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看见身边的施行知蹲在地上,还在换下的盔甲上拿什么东西,似乎要一股脑地都塞进自己的怀里。
“肖月公子稍等我片刻。”
走进了,肖兰时才发现那些都是书。因为数量实在太多,所以施行知塞得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健壮苗条的一个人硬生生让他自己塞成了一个肥肥。
肖兰时瞠目结舌:“你在做什么?”
“拿书。”施行知答得不假思索。
肖兰时连忙:“我知道。但我请问,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我房间里那些堆成山的小零嘴都没拿一块呢,你这是在干什么?”
施行知把铠甲里的最后一本书硬塞进怀里,因为实在装不下所以书本露出了一角。
他眉宇淡淡:“你不懂,这些都是我家先生的孤本,一笔一墨都是他的血汗,我身为他的弟子,怎可辜负?”肖兰时:。
他把自己塞得像个包子,说这话还显得有的可爱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肖兰时一挥手:“得。咱们也快走吧。”
施行知点了点头,连忙跟着肖兰时往南面的小道上走。-
若是要论,其实三条路里南面的巡逻算是最多的一条。但相比起来其他两队,肖兰时和施行知还算是手脚敏捷,因此二人便毫不犹豫地选了这条。
南面的小道还算平坦,旁边又有许多墙壁和百姓杂物可以遮蔽,两人走得还算顺利。未几,已经绕过了三班巡逻,按计划,只需要过了面前最后一道关隘,便可直向祁安山。
肖兰时和施行知躲在一处破损的围墙后,悄悄打量着不远处的塔楼。上面亮着几盏灯,底下是值守的从家弟子,正在雨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一、二、三四。”肖兰时低声数了数,又转过头,“一共四个,难度比刚才稍微大了点。”
施行知似乎对此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抱着自己的书,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看着他木楞的脸,肖兰时没忍住笑了:“说实话,你有种死了活着都行的美。”
印象中,他们这一堆人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日三餐都聚在一起,彼此几乎都混得很熟了。他肖兰时又是个人群里的活场子,几天下来,就算是内向如守宗朔,也能在他讲得笑话里面牵出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可是施行知不一样。
到满庭芳那么多天了,除了必要的事情之外,他几乎都一个人呆在房里,连随行跟来的临扬侍从都有时候见不到他的面。他也不爱跟一群人说话,除了俞稚昭和他从小相识勉强还能说上几句,一般人都很难近他的身。
这人外表总是一身纯白衣衫,平日不苟言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孤傲野鹤味道。肖兰时一开始也以为这人心里清高,不愿意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同流合污,可久了才知道,这是一个只会躲在自己房间里偷偷看书的小呆呆,平时说话也直,总是能在大家都高兴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把气氛降到冰点。或许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么个情况,每当和别人一起的时候,就会默默退出来,再躲进自己的小屋子里偷偷去背书。
临扬督守杨先生膝下没有儿子,这施行知凭借自己的勤勉好学,几乎半个临扬都想让他继承督守的位置。用江有信的话说,他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坐一天学一天别人家的孩子、肖兰时的反义词。
记得俞稚昭也说过,在临扬,施行知头上有个“修罗书痴”的称号。
肖兰时笑起来:“呆呆,他们叫你‘书痴’我能理解,怎么前面还要加上个‘修罗’?”
听见肖兰时这么说他,施行知也没有丝毫不满。
他十分诚恳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闻言,肖兰时一咂舌,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逗他了。
转而,他望着不远处的吊脚楼,谨慎道:“看见楼旁边那条小路了吗?”
施行知:“看到了。”
“你往前看,吊脚楼里有一个站着,好像在打盹;闸门前有两人在低声说话,没什么防备;还有一个在抱柴火,在那条路上来回移动,你懂我什么意思么?”
施行知立刻应道:“你是说趁搬柴火的那人不注意的时候,立刻摸黑抄小道。”
“啧。和我一样聪明。”
施行知忽然沉默了。
他这沉默感觉似乎骂得好大声。
紧接着,两人的目光紧紧锁住右面那条小道,只能那个拾柴的守卫转身的一刻,他们便立刻向小道上摸去!
肖兰时咬牙低语:“三。”
空中雨点飘零。
“二。”
那人重重把肩上的柴火扔在地上,拍着手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
就在肖兰时语落的一瞬间,他似乎感到身下像是有一阵疾风驶过。
他还没来得及惊愕,只见刚才还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施呆子已蹿出了几丈远,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我天!
肖兰时心里惊呼一声,也立刻运转真气向小道逼近。
如他所料,这道关隘虽然有四人把守,可由于地远人少,守卫都极其懈怠。迅速穿梭过小道后,两人紧贴在一处草垛后大口大口喘息着。
肖兰时勉强压住粗气,竖起拇指:“深藏不露了施公子。”
对他的夸赞,施行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也没推脱,也没认可。
他的手摸上自己的前襟,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急促低唤一声:“糟了!”
施行知的眼里不再像是一滩平静的湖水,倒像是夏日被暴雨肆虐捶打的河面,溅起拳头大的水柱。他整个人都慌了。
肖兰时如临大敌,忙问:“怎么了?”
“我的书掉了一本。”
在那一瞬间,肖兰时是沉默的。
说实话,他刚才真的被施行知吓到了。
然后,当他脑子里几乎把所有关于“无语”这两个字有关的句子都过了一遍之后,他仅存的理智还是强行拉扯着他的同情心,宽慰道:“没事,一本书而已,回头再请杨先生再写一本。”
可没想到,施行知却斩钉截铁说:“不行。”
下一刻,他的身影动了。
“喂!”肖兰时连忙低声唤,可以他哪能拦得住施行知。
两息间,施行知竟然又旁若无人地回到了刚才那条小道上。
看着从华搬柴的弟子即将回身,肖兰时心里岂止是一个心急如焚能够形容的。
“你他妈有病吧!!”
话音刚落,施行知弯腰要去捡地上那本书。
果不其然,搬柴的弟子立刻瞧见了他,提剑大喊一声:“有贼——!”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弟子立刻警惕起来,眨眼间的工夫,塔楼上的灯光便照射得如太阳般耀目,灯光直直打在施行知脸上,根本无处遁形。
肖兰时躲在草垛后气得两眼一黑。
四个持刀的守卫立刻围上施行知,刀剑的寒光在反射着他们极为不善的脸:“你是谁?来干什么的?从哪来的?”
问话如密集的雨滴般砸下来,施行知却不声不响,脸上一片平静。他刚要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书。
忽然,一只脚先他起身一步,猛地踩在他的手上。
那从家的靴底上全是细小的钢钉,别说这么用力地踩上了,就是普通人轻轻碰上一碰,也疼得头皮发麻。
可施行知已经平着一张脸,仿佛从未体会到那痛感一样:“我想捡书。这是我的书,掉了。”
为首的侍卫斜眉看他,腿上力气没松:“我问你是哪来的?”
施行知拿手指了指他来时的小道,一脸诚恳:“那儿来的。”
守卫忽然重重在同伴头脑挨个打了一巴掌,骂道:“废物!这么大个活人你们都看不见吗?!”
“大、大人你不也是在睡觉……”砰!
那个多嘴的脑袋上又挨了一拳。
施行知插言:“我想捡回我的书。”
闻言,守卫又重新看向他,上下打量:“你做什么营生的?不知道现在是宵禁吗?”
施行知就那么弯着腰答话:“一介读书人。不知道。”
守卫看他的打扮,听他的声音,不像是元京人,这人傻傻的,看上去身上又像是有两个钱的,便立刻露出一副凶相:“知道我们是谁吗?”
“从家人。”
四个守卫相互看了一眼,立刻相互心知肚明地会了意。他们虽然也是从家弟子,可向来不守家族里的重视,油水捞不到,安逸享不了,天天累死累活地还被分配到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岗哨,没有功绩,每月的月例就少得可怜。
好不容易路过这么一个看上去有点钱的文弱书生,那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是天上突然砸下来了块馅饼。
为首的守卫冷笑一声:“既然你宵禁时间擅自越关,按照章程,你得领上二十鞭,才算平了你的罪。”
闻言,施行知像是真的在思考要不要挨打。
肖兰时在一边:?
什么狗屁章程?这他妈明显是要为难你你看不出来吗?
见施行知不说话,为首的立刻善解人意般说:“念在你是外地人,不懂得元京的规矩,也罢。你且交了二百两白银,就免了你这二十鞭。”
施行知顿了顿,说:“一鞭十两?”
肖兰时崩溃:这他妈现在是算算术题的时候吗!!??
为首的明显一愣:“十两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转而,立刻又露出凶相,踩着施行知的手用了力,“拿钱。”
见状,肖兰时连忙易容钻了出来:“呆子!我让你等等我你怎么不听话!”
众人连忙瞪过去,把肖兰时也一起围了。
肖兰时连忙熟络地从怀里掏出一包鼓鼓的钱袋,双手奉上送给了那个为首的,赔笑道:“大人,小的两个是来元京经营书本生意的,今日路上有事给耽误了,不得不连夜从这关卡过,还请诸位大人看在小人小本生意的份上,扰了我这呆兄弟吧。”
侍卫接过肖兰时的钱袋,在手里颠了颠,说:“卖书的?”
“是。”
他冷哼一声,抬开了踩在施行知手上的那只脚:“这年头谁还看书,能活下去靠的都是拳头。”
一看他松了脚,肖兰时连忙捧起施行知的小手。
低头一看,他本来修长好看的手上现在落了好多个钉子洞眼,像是被什么凶猛的东西咬过似的,有几个看上去还伤的不浅,看得肖兰时心里直抽抽。
这都不喊疼,真是个呆子!
对于肖兰时的关心,施行知倒是自若罔闻。
他从肖兰时手里挣脱开,继续弯腰要去捡地上的书。
忽然,旁边一个干瘦的侍卫先他一步抢过那书本,一脸邪笑地说:“慢着,你这人虽然免去了责罚,但是你这书连夜过关,理应也交上一份白银。”
施行知抬起头,静默地抿了抿嘴,最后把求助的眼神望向肖兰时:时间紧,我忘记带钱了。肖兰时:。
那你怎么记得带上这些大石头。
无法,此时最好不要惹是生非,虽然肖兰时肉痛得紧,最后还是咬牙摸遍全身上下,拢共凑出来二十两白银,捧给侍卫:“大人,小的身上就这些了,还请大人不嫌弃。”
“行。”为首的侍卫刚要接过。
忽然,干瘦的侍卫连忙止住了他的手,很是嫌弃地上下打量着肖兰时:“你说你们兄弟来元京做买卖,浑身上下就装着这么点银子,谁信?”
肖兰时苦笑道:“今日伙计们已经押着货进了城,我们在后面有事耽误了才……”
他连忙打断:“你们怎么样我不管,爷们几个都是奉差行事,你若是有钱,你就把这东西拿走,你若是没钱,那哥几个就当擦脚的纸。”
肖兰时一听这些侍卫没想太为难他们,连忙一喜:还有这种好事!
于是连忙拉着施行知的袖子:“好的好的,这书大人要是看上了那就留给您了,没什么事我两兄弟先走了!”
但施行知就像是个倔强的牛。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紧紧地盯着那已经被雨水濡湿的书本。
肖兰时连忙眼神示意:呆子!快走!
施行知抿起嘴,意思明显:不行。
侍卫们相识一笑:有戏。
那干瘦的侍卫一页一页地用手指头把书给捻开,便翻遍笑:“呦,我说怎么那么不舍得呢,原来是抄本,这样,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只要你再交出来一百两白银,这些酸诗——”说着,他猛地合上,抖了抖,“就还给你们。”
肖兰时:“不要了不要了。”
施行知:“这些不是酸诗。”
两人的话压在一起,在雨声的交叠中模糊不清。
气得肖兰时连忙一毛栗子敲在施行知头上: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倔!
雨声打在施行知的脸上,顺着他流畅的下颚线滑进他的脖颈,他的脸色分外地白,可那双眼睛却像是闪着熠熠星光。
他紧盯着侍卫,几乎一字一顿的认真:“这些字墨,都是先生费劲艰辛,十几年如一日去民间采回来的野诗。耕离死,生者悲,天下六城,百万人的血和泪,都浓缩于这些纸页里。史册上无闻苍生不留分毫墨迹,可这些诗里写的就是这些来过人间的万万众,他们将来是要流传千古,万代黎民诵读,你怎可辱骂这是酸诗?”
侍卫不以为意地哼了声:“你们这几个臭书生,真以为自己识几个字就了不起了?爷爷告诉你,这天下,从来就没有过用酸诗换太平的!”
紧接着,他挑衅般抬手掀开一页:“你既然说它重要,好,爷爷今天就告诉你,这些破玩意儿,也只有给爷爷擦鞋的命!”
话音落,嘶一声如布帛断裂的声响在空旷的荒原里响起。
一页只有又是一页,施行知平日翻都小心翼翼的书本,在侍卫手里就好像个不值一提的垃圾,沾了水的字墨散出来,又在雨里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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