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宁怔住了,没有出声。他像是第一天认识边亭似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想要分辨他的这些话里,究竟几分假,几分真。
过了许久,靳以宁才轻声,“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边亭。”
边亭的心里纵然有千百种回答,能说出口的,也只能有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大方承认,“是。”
靳以宁继续问,“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万劫不复,失去很多东西,很多人。”也包括我。
“我心甘情愿。”边亭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靳以宁,还记得,我曾经不会用枪,第一枪是你教我开的。”
靳以宁摇了摇头,接受了这个现实,低声叹道,“原来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
边亭在窗前站了许久,最后才拉上窗帘,鼓足勇气,来到靳以宁面前。
在靳以宁的注视下,他蹲下身,半跪在他的脚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手背。
见他没有拒绝,他才敢挤压掉最后一点空隙,将自己整只手掌,完全贴上去。
“靳以宁,这么多年来谢谢你。”边亭抬起头来,无比虔诚地凝望着眼前这双眼睛,脸上露出了今天以来最真心实意的笑容,“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对我很失望。”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有着和丁嘉文他们不同的期望,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边亭想了想,说,“你想救赎过去的自己。”
靳以宁进入四海集团那年,刚好十五岁,几乎和边亭同一个年龄。他也是从码头上的小工做起,最后跟着蒋晟,一路腥风血雨,坐上了现在这个位置。
倘若当年有人可以拉他一把,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上这条泥泞血腥的路。
“但是靳以宁,我不是你。”边亭低下头,握紧了靳以宁的手,抵在自己的额间,“我想要的和你不一样,在四海集团平步青云,一辈子荣华富贵,有着花不完的钱,享不尽的福,这就是我想走的路。”
边亭的呼吸,平稳地洒在靳以宁的手背上,他心里的最后一点期望,也在这一呼一吸间,终于被彻底吹灭了。
其实边亭也错了,他对他说不上失望,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边亭没有义务承担他的期待。
他一厢情愿地想要他无忧无虑地长大,要他远离江湖险恶,要他一生随心所欲,平安顺遂。
就连喜欢他,也是一厢情愿。
“好,你说得对。”
执念一旦放下,人就很容易释然。靳以宁抬起边亭的脸,让他看向自己,然后一根一根,掰开攥着自己手背的手指。
他的力道不重,却毫不犹豫地,扯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牵连。
靳以宁从边亭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抚上了他的头。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动作轻柔地抚平了他翘起的发梢。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再为你做的了。”
他的手掌在边亭的头上停了停,然后向下移动,来到他耳侧,用拇指,抹开了眼尾那若有似无的湿意。
“既然你已经做好决定,那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吧。”
眼角的温热随即消逝。
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边亭陷入了一种混沌的状态,他眼前白茫一片,耳朵里听不见半点声音,感受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
待他回过神来时,靳以宁已经来到了门边。
离开前,靳以宁回过头来,对他说,“愿你梦想成真,前程似锦。”
◇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喜欢过你
当天晚上,靳以宁就让人把边亭的东西打包好,从家里清出来,送到了公司。
边亭的家当不多,一只行李箱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大堂中央的地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见了。不需要更多的注解,所有人都知道,靳以宁和边亭闹翻了,边亭被扫地出门。
至于原因,四海集团上下众说纷纭,不过没有人敢去找当事人求证,就变着法子来丁嘉文这里打听。
深夜时分,丁嘉文一脚刹车,中止了跑车炸街的轰鸣,将车子停在了一条脏污逼仄的小巷。
这里是关帝街的后巷,巷子的尽头是一家充满年代感的茶餐厅,曾经的丁嘉文是这家茶餐厅的常客,特别是店里的秘制猪扒包,时常让他魂牵梦萦。
但最近几年,他再也没有来过了。
丁嘉文没有马上下车,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约我来这里做什么?】
短信很快就回了过来,【你进来就知道。】
“扑街仔。”丁嘉文低声咒骂了一句,打开车门,进了餐厅。
临近打烊,餐厅的生意很淡,放眼望去,里面压根没有几个人。
就在丁嘉文推开店门之际,一个胖得像球一样的男人猛地往前一扑,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摔倒在他脚边。
丁嘉文的眉尾挑了挑,不消多说,这位是被人一脚踢出来的。
男人名叫肥标,是下城这一片颇有名气的蛇头,手里比较多的是来往北美的生意,今天就是他约丁嘉文到这里来的。
看这架势,这位标哥必然不是今天的主角,丁嘉文抬起头来,往店里扫了一眼,看见卡座上的边亭。
边亭一个人在桌前坐着,肩背笔直,状态却很松弛,没有传闻中丧家之犬的落魄。
肥标这一跤摔得不轻,瘫在地上,哎呦哎呦地直叫唤,丁嘉文被他吵得心烦,抬腿往他肥大的屁股上补了一脚,低声呵斥道:“滚。”
肥标连忙住了嘴,他瞅了眼丁嘉文,又回头望了望边亭。这下他也顾不得痛了,捡起地上的鞋,屁滚尿流地冲了出去。
丁嘉文双手插在兜里,吊儿郎当地走进店里,来到边亭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
“我的电话,都快因为你被打爆了。”他一脸嫌弃地拨开桌上的猪扒包冻柠茶,“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大好,别吃这些了,走,兄弟带你吃点好的,东京大厦那家法餐怎么样?”
自丁嘉文露面起,边亭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他,神色令人琢磨不透。
“喂喂喂。”丁嘉文早就习惯了和边亭这样的交流方式,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颊,无奈地说,“别告诉我大半夜的,你想吃猪脚饭,腻不腻啊。”
边亭见丁嘉文执意要装傻充愣,先一步扯破了窗户纸,“你认识肥标?”
“不认识。”丁嘉文努了努嘴,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半个身体滑了下来。
边亭不置可否,伸手抽出吸管,扒开外面的纸壳,动作慢条斯理。
“肥标和我说,他见过传说中的那位偷渡头子边哥,和他一起喝过一次酒,还有他的电话,所以今天我就请他帮忙,把这位边哥约出来。”边亭将吸管插进了冻柠茶里,又把杯子推到丁嘉文面前,“喝吧,加过糖了。”
“阿亭。”丁嘉文瞅了眼面前的茶,坐直了身体,眼神像是变了一个人,“你想说什么。”
都到这份上了,边亭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截了当发问,“你在外面卖猪仔,为什么打着我的旗号?”
原来一直以来,用着边亭的名义,在人口偷渡买卖市场活动的这个人,就是丁嘉文。
其实不需要丁嘉文回答,边亭也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一是做这种生意,需要一个假身份来掩护自己,以便将来东窗事发时,争取点时间。
二是有不少人都知道边亭是靳以宁的心腹,用他的名义来做事,等于蹭上了靳以宁的东风,可以换来不少方便。
“你都知道了啊。”丁嘉文挠了一把头发,尴尬地笑了笑,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蒋天赐给我看过一张照片,说是在泰国拍到的,照片上那个人穿的外套,我也有一件。”
边亭的目光牢牢锁定丁嘉文,丁嘉文言下之意,算是承认了。
“那件衣服是靳以宁给我的,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泰国,你借走了那件外套,说是穿得帅一点,晚上去酒吧好泡妞。”
都是多少年以前的老黄历,丁嘉文“噗嗤”笑出声,如今他开着他的车往酒吧门口一停,多的是人贴上来,再也不需要借一件名牌衣服来壮胆。
他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再看边亭,“那么久以前的事,亏得你还记得…”
“丁嘉文。”边亭没有心思和他开玩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为什么。”
“阿亭,你这话就问得没意思了。”
丁嘉文夸张地叹了口气,拿起边亭给他点的冻柠茶,吸了一口。柠檬茶太冰,冻得他整张脸皱成了一团,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靳先生喜欢你看重你,你不用沾血,不用干脏活累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丁嘉文放下玻璃杯,眼中露出凶光,“而我不一样,我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去争,去拼,去抢!”
边亭没有被丁嘉文刻意表现出来的凶狠吓到,神色平静地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最开心的事,就是可以吃一个猪扒包,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再也不会因为一口吃的挨打了。”
“你别和我提以前!”
提起过去的窘迫,丁嘉文仿佛被戳中了痛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那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要更多钱,过上更好日子,阿亭,我问你,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有什么不对!”
“丁嘉文,你清醒点。”边亭也生气了,重重拍下桌子,打断他的话,“前次你搞出那么多条人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有没想过再这么下去,将来你会怎么样?”
“船在海上沉了,谁都不想的嘛,那次是那些人命不好,他们既然要铤而走险,就该想过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丁嘉文的声势弱了下来,“差点害你死在蒋天赐手里,是我对不住你。”
说到这里,他侧目看向边亭,“但是边亭,你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别忘了,你手上也沾了两条人命!”
边亭被丁嘉文堵得哑口无言,在丁嘉文看来,事实确实如此。
“你别在我面前装清高,你如果不是我这种人,为什么不舍得和靳以宁去美国,要继续留在四海集团?”见边亭无话可说,丁嘉文嗤笑一声,说,“走了多好啊,再也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日子,你为什么不走?你还不知道吧,靳以宁下周三就要出发了。”
边亭的心口似挨了一拳,如果不是丁嘉文今天提起,这个消息,他确实没有听说。
“丁嘉文,现在我们在谈的是你的事,你不要扯到我身上。”边亭强忍住心里的难受,专心眼前的事,“我确实生你的气,但我更不希望你出事。”
丁嘉文一句话就能挡了回来,“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边亭的脾气也上来:“所以你没打算收手是吗?我都能查得出来的事,你觉得警察会查不到吗?”
“查得到又怎么样,有证据吗?”丁嘉文不以为意,“现在泰国那边已经结案,除非出现颠覆性的证据,谁都不能把我怎么样。”
谈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未来他们会如何,边亭心下已经分明。
而且丁嘉文说得对,他并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和他说这些。
“看来。”边亭看着丁嘉文,心里并不愿意相信这是他们的结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这么面对面吃饭了。”
“阿亭,我不理解,我们都是出来混的,你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是双手双脚支持。”丁嘉文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有钱一起赚,有财一起发,不好吗?”
“把事做绝的不是我,丁嘉文。”边亭摇了摇头,“你打着我的旗号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
“好吧,阿亭,这么多年下来,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丁嘉文仰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油腻腻的灯管,长长叹了口气,“过去是我做得不对,我对不起你,欠你一次。”
“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他一口喝干了柠檬茶,用力将杯子掷在桌面上,站起身,“欠你的我会还,但如果你要挡我的道,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 *丁嘉文的消息非常准确,靳以宁去美国的时间定下来了,就在这个星期的周三。
靳以宁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蒋晟和杨芸都觉得有些突然,但听说是去治腿,又都表示了支持。
“楚君…楚君死了,天赐一蹶不振,现在你又要走,我们家到底是怎么了?”阳光房里,杨芸无声垂泪,“还有阿亭,外面的人都说,你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了,你们俩有什么误会不能坐下来好好说不明白吗,为什么要闹成这样?”
看来靳以宁和边亭撕破脸的事,二老也已经知道了。
“妈,我和他没什么。”靳以宁抽出手帕,递给养母,“不要担心。”
“孩子们的事,我们就别掺合了。”在这件事上,蒋晟看得比较开,对靳以宁说,“你放心去吧,身体最重要。”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蒋晟的精神气已经恢复了许多,逐渐摆脱了丧女的阴霾,“现在有阿亭帮我,还有嘉文,这小子也挺能干,没事的。”
“我还能再撑几年。”说完,他又意有所指,“你放心,在你回来之前,什么都不会变。”
靳以宁坐在二人身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轻不重地安慰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当晚靳以宁在蒋晟那里吃的晚饭,回到家的时候,齐连山等人已经聚集在他的书房里。
琴琴忙着收拾行李,其他几人在一旁搭把手,收着收着,没心没肺如弹头泰国仔,都红了眼眶。
“别这样。”
靳以宁阖上电脑,交给琴琴,看了一眼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壮汉,无奈道,“我是出去治病的,又不是移民了,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琴琴接过电脑装进行李箱,顺便最后检查了一遍靳以宁的证件,在一旁帮腔,“就是,现在通信这么发达,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如果真有什么事,靳总也能飞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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