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承长运接过《渡生录》,少年哭得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伤痕累累得皮囊连着灵魂一起皮开肉绽。
“我、我……”他说不出话来。
“都是千秋的命!”师祖再次说道。
忽然惊雷一动,平地光炸起,夜幕雨帘中仲承长运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无比坚定,似乎雨霁天晴般参悟了一切。
当时的郁阳泽没有发现这微弱的变化。
他颓然跪在瓢泼夜雨里,几乎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彼时仲承长运那目光中闪烁的隐秘微光,几乎是惊心动魄的。
·
与此同时。
青雾镇。琉璃寺。
说是个小镇,那属实是有点骗傻子了。
但凡是对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稍微懂一点的人,就会知道“青雾镇”几乎是除了皇城之外,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原因无他,天下第一寺“琉璃寺”正坐落于此,香火鼎盛的时候,人间其余寺庙加起来都触不到琉璃寺的门槛高。
而鼎盛原因,当然是活佛在世。
香客若要上山,先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见天王宝殿内大肚弥勒、韦陀肩扛金刚降魔杵,最终走到大雄宝殿,点佛法僧三香,便可述诸苦难、祈福还愿。
而除开这一条上山路,香客络绎不绝,其余地方便可堪称人迹罕至了。
清幽山林里殿堂、门窗、亭榭、游廊相映成趣,小沙弥们静静做着自己的功课,老禅师坐在山野林间参禅悟道,一动不动。
琉璃推门走进主供佛殿。
佛殿内,巨型的释迦摩尼佛像结跏趺坐在莲花座上,左手作触地印,右手结禅定印,略微俯首,眼神下视,慈悲目光平等地看向每一个信众。
琉璃目不斜视,直接走进去。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
若是信奉天下禅宗之人,必然能一眼认出他来——这就是琉璃寺的参禅大法师、主持慈心,御赐僧袍,佛法通悟,行满功圆。
慈心大师进门之后,先是走到蒲团面前,行了三遍五体投地的大礼,才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去看稍远处的琉璃。
他就安静地杵在那里,光影交错,显得有些冷漠。
但琉璃的面容非常年轻,几乎有些秀致,薄唇、长眉,那双眼睛却往往微垂,不太习惯与人对视。
——那是因为琉璃天生琉璃心,往往与人相视的时候,能直接看透所有人心底的丑恶与污秽。
而众生在世,谁敢称自己一尘不染?
琉璃小的时候,有一次夜半跑到慈心的僧房玩闹,慈心惊醒与其对视,那双泛灰的浅色瞳孔让他骤然生出一身冷汗,此后再不敢不锁房门睡觉。
所以琉璃也没有其他小沙弥作为玩伴。
后来他逐渐长大,性格也愈发安静、孤僻、冷漠。
“嗯?”忽然,琉璃轻轻道。
大殿内供奉的烛火太多,一点点风过便晃动烛芯焰跟着动,但又不够照亮着巨大的佛殿内每一寸地方,在斑驳变幻的光线之中,呛人的火烧烟变成丝丝缕缕的形状,映在琉璃的眼底。
慈心大师猝然低头,道:“这边来。”
两人一齐走向金身佛像的右侧,那里搭着一张简易的小床,上面闭目不醒的人,正是自在。
琉璃抬手,悬停在自在的头上几寸之处,并不直接接触,瞬息间又收手回来。
“应该没事啦。”慈心大师在另一侧说,“他也有佛缘。”
琉璃忽然哂了一下。
这话说的……这个天下第一寺之内,哪个和尚没有佛缘?
小和尚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要给些教训的。
“撤掉一半的香火吧。”琉璃平静地说。
“……”慈心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过多置喙,“好。”
琉璃微微颔首,然后就准备离开了。
慈心拿起一根金属小杆,将一朵火焰的烛芯按灭进灯油里,忽然说:“得空去看看你师父吧。他在等你。”
琉璃置若罔闻,推门而去。
慈心叹了口气。
他一个进佛殿都不燃香、不行礼,推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活佛。
又哪里会认什么师父呢?
第54章
琉璃寺最深山里,绕过藏经阁、浮屠塔,有一处别致的小院。
这院落三进,垂花门过,是一片莲池,其中各色莲花开得极盛。
琉璃走过游廊,到东厢房门口,不知怎么,忽然一顿。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副场景──
黄泉内,三十三层无垢楼,一袭白衣仗剑跃身而下,像一只俯冲的大鸟,羽翼光华足以惊艳整个鬼夜长安。
……是谁?
琉璃想到一半,忽然顿住。
佛法修行先渡己、后渡人,这种不受控制的思绪,从他七岁开始就再也没发生过了。
今日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屋内传来询问声,“进来呀。”
这嗓音清润,语调微微上扬,是个非常好听的声音。
霎时间,这在世活佛眼中的冰雪融化成涓涓春水,丝丝缕缕地流淌出来,温柔得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什么黄泉、无垢楼、白衣、负长剑全都消融了。
琉璃直接推门而入。
这里简直不像佛教内的装潢。
深木色的案几上散落着几本书,被随手倒扣在桌面上,从屋内雕花圆窗刚好能看见院中的池塘,莲花叠层,莲叶田田。而最为巧思的,是挑高的屋内从脊上垂落下来的巨大宣纸,一首《将进酒》跃然纸上,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狂草写意,胸怀宽阔。
案几前,一道白色的身影背对琉璃,慢慢扭过头来。
那赫然是顾千秋的脸!
琉璃今日着素禅衣,跟白瓷一般的肤色衬在一起,跟净透的琉璃一致,垂着眸子,温柔漫溢:“千秋。”
“顾千秋”从容起身,动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琉璃的衣领皱褶处,问道:“自在怎么样了?”
琉璃一低头,就能看见那后颈正从一个不经意的角度露出雅致的弧度来,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微微疑惑抬眸来看,水光潋滟的眸子。
“……”自在笑着说,“怎么就问他?不问问我?”
“顾千秋”哑然失笑:“宝月映琉璃的活佛在世,你有什么好问的?”
自在含着笑意,静静看着他。
“顾千秋”果然认输,凑近了一些,笑着挑眉问道:“那么,你感觉怎么样啊?”
琉璃抓住他的手。
源源不断的温度和脉搏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不禁让他心情大好。
“我感觉像在做梦。”琉璃不避讳地说,“佛祖将你还给我了。”
在天下第一寺里做这种事、说这种话,岂止只是“大逆不道”。
但他却并不在乎,反正更加过分的事,他也做过了。
琉璃心中微动,忽然将他横抱起来,坐到大蒲团上,“顾千秋”象征性地挣了一下,立刻被琉璃不由分说地抓回来,按进怀里。
“诶!做什么?做什么?”
“做。”
“……你这人!”
琉璃笑起来,从身后抱着他,把下巴放在“顾千秋”的颈窝上。
“我感觉像做梦一样。”他梦魇似的又说了一遍,轻言细语的也不需要任何人回应,胳膊却不禁收紧一些,似乎为了确认这个人存在。
但在这种把世界抱了个满怀的情况下,琉璃脑中忽又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让他动作微僵。
怪异。如此怪异。
但怀中的“顾千秋”挪了挪,在他怀中窝了个舒服的位置,长睫一动,温声问道:“在想什么?”
琉璃看他,夭桃秾李,顷刻间又陷入那场盛大、迷蒙、在劫难逃的幻境之中。
而若有人此时敢在大雄宝殿中抬头直视佛陀,就会看见普度众生的佛祖此时微微抬眸,冷意迸溅。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离恨楼,意气生。
一声咆哮——
“姓顾的!这是我的院子!我的屋子!我的床!”
顾千秋趴在床上,“情欲”发作难受得要死,假装听不见,把被子默默往上拽了一点,整个人缩成一坨不雅致的形状。
仇元琛往前一步,压迫感当头袭来。
顾千秋隔着被子,瓮声瓮气地强调:“我是病号!”
因为有隔阂,他的声音三分失真,天生神经大条的仇元琛一点怪异都没听出来,恨不得直接上手,把这人从床上丢出去。
“难道我不是吗?”仇元琛喊。
“……”顾千秋的回应是,一挪、一挪,把自己塞进了一个角落。
那空出来的大半张床,无疑是无声地邀请仇元琛。
仇元琛简直要被气笑了。
“不是给你留屋子了么?”
“……”
“为什么非要跟我挤?!”
“……”
顾千秋一顿,想起来行为怪异、宛如俞霓上身的郁阳泽,害怕地又挪了一下,以示自己只需要这小坨地方就够了。
仇元琛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动手,把顾千秋从乌龟壳中刨出来,刚想劈头盖脸地骂,忽然一顿。
他脸色怪异地:“……我去,我把这茬儿忘了。”
顾千秋像条死狗一样被他抓在手里,神情倦怠,有些游离世俗之外的漠然。却偏偏脸色潮红,皮肤发热,眼角泛着诡异暧昧的红晕,好像刚刚哭过,被欺负得狠了似的。
而最过分的是,他刚刚反抗暴政无果,被稀里哗啦地一扯,现在身上的衣服凌乱,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锁骨。
场面是如此香艳。
此时随便换一个人站在这里,肯定要给人一种面红耳赤的感觉。
但站在这里的是仇元琛。
他一身正气、精钢神魂,甚至伸手摸了一下顾千秋的额头,道:“你发烧了。”
顾千秋:“……”
顾千秋拍开他的手,又挪回床上,整吧整吧他的乌龟壳,打算缩回去。
被仇元琛一把扯住后领。
“你丫就这么硬.挺着?!”
“……”
“从一开始就这么硬.挺着?!”
俞霓那狗日的手段他又不是不知道,必然是一开始轻柔、仿若没什么大事,但越到后来越严重,直到超越世间所有最折磨人的手段。
仇元琛还想说什么。
顾千秋比他还悲怆地道:“老仇啊,你以为我想吗?”
仇元琛一噎,就听他控诉:“你学的是离恨楼的轩辕剑意,管杀不管埋,就没指望过你。本来想着郁阳泽学过‘数枝雪’能救我一命,结果那小兔崽子不学了。”
他指着桌上的一张六壬书院的草书,道:“现在俞霓已经第四了,你是能去把他给我抓来还是怎么着?”
仇元琛:“……”
仇元琛心虚地:“那黄泉清……啧,你少瞪我!那怎么办?还有谁能救你?”
顾千秋说:“还是挺多人的。”
仇元琛燃起希望。
顾千秋娓娓道来:“第一呢,你去缘灭楼底把合欢宗的宗主献刨出来。当然,这有点小难度。”
他拿起六壬书院的草书:“来。看见这个‘宝月映琉璃’了吗?你把他打包回意气生。不过,我估计以你的修为,也有点小难度。”
“别气馁啊,看这里,这里还有一个天碑第七的‘太极生天地’。他的功法阴阳调和,圆融修身,于我有益。一切都很好,只可惜有点小问题,他不一定会救我。”
仇元琛紧张地:“为什么?”
顾千秋把草书往床上一丢,笑道:“因为这是我的前男友。”
仇元琛:“……”
仇元琛:“你真是作孽啊!”
顾千秋往床上一躺,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慢慢闭上眼睛。
俨然是一副安详了的样子。
仇元琛站在床边:“不对啊,你们不是有个‘鱼影琼扇柄’么?那个也有一丝黄泉清气吧?哪儿呢?”
顾千秋眼都不睁:“塞郁阳泽枕头底下了。”
仇元琛:“?”
顾千秋幽幽道:“这次他才是伤最重的那个。你小心他走火入魔,跑来跟你拼命啊。”
仇元琛彻底语塞。
仇元琛笑意有些苦,却还是被这个话题带走了,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跟我拼命?”
顾千秋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跟他有仇呢。”
仇元琛亲手为他倒了杯水,诚惶诚恐地请他饮下,甚至亲自铺了被子,请陛下就寝。
顾千秋脸上的潮红是一阵一阵的,现在浑身酥麻的感觉消退了几分,看起来,感觉这一次发病要过去了。
只是顾千秋知道,俞霓故意手段反复,最是折磨人。
哎,这种人怎么能到天碑第四?真是苍天无眼!
不过仇元琛没看出来,还以为他要好了,神思飞出十万八千里地问道:“诶,你说缘灭楼是什么情况?怎么感觉那里和黄泉有些联系?”
顾千秋看他一眼,顿了两秒,若无其事地道:“其实是跟苍恒鬼蜮有关系。苍恒当年的初代鬼主,颐,你听说过吧?”
仇元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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