君年可能信自己,也可能不信自己,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陆延在床上翻了个身,试图挣断绳子,结果发现是牛筋做的,越挣越紧,最后只得徒然放弃,他环视四周一圈,发现桌角搁着一个青瓷茶盏,正准备用碎片隔断绳子,但没想到杯盏磕碎的动静太大,引起了外间的注意。
“吱呀——”
一名粉衫子的丫鬟推门走了进来,她见状连忙上前清理碎片,对着陆延态度颇为恭敬:
“公子,您可是想喝水,需不需要奴婢帮您?”
陆延见有人来,皱眉问道:“商国相呢?”
婢女掩唇笑了笑:“国相大人自然是上早朝去了,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呢,不过他嘱咐了,公子若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陆延:“让你把赶紧我松开也行?”
婢女为难摇头:“国相还嘱咐了,没有他的准许任何人都不能给公子松绑。”
猜到了。
陆延只能庆幸商君年没把自己丢到刑狱或者柴房里,他重新坐回床上,借着丫鬟的帮助囫囵吃了两块糕点垫肚子,又喝了小半盏茶:“国相什么时候下朝?”
婢女看了眼蒙蒙亮的天色:“说不准,若是没什么大事,辰时也就回来了,如果有什么急事一时半会儿商议不完,陛下也许会留国相大人在宫中用午膳。”
陆延难免有些心事重重,如今三国攻打在即,他还急着劝巫云退兵,昨日真是大意了,怎么就着了商君年的道:“国相若下朝回来记得和我说一声,我有要紧的事和他说。”
婢女行了一礼:“公子放心,奴婢一定记得通传。”
近日朝堂因为攻打仙灵的事争吵不休,直到中午才散朝,商君年拒绝了赵玉嶂留他在宫中用膳的好意,直接乘坐马车回了府邸。
伺候的丫鬟老远看见一抹穿着绯色官袍的清瘦身影走过来,连忙快步迎了上去:“奴婢见过国相大人。”
商君年扫了眼紧闭的屋门,漆黑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醒了可有闹?”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延。
婢女摇了摇头:“公子并不曾闹,早起醒来吃了些糕点就又睡下了,他说要急事要和大人说,请您下朝后务必见一见他。”
商君年收回视线:“什么都不必说,继续关着。”
他语罢转身离开,直接去了偏殿更衣,出来后朝着刑房的方向走去了,不许任何人跟着。
商君年进刑房的次数从没有这么频繁过,骓灵每受一次刑,起码要休养大半个月才能把命吊回来,否则早就死了,可他心中有些事迫切需要验证,一刻都等不下去。
地牢昏暗,血腥味刺鼻。
商君年用匕首抵着骓灵腰侧鲜血模糊的伤口,眼眸微垂,遮住了里面横生的戾气,仿佛在思考该怎么再削一块肉下来:
“你不是说摄魂之人绝不可能归魂吗?怎么陆延的魂魄又回来了?!”
骓灵说不出话,喉间发出呜呜的震惊叫声,不明白商君年为何忽然问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陆延魂魄都被他摄走了怎么可能归魂?!
商君年慢慢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后悔当初将一堆断掉的银针灌到对方嘴里,导致如今连话都问不出来,他面无表情将刀尖缓缓刺入骓灵身体,在对方的痛呼声中轻描淡写道:
“我问,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听懂了吗?”
骓灵拼命点头,只恨不得立即死去。
商君年一字一句问道:“倘若他魂魄已归,会不会有一天又忽然消失?”
“……”
骓灵明明在痛苦哀嚎,商君年却觉得耳边一片死寂,视线里唯有对方痛苦摇头的动作,还有嗓子里含糊不清的、艰难吐出的字句:
“不……会……”
“世上……只有……我……一人会摄魂……”
“我……不动手……”
“无人……能摄他……魂魄……”
“刺啦——!!”
是刀尖划破布料狠狠刺入心脏的声音,滚烫鲜红的血液毫无预兆喷溅而出,让地牢上空的血腥气更浓了。骓灵倏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面前忽然动手的男子,身形抽搐一瞬,终于结束了这场炼狱般的苦难。
人死后,听觉是最后消失的。
男子唇角微勾,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尾音逐渐消散,莫名让人心底发寒:
“是吗,那你还是死了比较让本相安心。”
任何可能把他夺走的还是死了比较让人安心。
第86章 鸳鸯帐
商君年走出地牢的时候,被外间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手中还攥着那把沾血的匕首,因为血液干涸死死粘在了掌心,鼻翼间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原来世间真的有摄魂之术,怪不得陆延当初醒来后会性情大变,分毫找不出从前的影子。
商君年只觉卡在心中腐烂化脓的一根刺终于被人狠狠挖了出来,疼得钻心,却在无人察觉处长出新的血肉,又痒,又酸。
从天光乍亮一直等到暮色渐沉,陆延依旧没等来商君年下朝的消息,只有一群丫鬟过来给他解了绳子,服侍他洗漱沐浴,但是不许离开房间。
“国相大人吩咐了,公子倘若踏出这间房一步,奴婢等通通杖毙,还请公子怜惜奴婢这条贱命。”
一句话就打消了陆延准备劈晕这些丫鬟的想法,他只能由人伺候着洗漱沐浴,换了身干净的锦袍,桌上早已摆好酒菜,看的出来是精心准备过的。
陆延掀起衣袍在桌边落座,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国相大人这是不打算见本王了么?”
婢女垂首道:“公子勿急,国相大人一定是有事绊住了脚。”
她们语罢行了一礼,便齐齐退出屋子,顺便关上了房门。
陆延也不着急,端着酒杯自饮,直到桌角的烛火已经燃烧大半,时间悄然流逝到后半夜,他才终于抬头看向屋顶上方:
“你还不打算下来吗?”
屋顶上拎着酒坛的男子闻言动作一顿,就像被点了穴道:“……”
陆延捻起一粒花生米,指尖弹出,不偏不倚击在瓦片上发出一声轻响,似笑非笑问道:“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他在屋子里喝了一夜的酒,商君年便在屋顶喝了一夜的酒,也不知对方是图什么。
屋外悄然出现一抹身影,直接推门而入,外间略显闷热的晚风声和蝉鸣声一下子涌入耳朵,连人都显得鲜活真切起来。
陆延的视线落在商君年身上,微不可察停顿一瞬,最后起身走了过去。事实上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商君年解释,纷杂的念头混着酒意在脑海里翻涌,昼夜难平。
陆延望着商君年问道:“你可信我?”
“哗啦——!”
是酒坛被丢到一旁碎裂的声音。
商君年忽然伸手搂住陆延的脖颈,直接吻了过来,牙关磕碰唇瓣,带着几分笨拙,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索取,到最后血腥味已经压过了苦涩的酒味。
陆延怔愣一瞬便闭上了眼,他用力搂住商君年的腰身,反手关上房门,在燃尽的昏暗烛光中和对方朝着床边跌跌撞撞走去,两个人一起陷入了锦被中。
商君年身上刺目的红衫被褪了下来,下摆绣着精致细密的松柏纹路,陆延曾经说过最喜欢这种树,因为终年青翠,是长寿之兆。
分隔的这一年中,商君年无时无刻不想忘记陆延,偏又活成了对方的影子,过往的回忆变成了一把尖刀,在午夜梦回时一遍又一遍刺入他的心脏。
陆、延。
一个他摔得粉身碎骨也没能忘掉的名字,就连旁人漫不经心提起,都会像山谷间回荡的风声一样呼啸凛冽地刮过心头,带来割肉刮骨般的痛意。
当初陆延遇刺苏醒后就性情大变,轻则鞭笞仆役,重则杀人取乐,一度陌生到让商君年认不出,可无论是帝君还是鹤公公,他们对此都没有任何惊讶,仿佛陆延本就该是那样,反倒是商君年记忆中的陆延,才是本不该出现的异类……
“殿下本就是如此。”
鹤公公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他并非如此!
商君年冷冷反驳,可每次换来的永远只有鹤公公毫无起伏的话:“殿下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
所有人都在选择性遗忘,只有他陷入回忆的深海中,独自挣扎溺毙。
回忆倏而破碎,只剩下地牢不见天日的年岁。
商君年嘴唇颤抖,他好似很冷,又好似很害怕,唯有用那种近乎窒息的力道死死攥住陆延的肩膀,发狠似的问道:“你究竟去了哪儿?!”
他眼眶通红,声音哽咽:“陆延,那一年你究竟去了哪儿?!”
在地牢里囚禁的日日夜夜,商君年一直在反复思考一件事——
陆延的魂魄到底去了哪儿?!
魂魄若无身体寄居,只剩灰飞烟灭一条路,商君年多怕陆延的身体被孤魂野鬼所占,真正的魂魄却飘荡在外,或许一阵风一道雷就会将他劈得灰飞烟灭,到那时自己就算回到巫云位极人臣又有什么乐趣?
商君年恨到极点,甚至想一剑杀了那个恶魂,既然陆延回不来,他的身躯也不能被别人所占,可他到底是下不了手。
他能做的只有加速仙灵的灭亡,然后将面前这个人囚禁在自己身边,用屋子关着,用铁链锁着,一年不行就十年,直到对方变回最初的样子,直到真正的陆延回来……
陆延吻掉商君年眼角的泪水,温柔拨开他凌乱的头发,在耳畔低声细语:“商君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一直。”
他们共同见证了彼此最狼狈的那段时光,一起活着,又一起在漫天大火中死去。
陆延仍不知是前世的因造就了今生的果,还是今生的果造就了前世的因,他只知道自己和面前这个人的命运死死纠缠在一起,再难分开。
国相府在城东,附近不远处就是神女城最大的戏楼。清早的气温还有些冷,丫鬟拎着一桶水给府里的红枫、桃树挨个浇水,只听远处传来戏子婉转柔媚的唱曲声,但因为隔的有些远,她仔细听了片刻才听出是什么曲子。
哦,原来是《长生殿》。
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
国相府外不知何时停了一架华贵的车马,从上面下来一名穿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门口的守卫明显认得他,不仅不拦,反而跪地行了一礼:“见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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