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岚在一片冷风中捧着小小的梅花,抬头瞭望,四周全是连绵的雪山,白色,一望无际的白色,甚至比天幕上的漆黑还要可怕。
那里太安静了。不知道有多少生灵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又寂寞地死去。
冷风和天地间,卫子成絮絮不停的声音回荡着,衬得这片幽静格外可怖。
于是姜岚立马起了身,捧着红梅花在如此广阔的雪山上搜寻,每当红梅花上卫子成的声音清晰了些,姜岚心里就知道她离他更近了。
黑色的天与白色的雪之中,一抹鲜红的亮色在风雪中瑟瑟前行,留下一深一浅的数不清的脚印。
最后姜岚捧着红梅花来到了一座山缝前,红梅花指示着卫子成就在里面,可是那条缝子完全被石头和积雪堵住,严丝合缝地将空隙塞得严严实实。
四周一片荒芜,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撬动的工具,于是姜岚弯下腰,开始用自己的双手,开始向下一下一下地挖。
积雪里面有数不清的碎石和尖锐的树枝,在一下一下地挖动里,姜岚那双漂亮的手上不知受了多少伤,还有那雪的冰冷将她的手冻得通红通红,几乎断了知觉,但是她不在乎,她从来都不在乎。
脚底一阵一阵的虚弱冲击着瘦弱的她,姜岚几次三番地摇晃着身子倒下,可当她趴在雪里趴了一会儿后,就立刻又会倔强地爬起来,继续用她的双手去挖。
在雪里的沙沙声中,她的一双手血红血红,十根手指的指甲全部断裂,但她从来都没停下来。只要红梅花上卫子成的声音还在响,她就不会停下。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躺在一片漆黑中的卫子成突然感到身旁刺进来光亮,他强撑着眼皮望过去,惊讶地望见了姜岚的脸。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姜岚就像是掏地洞里的老鼠一样,一把拉扯着他的领子,将他从地缝里拖拽出来。
卫子成从来没想到姜岚她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子力气居然这么大。
也没想到她这样一个文文弱弱、从不肯在别人面前大声说话的闷葫芦,那天把他救上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句脏话。
她哑着嗓子骂你个懦夫,你个窝囊废,为什么不救自己,为什么偏偏要躲在雪地里等死?
卫子成被她骂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也憋不出来一个屁,刚才他的力气都用尽了,不知道自己被埋在哪儿,眼前一片漆黑,他以为从此性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忽然间,卫子成向下一瞥,望见姜岚触目惊心的双手,连忙问她怎么了。
可是刚说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怎么了?还能怎么了?周围的白雪和碎石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红,她还能是怎么了?
然后他眼圈一热,发誓说姑娘我日后一定要对你好,急急忙忙把怀里母亲传给他的夜明珠掏出来,双手奉上捧给姜岚。
可是姜岚那时候正发着高烧,烧得头晕目眩,根本听不清卫子成说什么,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一句话,说你要自己救自己,你要爬出来往山下走……
然后扑通一下,就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说到这儿,姜岚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不用说肖兰时也能大致猜得差不多,无非是卫子成开始死缠烂打,姜岚觉得莫名其妙,但最后两个人却一来二去还是在一起了,最后生下了卫玄序这个小不点。
早就听说卫子成对自己这个崽儿是出了名的严格,起初肖兰时还没怎么多想,但是现在看来,除了有那么点望子成龙的意思之外,大概是因为姜岚把注意力更偏向了崽儿忽略了老头儿,卫子成心里不平衡了吧。
一想到这儿,肖兰时心里就觉得很好笑。
“好了。”
忽然,姜岚用剪刀把肖兰时包扎的纱布剪断,细细打上了扣结。
肖兰时缩回手,手臂的震动掀起了风,一阵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就那么飘起来:“多谢夫人。”
闻言,姜岚笑起来:“谢我做什么?你要多谢谢你自己。”
她的语调轻轻柔柔的,不管是怒是笑,她都显得那么安静淡然,就好像是一杯透明的水,轻盈又充沛,欢愉和悲伤轻易穿过而她毫发无损。
肖兰时心头猛然一酸。
正当他想开口说话,突然间,屋外一声雷鸣如天崩地裂般传来。
两人急忙闻声向窗外探去,只见刚才还晴朗的天空,此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乌云密布,其中还闪烁着偌大的紫色闪电。
肖兰时一惊,他没想到金麟台的人马来得这么快。
下一刻,姜岚扶桌起身:“我得去看看。”
当她正要迈出门槛的时候,肖兰时忽然跳下软凳,在她身后大喊:“夫人!”
姜岚止住脚步,转头望他。
其实肖兰时本想告诉她,今天叫雷暴日,无论怎么搏杀反抗,都会有人大片大片地死去,这是萧关注定的命。他想让姜岚躲起来,至少在这虚幻的幻境里不要那么凄惨地死去。
可是他转念一想,就算是这么告诉她,姜岚也还是会去。
于是肖兰时对着姜岚凄楚一笑,缓缓道:“夫人,我祝你来世一生平安顺遂,再无沾染半点腥风。”
闻言,姜岚微微一怔,旋即说了声:“知道了。”
然后身影便消失在紫色的雷鸣电闪之中。
◇ 第163章 在哪儿呢你
“跑——!!”
一片爆鸣声中,一个男人的嘶吼格外醒目,肖兰时抬眼望去,周围雪光四起,无数块巨石从天而落,雷霆万钧般屠向地面,人们在巨石滚落间如蝼蚁般四散逃窜,可人的步子又怎么敌得过那如山峦般的巨石,狼藉断瓦间,一团一团红色凌乱炸开,人的骨、人的肉被碾成鲜红的烂泥,而后无声地渗进雪里。轰——!
又是一声爆鸣,在溅起数丈高的冰花后,大地突然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紧接着,一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大喊:“贵叔!!天雷引发雪崩了!!!”
话音刚落,一股更大的恐惧瞬间蒙上所有人的心野,人们抬目向不羡仙的远处眺望,只见四面八方的高耸山峰上,洪流般的大雪如同一只只穷凶极恶的野兽般奔跑下来。
萧关城本就在一群雪山中环绕,地势四周高耸而中间盆地,这浩浩荡荡的大雪泼洒下来,恐怕萧关几乎都要被白雪掩埋。
那个被人称作“贵叔”的老人手执长剑,喷着唾沫星子大吼:“还活着的,跟我躲到北窑洞里去!!保护卫公子!!”
话音刚落,乱作一团的不羡仙弟子立刻像是有了主心骨,从四面八方开始向贵叔的方向聚集。
肖兰时刚才猛然被一块落石的爆鸣惊了耳朵,此时耳边一片蜂鸣,他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也跟随众人的脚步向贵叔的方向跑。
不止因为他想活命,还因为在贵叔旁边带着小卫玄序。
肖兰时估摸着自己的腿上应该是刚才逃跑的时候受了伤,此时一股剧痛像是要把他整条右腿都抢夺去似的,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小卫玄序身边,看着一脸惊恐的卫玄序,唤了声:“卫曦。”
小卫玄序红着眼眶,睫毛上的眼泪还没有干就被冷风冻成了冰花,还有他的脸颊上也有,白茫茫的一片,他整个人望上去像是被冻住了。
“快!想活命的快点!!”
耳边贵叔的喊声还在继续,吼得肖兰时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他强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咬着牙根又牵起了卫玄序的手。
卫玄序的手已经被冻僵了,当肖兰时手掌上的温热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卫玄序眼底微微一怔。
然后肖兰时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又把手攥得紧紧的。轰——!!
不远处又是一块十几丈高的滚石砸在了地上,飞溅起的巨大冰花间,十几个人影被巨大的力量猛然掀翻,猝然间抛向高空后又像虫子一般砸在地上扭动。
望着天上越来越大的十几只黑色圆点,贵叔振臂一挥,喝道;“走——!!”
“是——!!”
聚集在贵叔身边的弟子将卫玄序裹在中间,浩浩荡荡地跟随贵叔的脚步向北袭去。
紧接着散落在院子里的伤残的哭声和吼声就应声响起。
“贵叔!你不能放弃我们啊!”
“贵叔!求求你了,至少把我的孩子带走吧!”
“贵叔!贵叔!贵叔——!”
一道道撕心裂肺的乞求声铺天盖地地卷来,甚至大过了巨石陨落的声响。
可贵叔没有回头。
当几百名弟子凌空飞出不羡仙的那一刻,天上那十几颗巨大的陨石便应声砸在了不羡仙的塔楼。
轰然一声,白雪四起,一股强大的震感使得众人哪怕是在御剑都不免身形一颤。
那个叫贵叔的老人忽然停下了步子,再转身时,背后屹立千百年的不羡仙已然被砸成了一片废墟,厚重的白雪和巨石屹立其上,几只向上做着挣扎状的断手像是旗帜般插在雪里,他们再也回不了头。
贵叔苍老浑浊的眼球上倒影着一片苍灰,然后他红了眼眶,两息后,他颤抖地缓缓抬起手臂,吼了声:“走!”
于是那残活下来的弟子们立刻又前往北窑洞去。
有着四岁身躯的肖兰时被人群挤得总是踉跄,然后下一刻总是有人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无数条腿,无数只手,肖兰时在混乱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他一手拉紧卫玄序的手,就那么跟随人流不住地跑,筋疲力竭间他突然回想起以前,他第一次听说萧关这场灾难,其实不是在宋石的口中,而是他远在元京金麟台上偶然翻书的时候,瞥见了那么一句话。
丁丑年腊月一十八,萧关的雷落了。
就那么几横,几撇,几捺,几个墨黑的字迹写在净白的干净纸上,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这些萧关人千奇百状的惨死和尖叫,就只不过是轻轻下了一场雨。
那些胜利者的笔法实在太过残忍,轻轻那么一勾,就把苦难一笔勾销。
贵叔的吼声还在耳边不断回荡着:“不要抬头!不要回头!”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最后几乎是在用气音在无声地讲话。
一开始肖兰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要强调这些话。
直到他身旁的一个弟子被天上猛然落下的流石贯穿了脑袋,他才明白了。不要抬头的意思是要当做天上没有那些恐怖的雷与石,不要回头的意思是要当做地上没有这些死去的亲与友。
那个弟子被碎石贯穿后就倒下了,然后所有人都没有回头,鼠一般径直从他的身上踏过去,他就被永远地留在了原地。没有办法。
天上的石头还在落。实在是没有办法。
肖兰时心底感到一阵触目惊心的恐惧与难过,于是他又更紧地握住了卫玄序的手。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甚至有一丝莫大的庆幸,卫玄序还活着。
过了不止多久,走了不知多远,人群中突然有人激动地喊:“到了!北窑洞!到了!我们到了!”
然后人群骤然间就停了下来,纷纷向眼前的黑色洞穴里钻。
肖兰时一抬头,看见漆黑的洞穴外有若隐若现的金光在闪,心里猜度着这应该是不羡仙以前预留的避难所。
他先一步艰难地爬上岩石,然后趴在地上向下伸出胳膊,对着卫玄序:“来,把手给我。”
当卫玄序痛苦地抬起手臂的一瞬间,肖兰时才发现他身上有伤。
下一刻,那个叫贵叔的人立刻吩咐几个弟子将小卫玄序抱上来,片刻整顿后,所有人都藏进了北窑洞。-
北窑洞里面就像是它的名字一样,只是简单的一个山洞,里面石壁上的石头都被凿刻得十分粗糙,几乎没有打磨,边缘十分锋利,稍有不慎就会划破皮肤,因此所有人坐的都离石壁远远的。
“沙…沙沙沙……”
磨刀石的声音回荡在幽暗的山洞里,贵叔守在洞口,一下一下打磨着他脚下那把弯刀,像是在尽力将上面卡在剑纹里的脏污抹除。
山洞里点了几只仅有的油灯,光芒十分暗淡,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吹来的风还经常将它吹灭,因此每个灯下都守着一个负责照看灯光的弟子。
小卫玄序蜷缩着身子坐在一堆干草上,那是山洞里仅有的最好的柔软,托他的福,肖兰时在他身边,也坐在上面。
洞里虽然比外面要温暖些,可风还是从四面八方渗进来,还是很冷。肖兰时看着卫玄序脸上的冰花,想着很不舒服,于是抬起手想要替他拨下来。
当他的指尖碰上卫玄序的一瞬间,小卫玄序像是只受惊的羔羊,身体猛然一抖,最后竟直直地僵在了原地。
肖兰时手停在了空中,温声唤了句:“卫曦,不要怕,我们暂时安全了,不要怕了。”
闻声,小卫玄序呆滞地转过头看他,四目对视,良久,眼泪又从他的眼眶里跌出来,争先恐后的。
看见他哭,肖兰时的心头就像是压了千斤重般难受。
他缓缓移动自己的伤腿,尽力使得上身扭向卫玄序,然后伸出双臂,宽慰地拥抱着他,絮絮不停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要怕了……”
肖兰时的下颚抵在卫玄序的颈窝,同样也能感受到他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他不说一句话,浑身在抖,双手死死地抓住肖兰时背后的衣服,甚至抓得他有些痛。
肖兰时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此时的感情,只觉得很苦,从心底蹿到舌尖上的苦。
其实肖兰时他自己是打心眼里讨厌共情的,打心眼里讨厌别人的悲喜就像是水一样倾倒进他的身体里。
但是现在,拥抱卫玄序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无比庆幸。庆幸于他连卫玄序身体的细微颤抖都能如此清晰地感知。
他低垂着眼眸,手掌轻轻拍在卫玄序的脊背上:“好了好了,不要害怕,我在呢。”
良久,卫玄序终于肯从肖兰时的怀里起身。
他的眼睛哭得很肿,于是肖兰时就心疼地用冰冰的手捂在上面。
突然被莫名其妙剥夺了视觉,卫玄序有些疑惑:“怎么了?”
肖兰时玩笑道:“你现在很丑啊。”
“丑吗?”
默了两息,肖兰时笑着摇摇头:“不丑。”
肖兰时的手冰冰冷冷的,敷在眼睛上很舒服,于是卫玄序就任由他揉弄着。
沉默良久,卫玄序又开口:“听贵叔说,阿爹阿娘他们一会儿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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