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阳泽:“……”
而这时,只听顾千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破口大骂:
“放你娘的屁!”
俞霓回身去望,顾千秋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这也是今夜第一次,顾千秋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本来以为霞色会比乌云更加耀眼,但不知为何,总是要被忽略。
俞霓反而来劲了,笑吟吟的,端出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郁少侠啊,你以为千秋是什么深情的人吗?从来只有人爱他,从来没有他爱人。”
郁阳泽:“……”
顾千秋再中气十足地骂:“你少造谣!”
“你只是……只是沉迷于一场短暂的幻梦罢了。他不会永远陪你站在原地的,等梦醒的时候,他就走了。”
郁阳泽:“……”
顾千秋于百忙之中断喝一声:“嘿!受不了了!给我死!”
话音还未落地呢,一道弧光直劈过来!
血海所及之处,点燃所有的火焰,大片的红光之中,只有这一束是冷峻的寒光。
剑弧顶天立地,像是要把城池分成两半,所过之处,冰雪冻彻,人硬得跟石头一样。
几个人都纷纷散退,暂避锋芒。
只有郁阳泽岿然不动,那磅礴剑气从他身侧过去,没有伤及他分毫,反而在最尖端的杀器之下,似乎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郁阳泽气定神闲地反问:“说完了?”
俞霓的表情难看起来。
郁阳泽轻飘飘地扫了扫剩下的人,皆是面如土色,于是他心情很好地翘起嘴角。
凌晨闪得慢了一些,手臂上被剑气灼了一道长痕,呲啦啦地凝结出冰雪,让本来就不像是活人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凌晨道:“他只是在爱你的时候最爱你。一旦分道扬镳,他比谁都无情。前车之鉴啊,郁、阳、泽!”
要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郁阳泽简直就要相信了。
他将侠骨香抽出,冷铁寒光,如出一辙。
“可是……为什么他要爱我?”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了一下。
“我爱他就行了,不用他爱我。”郁阳泽淡淡地说,“今夜,我愿意为他而死!”
下一刻,侠骨香剑影凌乱。
来这里之前,顾千秋已经大致给他恶补了一下这些人的手段,聊胜于无。
郁阳泽催动一霎晚风,凉意俱现。
他的心法已经完全登峰造极了,毫无惧色地面对人群,天命洞开——
九个境界,全在侠骨香的剑尖上悬着:
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
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
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第240章
一霎晚风的剑意无形而有形,细细密密地笼罩住整个城池,像是下起了连绵的小雨。
“……”俞霓诧异,继而就是愤恨。
只这么短的时间,郁阳泽的修为居然也能如此精进,甚至到了令人不敢小觑的地步。
明明一年之前,他还被自己随意按倒在惊虹山侧峰,毫无还手之力。
难道真是惊虹山离天道最近、风水最好?
剩下的几个人,差不多也都是这个想法。
他们身居高位的时间太久了,总觉得天底下就这么几个人,彼此可以起起伏伏,但是不会被外人所撼动。
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
郁阳泽的天命一开,全是纯粹的杀意。
剩下的人不再犹豫,反正也到了玩命的时候了,纷纷开启天命。
那场面就没人能控制得住了。
立刻乱成一锅粥——
只见,无数桃花树拔地而起,顶破砖石和建筑,在所有不明显的缝隙之中,粗壮的树干、扭曲的树枝,迅速生长成型。
然后夜风一过,枝头就开出无数锦簇的桃花来,跟地上的荼蘼花相映成趣,红粉一团。
而且因为桃花开得太多、太繁杂,遂在街道中形成了一片若隐若现的桃花瘴。
粉色的迷雾,十足的妖邪。
风吹过的时候,城中又有烟雨飞来。
转瞬成为瓢泼大雨,把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淋成了个落汤鸡,冰凉皮肤的触感诡异莫名。
又有哀哀戚戚的长调,从四面八方传来,属引凄异、空城传响、哀转久绝。
已经暗淡异变的神佛在高处睁眼,巨大的佛像上布满了青苔,连金身都被腐蚀了,呈现出斑斑驳驳的古铜老色,锈迹斑斑。
佛祖垂眸,一手结印、一手捻花,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不带丝毫慈悲意,反而很诡异,不怀好意的虚假。
佛像头顶倒开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幕,颜色却是灰黑的,质感半虚半实,又见莲瓣上有大大小小的、丑陋的洞,深深浅浅、凹凸不平,像是病变了一般。
原本的三十六品造化青莲,也就剩此了。
须弥灵山脚下,再无真佛。
阴阳鱼图则是在无人发现的时候、静静爬满整个城池,将未分的混沌划出清浊,阴阳、刚柔、奇耦,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三奇、六仪、八门、九星、九宫、八神,潜伏在每个人的脚底,心念转动,幻方更变。
本来要顺应天命的六壬书院院主。
此生第一次,决定要顺应自己。
霎时间,可谓群魔乱舞、奇诡横飞。
但漩涡中心的郁阳泽毫不畏惧。
三尺冷铁在他手中,爱恨都悬在剑锋上,冷光流转,好似能够洞穿所有黑暗和阻碍。
证大道?
一剑足以!
城中更加诡谲莫名的祭台之上。
少年摇着扇子说道:“好高的人气啊,顾盟主,真是令人艳羡。”
当然,虽然他嘴上说着“艳羡”,但分明是恶意更多,看置身事外的热闹尤嫌不足。
顾千秋第无数次说:“他们不是爱我。他们是败给了自己的执念。神、佛、妖、鬼……无论是什么,行走世间,最终要与之周旋的,只有自己罢了。”
少年反问:“我却觉得,证道是逆天。你有想过为什么修行之路如此难走吗?”
顾千秋淡淡:“没想过。我的修行之路不难走,随便走走而已。”
少年不应,继续说:“分明啊,就是大道青天不愿有人分享它的权力,它要永远高悬于你们的头顶。所以不如,改信奉脚下的血海?它虽然冷酷、残忍、混沌,但它不畏惧有人能够因此托生。说起来,你们多久没出现过得证大道的人了?百年?千年?万年?”
顾千秋还是淡淡:“大道千万条,不是只有登仙才算证道。就像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是得证了我的道。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还是动手吧。”
少年却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的华服一看就是正式礼制的,特别繁琐,而且隐隐能看出来很古老,特别不适合跟人动手。
但顾千秋知道。
少年后退不是害怕。
下一秒,有一只手伸到了顾千秋的侧腰,眼看着就要搂住他了,顾千秋猛地闪身躲开,霜雪明至,那只手就被冻成了块坚冰。
从剑光的倒影中一看,顾千秋迅速认出了这个人。是穹旻。
他像是鬼魅一般,贴身站在他身后,黑色的影子,漂亮的五官,但是有一双令人极度不舒服的眼睛——漆黑的眼珠迟钝地凝视,很久很久才会转动一下,非人感深重。
虽然他本来就是个鸟。
但是现在的形象,跟当初完全不一样,哪怕是顾千秋,居然也生出了半点恐慌。
他手腕一转动,霜雪明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贴着自己的侧颈,直接刺向穹旻!
如此果断的决策、如此大胆的角度,若非对自己的剑意的掌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是绝对不敢如此做的 。
但穹旻却连躲都不躲。
他一把抓住剑身,鲜血淋漓。却反而翘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意:“……千秋。”
那种非人的感觉就更重了。
就好像是,明明是一个人形态的东西站在你身后,但你却有强烈的直觉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且这个东西还在努力地……装人。
祭台之上,少年堪称彬彬有礼地往后退了十几步,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准备看戏。
穹旻嗅闻他身上的味道,好似无知无觉地又说:“千秋……”
“叫你爹呢?”顾千秋把脏话说出来,心里就干净了,“我的剑都敢抓?找死!”
猛地扭动手腕,霜雪明也随之一转,瞬间,穹旻手掌上大块的皮肉就被剜下来。
同时浩荡的灵意炸开,穹旻半边胳膊直接软趴趴地垂下,冰霜迅速往上蔓延,一直覆盖了他的半边肩膀,冒出微微的白气。
但穹旻身上灼起了一簇火焰,烧在颈边,将冰雪止住了。
顾千秋退出去四五米,站定回身来看——穹旻没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而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一瞬间,顾千秋就下了定论,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能交流了。
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他。
想完,顾千秋直接揉身上前,手中长剑舞动如飞,切开冰和火,根本看不清剑影,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之一的,“一天月明”。
这剑本就是极玄妙极浩荡,更巧遇上今夜圆月,没有迷雾层层,剑光融在月色里,防不胜防。
穹旻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下,似乎对这剑光有反应,但立刻就重新凝视到了顾千秋本人身上。
两个人的速度都尤其快,像是两道闪电,穹旻被逼得接连后退,差一点就要掉下祭坛。
站在高高的祭坛边缘,在躲过顾千秋竖切一剑时,穹旻没奈何地向后跌落。
然后下一秒,火红的赤光拨地而起,和莹莹亮的诡异地光融为一体,尽是血红。
铺天盖地的羽翼笼罩了整个城池,气温在瞬间拔高到了一个离奇的程度。
祭台之下,人群身上的汗水和血液都在瞬间被蒸发殆尽,极端口渴和皮肤灼痛都是在同时出现的,而且立刻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神鸟的羽翼像是云霞,火光幢幢。
顾千秋骂道:“吓唬谁呢?”
随即也是纵身而上,踩着虚空,变换身形,剑气再度暴涨到与之抗衡的地步,满地冰霜,气温被拉回水平线。
人群一热又被一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哆嗦。
穹旻化作了原型,吞火吐焰,霎时间将祭台烧了个飞灰,还剩结冰的地砖坚持着,发出呲啦啦的爆响。
顾千秋反手就剁他的狗头。
然穹旻就像是没有感知觉一样,被霜雪明灼伤也不知道痛,流光惊雷般冲向顾千秋!
轰隆!
顾千秋抬剑去挡,但是太过庞大了,没挡住,穹旻直接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飞出了好几十公里,重重撞在一座大山上,才停住。
山脉轰隆隆地震动,落下西瓜大小的石头碎块,漫天地都是惊起的尘埃。
顾千秋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一痒,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肋骨都被撞断了好几根。
霜雪明也在惊雷的爆炸中脱了手。
“……”这扁毛畜生!
穹旻并不觉痛,尘埃还没落地呢,就已经在顾千秋身上动手动脚——不是要非礼,而是要拆他的四肢。
顾千秋当然不能令他如愿,也动了真火。
两人往下掉的时候,就跟穹旻七手八脚的见招拆招,一时间筋骨关节劈里啪啦乱响。
轰!
他们落在地上,又惊起满地的尘埃。
顾千秋运气不好,是摔在下面的那个,瞬时间就丧失了抗衡性,于是非常不讲武德地伸手薅住了穹旻的头发!
扁毛的鸟雀都格外重视自己的外貌。
哪怕现在穹旻看起来已经精神失常了,但是最基本的本能还在。
顾千秋这么一拽他,穹旻动作一顿。
居然有用!
顾千秋狰狞一笑,他怒冲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身在上,薅着穹旻的头发就去撞山。
山壁全是崎岖的岩石,坚硬而丑陋。
顾千秋一点力气没留,每次一撞,山体就跟着抖一抖:“让你犯贱!让你犯贱!”
霎时间,天地只剩——咚!咚!咚!
顾盟主动作快如残影,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足足撞了一百多下!
那山体经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轰隆”一声,居然碎了,塌成了一片废墟。
顾千秋一失手,穹旻从地上爬起来。
一头一脸的血,无数孔洞伤口里都镶嵌着碎沙石,字面意义上的“面目全非”了。
而且要仔细去看的话,还会看见他的头顶上,露出一片秃了的头皮。
顾千秋理智稍回,略微心虚地把一大撮鸟毛丢在地上,手心黏黏的,他又不着痕迹地在裤腿上蹭了蹭。
穹旻还是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什么?”
额头上的血全流到了眼睛里,穹旻眼眶又蓄不下,只能溢出来,蜿蜿蜒蜒地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像是丑陋的虫子爬过。
“为什么……?”
有某一个瞬间,他居然带着微妙的委屈。
恍惚间,和百年前的少年融为一体。
但是,只要顾千秋看到他那双眼睛,无论心中生出多少异样和怜悯,也会在瞬间冰冷下来。
返璞归真的鸟雀,冰冷冷的无情。
“剑来!”霜雪明飞回手中,顾千秋寒声道,“我早都说过了。”
他明明早都说过的。
在合欢宗、在黄泉、在琉璃寺、在旧府、在浮月城、在惊虹山……
他明明说过如此多遍,又解释、又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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