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於菟的幻境么……可它什么时候能走出湖水了?
季凌纾深吸了一口气,比起第一次被拉入湖底见到於菟的巨像时,他已经镇静了许多。於菟作为被明宵星君驱散取代的信仰,似乎只能通过他来和这个世界再次建立联系,换句话说,在某个目的得逞之前,於菟绝不会动他。
既然不是於菟在惹事,那这也是用了堕薮的代价?
季凌纾紧紧咬住舌根,清明不断和这光怪陆离的所见所感对抗着,最后他的余光瞥见了被独夏像宝贝一样捧在双手中的那丝缕神雾。
神雾,尤其是被漱冰仙尊留下过印记的神雾本应当光明洁净,轻盈焕灵,可此刻在季凌纾眼里那却只是无比肮脏血腥的一捧糜水。
胃里忽然翻山倒海起来,季凌纾猛地一颤,再睁开眼时万事万物已经恢复了常态。
江御正用目光询问着他:
“刚刚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什么?”
季凌纾有些茫然发懵,但看到江御还是江御,没有可怕的手从背后长出也没有变成玉雕石刻后不禁重重松了口气。
太阳也远远地挂在薄云后,柔和温暖。
“我说恰恰因为是神雾,才能被独夏‘唤醒’。”江御耐心地又向季凌纾解释了一遍,“灵魂和神雾一个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灵魂散了便是散了,没法复原,更没法炼化,但神雾不同。神雾可以被创造,更可以被炼制,被沉淀。”
“你的意思是简遐州能复活?”季凌纾很快从刚刚那让人毛骨悚然的错觉中抽身出来,思忖了片刻后又问,“可这样的话,能留在神雾中留下印记的修士岂不是都能借此不死不灭?”
“复活自然是不可能的,”
江御摇了摇头,
“而且并不是随便谁都能在神雾中刻下痕迹,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简遐州就只有明宵星君。羡阳恐怕再修炼个五百年也不行。就算留下了,若不是有我帮忙保存,也早该烟消云散了。”
季凌纾没细想他怎么这个时候要踩一脚木林海,只“唔”了一声:
“那炼化这缕神雾有什么用?”
“能让漱冰‘像是活了’一样,”江御顿了顿,“这缕神雾所见证的记忆和过往都能被复原,甚至他最为强烈的情感也能影射,当然也只能如此,用神雾伪造的灵魂终究还是死物,不会有任何新的长进,但如果只是为了陪伴,再造一个傀儡或躯体用以盛放回忆并不是什么难事。”
仝从鹤身边的白乎乎恐怕就是这么被炼化出来的,或者说是仝从鹤他们给了江御启发。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要简遐州再次“活”过来,不单单是因为独夏,更重要的是关于他的死,还有无极山海图,江御都有许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
“那给独夏有什么用?他和我一样不懂神雾,应该把漱冰仙尊带回金霞宗,让玄宗主,或是敬玄仙尊他们擅驭神雾的人来修炼……”
“他们不行,”
江御摇摇头,“漱冰能留下这缕神雾不散,因是独夏,果便也只能是独夏来结。”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间传来了独夏带着颤音的尖叫声:
“简遐州?!”
“简遐州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为小唠叨和小疯子能he(至少不是不辞而别)努力中~
第98章 深炉燃火
二人对视一眼,季凌纾快步闯入里间连通着的柴房,江御步履平稳些,不徐不疾地绕过地上乱扔着的纱布和碗筷。
“喂,独夏你乱叫什么,你……唔。”
季凌纾话没说完,被独夏一掌捂住了嘴:
“嘘。别吵。”
独夏正贴着墙站在柴房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摇曳在灶台前的那点微漠的流莹,好像他们说话的声音稍大些都能把那点儿光辉给震散了去。
“它这是要给你做饭?”季凌纾震愕道。
只见那缕单薄的神雾似是吹起了一口薄气,竟然真的掀起了一把细面洒进了锅里。
独夏“嗯”了一声,嘴里喃喃道,
“这不是简遐州还能是谁?就算碎得只剩这么一点儿,就算连人形也没有了,我敢肯定,这就是简遐州。你师尊说这只是神雾、是死物,他错了。”
“我师尊才不会错……”
季凌纾小声嘟囔道,有些担忧地看了独夏一眼,难得见他不再像刺猬一样杀伐显露,安静下来时眼睛水灵灵的大,一副连鸡都杀不死的样子。
“可漱冰仙尊为什么要来煮饭?”
季凌纾不解。
“因为他觉得独夏一个人不会好好吃饭吧,”
江御缓缓掀开帘幕走了进来,手里隔着帕子举着一只被咬了两口就扔在了地上的糕点。是此前宫中特制的桂花糕,这种点心面上撒过糖霜,隔了夜就会招蚊引蝇,他在独夏床边捡到的这块儿更是不知放了多久,不仅发硬,甚至都长出了薄薄的一层绒毛。
“没想到漱冰最放不下的竟然是这个。不过你吃东西确实也太不讲究了些。”
季凌纾瞧见江御手里变得黑黢黢的糖糕时不禁瞪大了眼睛:“这、这玩意儿你吃进肚子里去了?”
一时间他也觉得万分受挫,独夏肚子里装着这种玩意儿还能和他打个你死我活?!这东西喂给木羽晖那小子能上吐下泻三天三夜。
“这有什么不能吃的,又没人下毒,”
独夏不以为意道,
“琉璃海来的尊贵的仙君们就别挑三拣四了,不是人人都像你们一样吃着山珍海味长大。哼,娇气的不得了。”
季凌纾:“…………”
金霞宗里的吃穿用度本就铺张华奢,他又是被挑剔万分的江御养大的,自然更加锦衣玉食。独夏说的这些话,他没法否认。
独夏又冷哼一声,“简遐州煮的那些饭菜也都华而不实,明明填饱肚子就行了,整天还要花那么多功夫洗菜择菜的,他也不嫌麻烦。”
季凌纾:“那他做的菜你都吃了吗?”
独夏冷笑:“吃啊,不然多浪费。”
此刻他也一样。虽不明白那缕神雾为什么独独记挂此事,就像他不明白简遐州生前为何执意要管着他好好吃饭,但他愿意等。
愿意等着简遐州做好饭,愿意依着简遐州的意把每一粒米都吃干净。
三人沉默半晌,只听得见那缕幽雾间或发出几声舀水的声响。
江御淡淡赞扬道:“不愧是漱冰的神雾,稀薄成这样还能拿得起水瓢。”
“兰时仙尊,我问你个问题。”独夏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缥缈微弱的淡光,“你看得见他的形状吗?他是什么样子的。”
“……”
江御抿了抿唇,独夏从未通晓过驾驭神雾之法,自然看不见也难以感知到神雾的存在,若不是那缕雾气还能发出微光,在他眼里大概就只有虚无,
“现在还没什么形状。”
独夏又问,“你说他是因为放不下这件事才没魂归四野,那等这顿饭做好了,他就会消失吗?”
“不会。”
江御斩钉截铁道,
“就像我说的那样,面前这缕稀雾不是什么魂魄,是神雾,神雾只要不被他人吸纳破灭,自己是不会消散的。”
“神雾?”
独夏嗤笑出声,突然就翻身抵到了江御面前,若不是季凌纾眼疾手快,他腰上别着的那把弯刀此刻就由架在江御脖子上了。
季凌纾蹙起眉,死死反拧住独夏的胳膊,将他的手腕捏得嘎吱作响:
“你再靠近点试试?”
独夏却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只直瞪瞪地盯着江御:
“我不信你,兰时仙尊。我不懂什么神雾什么修仙,但你也别想着骗我!如果那只是神雾,凭什么能认出我来,凭什么会想要给我煮饭吃!”
“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江御静静回望着他,
“凭简遐州就是珍惜你至此。”
零星一点,管中窥天,却得以观探乾坤。
“……”
独夏咬了咬唇。
良久,才气馁地松开了江御,闷闷地又贴回了墙角。
季凌纾听他咬牙切齿道:
“只是神雾那种东西的话,我宁可不要。”
“你说什么……?”
“我说,他要么死,要么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独夏紧紧咬着下唇,“像这样浑浑噩噩的一团死物留在人间,侮辱他,也妨碍我。”
“……”
季凌纾神色复杂地张了张口,但说什么独夏肯定都听不进去。
他和仝从鹤就像拥有扭曲爱意的两种极端。
仝从鹤不惜让白苑变成神智低迷的凶煞也要将他留在身边不死不休,独夏却正好相反,他宁愿玉碎,绝不求瓦全。
但要是连这缕神雾也被独夏扬了,江御想问的那些话恐怕就再也无从寻解了。想到这里,季凌纾又抬眼悄悄看了看江御的脸色。
江御依旧泰然自若,似乎并未对独夏的决定感到意外。
只听“咚”的一声脆响,那神雾竟已将碗筷整齐地摆放在了桌案上,此时正一闪一闪的跃动着,似是想引起独夏的注意。
独夏握紧了手里的弯刀,人骨指成的刀柄本应崎岖森然,简遐州却像怕会硌疼他一样,竟是如此的顺手。
一缕飘乎欲倒的神雾而已,他一刀就能让它烟消云散……
“他既花了功夫给你做饭,不如吃过这顿,再和他道别。”
江御的声音突然响起,独夏也适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刀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江御手里。
他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恹恹不乐地从地上随手捡起两根筷子,坐在了那萤光跃动着的八仙桌前。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干巴巴的阳春面。
第99章 喋喋不休
没有热气蒸腾,也没有葱油酥香,凉玉制的清冰碗里装着段段碎掉的生面,小葱,香料,还有半碗凉沁沁的冷水兀然地被搅和在一起。
“死物靠近不了人间的烟火气,他做不了熟食给你吃,”
江御淡淡解释道,
“你看一眼便罢了。”
“……”
独夏抬头看了眼那状如游丝漂浮在眼前的皑皑微光。江御的话他明白,靠着这缕残存的神雾,他们能寻到再造出一个简遐州的方法。
被造出来的简遐州能像这样给他煮阳春面,过往他们所有的记忆也都会被保留,他能得到一尊如假包换的傀儡。
可那和当初装作简遐州的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区别。
取代了简遐州、被强行续命于这世间的那具行尸走肉也许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的成为活人心中的慰藉,他们可以像曾经那样游阅山水吵闹斗嘴,甚至独夏能亲眼看见他一眼挑中的那件衣裳穿在简遐州身上会有多合适。
但真正的简遐州却再也穿不上那件白衣。
忌日里烧给已故之人的羽衣在烈火中轻易就碎成了灰,野风一燎便会散入辽远的清霄,比风还要缥缈的灰烬怎么能真的传达想念,也许四野中那曾名为简遐州的一草一木根本就无从得知,刚刚吹拂过他脸庞的野火里夹杂着他最放心不下之人送给他的衣裳。
冒牌货也好,傀儡也罢,分食的都是本该属于简遐州的思念。
这事实让人恶心,更让人愤怒。
“对不起。”
独夏低声喃喃。
他不该允许它物分夺自己的情感。
可这碗阳春面他等了太久太久。
从发觉到简遐州体内那陌生的魂魄越来越占据主位开始,他就经常故意不好好吃饭,以此拙劣地想要多留住简遐州一会儿。
可惜最后他们连句话都没好好说上。
咔嚓咔嚓吞食那碗连食物都算不上的生面的声音回荡在厢房内,季凌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天道也为他和江御定好了这样的结局吗。
他悄无声息地看向江御,脖颈上墨色的纹路忽而发紧发烫起来,流过那处的血液奔涌成绵绵无绝的恨意——他不知这是为独夏而感到的恨,还是沉睡在他被於菟污染过的野性本能中的劣种,而在场的这些活物中却没有能让他发泄出恨意的泄口,季凌纾压抑着心底的烦躁,身后的璧墙上不觉已被他磨出了道道指印。
直到江御忽然有所动作,似是被眼前所见震惊到,只见他肩膀微微颤动了一瞬。
季凌纾的注意才转回到独夏身上。
此刻连独夏也怔愣在了面碗前。
因为那本飘摇欲散的神雾竟缓缓有了实体,凝成了一只手抽走了他不断夹着那吃了会坏肚子的冷面的筷子。
哐当——
凳子被蹬翻在地,独夏惶惑地站在原地,无措地将衣袖往下扯着,想盖住自己胳膊上还溢着血的伤口。
“简遐州……是你对不对?”
独夏颤抖着搭上了那攥着筷子的手,那手修长有力,他再熟悉不过,也绝不会认错。
“兰时仙尊,兰时仙尊你看啊,”
独夏声音沙哑道,
“他有自己的意识,他不是只会重现回忆的死物,你看啊?!”
“……”江御微咬着唇,迟迟没有再下断言。
独夏也没有再急着向他求证,转而紧紧抓着简遐州的手,力气大到好几次都把那实形捏得散了形,而那神雾却也很有耐心,只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在独夏掌心凝聚。
独夏眷恋地将自己的面庞递到那手指间,轻轻蹭着那曾经将他降服过的手。
54/110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